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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丫鬟暗暗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落在了案头那本摊开的账册上。

锦瑟一大早就把她这几天整理好的账册给了端木绯,可是端木绯翻了快一上午,却还只堪堪翻了三页,她两眼呆滞,时不时就对着窗外发呆。

碧蝉拉了拉绿萝的袖子,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她去找小八哥。

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个时候由聒噪的小八哥来炒一下气氛最好了!

碧蝉拎着裙裾匆匆出了小书房,出去也没一会儿,就又匆匆地回来了,空手而返,面色有些古怪。

“姑娘,”碧蝉在绿萝和锦瑟疑惑的眼神中快步走到了端木绯跟前,“安平长公主府那边送来了几车料子,说是要给您的。”

料子?!端木绯先是怔了怔,接着才恍然大悟地回过神来,想起小定礼的次日她曾和封炎出门去衣锦街溜达,“一不小心”就买了不少料子,封炎当时就说要让安平出面把料子给她送来端木家……

想着,端木绯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小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差点忘了,封炎人是走了,可他也没忘了给她布置“功课”,暗示她给他做衣裳呢!

端木绯的五官都皱了起来,数着白嫩的手指,心想:那她从现在开始,给封炎做一身夏裳以及一身秋衫,应该差不多了吧。

唔,上次她给封炎做的那身紫色衣袍也确实“敷衍”了那么一点点,最多,这次她再加做两身,凑个四身新衣将功补过?

端木绯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重心般,三魂七魄归位,心定了不少,吩咐丫鬟们把封炎送来的料子搬一些过来瞧瞧。

丫鬟们立刻招呼着院子里的几个婆子行动起来,没一盏茶功夫,东次间里就堆了近半屋子的料子,一片姹紫嫣红。

几个丫鬟都看得目不转睛,神采焕发,毕竟又有哪个姑娘家不喜欢时新好看的料子的。

端木绯一边慢慢地地环视着这些料子,一边心里琢磨着该挑什么颜色给封炎,印象中,封炎好像穿过青莲色,湖蓝色,紫色,樱草色……

端木绯的目光落在一卷柳黄色的料子上,这个颜色由封炎来穿,应该还不错,只是这料子上的莲花暗纹似乎更适合女子。

端木绯的视线继续往右边扫去,却见这卷柳黄色的料子旁是一卷妃色的料子,颜色粉嫩得很……

端木绯霎时愣住了,呆若木鸡,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似乎误会了什么……

见端木绯直愣愣地盯着那卷妃色的料子看,碧蝉笑着凑过来说道:“姑娘,奴婢看这卷妃色芙蓉花纹的料子很适合您啊。现在把料子送去针线房,应该还来得及赶制一身夏裳。”

端木绯缓缓地眨了眨眼,抬手捏起了那卷妃色料子的一角,眼神古怪地看向碧蝉,问道:“你觉得这卷料子适合我?”她觉得喉咙突然间有些干涩。

绿萝也走了过来,笑着点头道:“是啊,四姑娘,您看这料子的颜色多鲜嫩,您穿起来肯定好看。”

碧蝉和绿萝你一唱我一和把这卷料子和端木绯都狠夸了一番。

但是端木绯已经听不到了,心神飘远。

她又低头去看手里的料子,精致的芙蓉穿蝴刻丝料子里织入了缕缕金丝作为花蕊和蝴蝶的触须,看着精致而不失华美。

她以白皙柔嫩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料子,乌黑的眸子里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如同一颗石子坠入原本平静的湖面,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曾平息。

是了,这些料子除了紫色、青莲色、湖蓝色、炎色等等这些男女皆适宜的颜色,还夹杂了不少粉嫩的颜色,像玫红色、银红、丁香色……

封炎又不是姑娘家,这些颜色怎么也不适合封炎!

所以……

封炎买的这些料子不是给他自己买的,也不是给安平买的……

所以……

端木绯的指尖下意识地指向了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封炎那日特意买这些料子莫非不是为了使唤她给他做衣裳,只是单纯地买给她的?!

当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端木绯心头时,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身旁丫鬟的声音、小八哥的叫声、窗外的枝叶摇曳声都离她远去……

端木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处,时间在这一瞬似乎静止了。

丫鬟们再次面面相觑,接着就发现正常了才一盏茶功夫的四姑娘又开始意识恍惚了,连着几天似乎都在发呆,一本《大盛地理志》第七册翻了几天连一半都没翻完。

炎炎六月在端木绯的恍惚中来临了,天气越来越热,如同一个蒸锅般,屋子里开始放起了冰盆,凉丝丝的,连几个大丫鬟没事也不爱出门了。

发了几天呆的端木绯一直到涵星来访,才被转移了注意力。

“绯表妹,你听说了没?”

这天一早,难得休沐的涵星就兴致勃勃地跑来端木家找端木绯唠嗑,秀丽的小脸上神采飞扬。

“这半个月来,京里陆续来了三个女大家!现在整个京城的夫人闺秀都震动了……”

涵星滔滔不绝地把这三人介绍了一番:

第一人是江南知名的琴艺大师钟钰,自二十年前未婚夫过世后,就守了望门寡,只与琴为伴,琴艺之高名满天下;

第二人是江南棋士李妱,这李妱也是个奇女子,出身江南名门,却不愿出嫁,十五岁就自梳,自此寄居道观,自号翠微居士,其棋力之高连远空大师也赞过她天资卓绝;

第三人是章大夫人,是四大世家之一淮北章家这一代的当家主母,章大夫人是个能诗擅画的才女,自闺中起就有不少诗词歌赋流传坊间,令不少才子雅士亦为其折服。

这三个女大家的到来,引得京中不少夫人、闺秀皆是议论纷纷,可以说,是这半个月来,京中最广受关注的话题。

她们三人皆是成名已久的才女,如今一起出现在京城,自然也难免有好事者把她们放在一起评头论足地比较一番,有道是众口难调,这种争论也注定是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过,端木绯这些天一直没出门,封炎一走,她总觉得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再加上天气又热,她干脆就闷在家里。

至于端木纭又一向不关注这些事,所以,端木绯还是第一次听说三个女大家来京的事。

“五天前,她们三位还特意一起进宫拜见母后,”涵星越说越是兴奋,扯扯端木绯的袖子,“绯表妹,你可知道她们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涵星故意卖关子地停顿了一下,端木绯配合地问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她是真的有些好奇,对于这三个女大家,她也是久闻大名。

“呱?”正站在窗槛上的小八哥也好奇地叫了一声,它的神态语气仿佛在说,你怎么不说了?

涵星忍不住伸手在小八哥油光水滑的黑羽上摸了一下,方才答道:“她们打算在京城开办女学,想请母后下懿旨倡导。母后本来有几分犹豫,但是听闻女学主要教导女子三从四德、琴棋书画,觉得也未尝不可,特意去请示了父皇后,这才答应了下来。”

涵星眨了眨眼,小脸往端木绯那边凑近了一些,“绯表妹,父皇还说,我们几个公主虽然有太傅在教,但是每旬也可以去女学上上课……绯表妹,你要不要一起去?”涵星一脸期待地看着端木绯。

端木绯抿嘴浅笑着,一脸的乖巧。

当她刚才听涵星说皇帝让几位公主也去女学的时候,心里就有某种不详的预感。

但凡这种事,一旦公主们去了,下头的臣女们总要跟跟风的,不好不去,那么,自己舒舒服服的逍遥日子岂不是就没了?!

“涵星表姐,你也知道,我身子娇弱得很,一向受不了暑热,”端木绯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表情真挚地看着涵星,“这大热天的,我还是别出门得好。”

端木家公中的冰是有份例的,各房若是不够,可以自己买,端木纭就算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端木绯,加之李氏的嫁妆已经拿回来了,光是租子就有不少,所以,长房早就提前买了不少冰存着,任着端木绯随意用。

涵星一面摸着小八哥,一面随意地扫了角落里的冰盆一眼,再看看脸色红润的端木绯,觉得她装病装得一点诚意也没有,努努嘴,娇气地说道:“到时候,本宫一定要你陪着!”届时,她亲自来端木家接人就是了。

端木绯只是抿嘴笑,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表姐妹俩相视一笑,颇有一种“各怀鬼胎”的感觉。

“绯……哎呦!”

涵星才刚开口,就被小八哥不耐地在她手背上啄了一下,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还有完没完了!

“小八!”端木绯不悦地皱了皱眉,小八哥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用翅膀指了指涵星,好似在为自己申辩。

涵星看得小家伙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都要化了,急忙道:“是本宫不好……小八,你最乖了!”

小八哥在原地跳着脚,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像在说,那是自然。

端木绯看着这一人一鸟,心底暗暗摇头:这只小八啊,真是被惯坏了。

涵星殷勤地给小八哥洒了一些细碎的小米,又陶醉痴迷地看着它“吧嗒吧嗒”啄小米的样子,好一会儿,她才又想起了端木绯,朝她望去,问道:“绯表妹,外祖父解了你的禁足没?”

端木绯忙不迭点头,大眼亮晶晶的。

那也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了。

那天封炎带她出去玩被端木宪逮了个正着后,她本来还担心会被端木宪训斥一顿,再延长她禁足的时间,没想到反而阴错阳差地又重获自由了。

端木宪意识到已经关不住端木绯了,想着这几个月京里的形势也好了,也就由着她去了,也就是端木珩每次一逮着她,就要唠叨上几句,让她别只顾着玩耍,荒废了学业云云。

端木绯“听话”极了,从那次送走了封炎后,大半个月了也没出过门。

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概或许是因为天太热了吧,以致她懒洋洋的,每天跟小狐狸一样啥也不想干,直到今天涵星来访,才让她提起些劲来。

“绯表妹,那我们出去玩吧!”涵星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两人一鸟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地出门了。

懒洋洋的小狐狸慵懒地望了她们一眼,大热天的,它除了吐舌头,完全不想动一下。

六月的空气仿佛被火炉烘烤过似的,天气又闷又热,直到钻进涵星的马车,端木绯才长舒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马车就载着二人一鸟离开了端木家,难得可以出门的小八哥龙心大悦,主动把头凑到涵星掌下,恩准她抚摸自己。

涵星喜不自胜,陪小八哥玩了一会儿后,才道:“绯表妹,今天钟先生应邀去露华阁参加凝露会,想来那里热闹得很。”一想到又有热闹可以看了,涵星的眸子就像是那发光的宝石一般,璀璨生辉,“我们去露华阁怎么样?”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

她正在吃着一碗冰镇过的糖蒸酥酪,满足地眯起了大眼,觉得涵星真是会享受,这间马车布置豪华不说,还有冰盆和冷饮点心,就算出门游玩也不热。

唔,要不她也跟姐姐说说,给她改造一辆冬暖夏凉的马车?

“去露华阁!”涵星对着外面赶车的小內侍吩咐了一声,跟着又想到了什么,摸着小八哥的手指停了下来,“绯表妹,你没收到凝露帖吗?”

端木绯又送了一勺糖蒸酥酪到口中,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涵星有些惊讶地脱口道:“不会吧。”难道是露华阁不小心把端木绯给漏下了?

涵星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提醒道:“绯表妹,付家那个付盈萱是那位钟先生的徒弟,你知道吧?”

付盈萱与端木纭姐妹俩之间的“龃龉”在去岁牡丹宴时发生在众目睽睽下,也算是众所周知了,钟钰是付盈萱的师傅,人难免有护短之心,也许会导致场面有些尴尬。

端木绯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她早听闻过这位钟大家的名字,去凝露会看看也不错。

她又美美地吃起她的糖蒸酥酪来,心道:这宫里的御厨就是不简单啊,一碗简简单单的糖蒸酥酪做得恰到好处,入口即化,奶香萦绕唇齿之间。

赶车的小內侍熟门熟路地把马车赶到了中盛街上的露华阁,涵星常来露华阁玩,这里待客的那些侍女基本上都认识她,一见她来了,也不查凝露帖,就迎她和端木绯进去,穿过一个庭院,一路来到了后头的凝露轩。

一楼四面的三交六菱花槅扇全数关上了,将烈日挡在外头,四个角落都放着冰盆,厅堂里的气温清凉如水,正正好。

今天的凝露轩比往常还要热闹,一片珠光宝气,不少贵女都收到凝露帖来了,其中也有一些姑娘是认识涵星的,纷纷上前问安。

“参见四公主殿下。”众女皆是屈膝给涵星行了礼。

在场的姑娘中也有不少认识端木绯的,有几位最近还曾与母亲一起拜访过端木家,也相携上来给端木绯见礼,其中一对十三岁的双胞胎少女最引人注目。

“端木四姑娘,涵芳园一别,别来无恙。”一模一样的两个少女落落大方地上前,对着端木绯福了福,声音整齐划一。

这两位姑娘正是路夫人的一双女儿路燕娇和路燕舒姐妹俩。

“路大姑娘,路二姑娘。”端木绯也笑着与这对姐妹回了礼。

端木绯每次看到她们俩都觉得有趣极了,不动声色地找着她们俩的差异,看来看去,也只注意到姐姐打了耳洞,妹妹的耳朵却是完好无损。

端木绯在看这对双胞胎,四周的其他人则在看她,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投诸在了她身上,其中有羡慕,有恭敬,有嫉妒,有敬而远之,也有不以为然……

端木绯又不是睁眼瞎,自然也感觉到了,只觉得自己好像是成了被围观的藏品般,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她都两个多月没出门了,也没做什么惊世骇俗或者天怒人怨的事啊。

又或者……

端木绯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肩,她们其实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小八哥?

“呱?”

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蒙冤的小八哥委屈而疑惑地叫了一声。

“绯表妹,我们先坐下说话吧。”涵星神情亲昵地挽着端木绯往前走去。

凝露轩里,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张张案几和坐席,原来坐在上位的姑娘是耿听莲,如今涵星来了,这个上位自然而然就要给涵星坐。

耿听莲识趣地主动让出了上位。

涵星今日来凝露会是临时起意,所以,露华阁并没有事先安排她的座次,以至于耿听莲退让后,只能让人在另一张案几后又加了一个座位,与一位相熟的闺中密友坐在了一起,其他姑娘也纷纷落座。

耿听莲面色微微一僵,深吸几口气后,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涵星身旁的端木绯。

耿听莲心里其实有点意外,没想到端木绯也来了今日的凝露会。

自从皇帝给端木绯下了那道赐婚圣旨后,也不知道端木绯是不是被家里人厌弃了,她已经两个多月没出来见人了,直到今日四公主与她一起来此。

联想到最近岑隐认端木绯为义妹的传言,耿听莲的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心道:看来端木绯与四公主涵星之间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耿听莲慢慢地捧起粉彩珐琅茶盅,半垂眼帘,遮掩着眸底的讥诮。

有道是,不知者不罪。

她可以不跟端木绯计较她及笄礼的事。

可是,在涵芳园时,端木绯故意在众目睽睽下以泼墨弄污了自己的裙子,给予自己如此大的屈辱,这一笔账自己却决不会忘记,总要一报还一报的!

思绪间,厅堂里陆陆续续地来了越来越多的姑娘,一个个都是朝气蓬勃,年轻的小姑娘们也不用怎么打扮,都是婀娜多姿,神采焕发。

她们抵达后,都一个个给上位的涵星行了礼,其中也包括封从嫣。

封从嫣没有收到凝露帖,她是随三皇子的母家江家的三姑娘一起来的,当然也看到了坐在涵星身旁的端木绯。

犹豫了一下后,封从嫣朝端木绯走近了几步,福了福后,问道:“端木四姑娘,你为何一直没来?”

她咬了咬下唇,楚楚可怜地说道:“祖母天天在等你盼你……你明明与二婶母说好会去探望祖母的,却又不去,也不派人递个消息……”

端木绯放下手里的茶盅,随口把刚才搪塞涵星的借口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封姑娘,我身子娇弱得很,一向受不了暑热。”端木绯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呱!”小八哥心有戚戚焉地点了下鸟首,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实在是太娇气了。

涵星一听,口里的热茶差点没喷出去。

她急忙定了定神,把口里的茶水咽了下去,努力维持着一派雍容高贵的模样,心里闷笑不已:她的绯表妹啊,还是这么逗!

封从嫣俏脸顿时有些不太好看,乌黑的眸子隐约地泛着一层淡淡的水光,像是被人欺负了一般。

她白皙的素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粉色丝帕,缓缓地问道:“端木四姑娘,那你今天为什么就出门了?”

涵星皱了皱眉,她最不喜欢封从嫣这种好像人人都对不起她的性格,也不想想别人又不是她的母亲、姐妹,凭什么事事都要迁就她,配合她!

“封姑娘,是本宫叫绯表妹出来玩的,不行吗?”涵星的声音微冷,不客气地斥道,“你要是有什么意见,让你祖母来找本宫就是!退下吧!”

涵星平日里虽然娇气,但是为人一向还算亲和,不太摆公主的架子,不过,她骨子里终究是天家血脉,当神情冷峻下来时,自然而然地就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封从嫣委委屈屈地退下了,怎么也不敢与四公主争执什么。

端木绯对着涵星投以崇拜的眼神,连带她肩上的小八哥也乐了,拍拍翅膀,从端木绯的肩膀上飞到了涵星的肩膀上,一双爪子抓皱了涵星的肩头的衣裳,然而涵星毫不在意,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

不远处的耿听莲也把刚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眸底闪过一丝异芒,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茶盅上摩挲了两下,并不意外端木绯敢这么对待她未来的婆家。

这个端木绯一向扒高踩低,封预之如今都“犯”了“癔症”,她又怎么会看得上封家呢!

而且,她还睚眦必报……

就在这时,一个露华阁的侍女匆匆跑了过来,对着阁内的众女禀道:“四公主殿下,各位姑娘,钟先生来了!”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厅堂内,姑娘们的语笑喧阗声戛然而止。

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厅外,不远处,一个青衣侍女正领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蓝衣妇人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琴的小丫鬟。

耿听莲的目光也从端木绯身上移向了厅外的蓝衣妇人,眸子里闪动着饶有兴致的光芒。

去年,她一回京,就从京中闺秀的口中听闻了端木纭和付盈萱的那点恩怨,有些事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耿听莲,牡丹宴上,付盈萱会落得那么一个下场,怕是端木绯故意利用岑隐为她姐姐报仇。

这些事钟钰又知道多少呢?

据她所知,付盈萱可是钟钰最得意的弟子。

耿听莲的瞳孔中微微荡了荡,又恢复了平静。

须臾,钟钰就走到了厅外,身姿优雅。厅堂中,姑娘们纷纷站起身相迎,以示对这位琴艺大家的敬仰与尊重。

钟钰渐渐走近了,众人也就看清了她的容貌,只见她身形纤细如少女,白皙的面庞端庄清秀,乌黑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了个圆髻,只戴了一支简单的翠绿竹簪,荆钗布裙,却掩不住她浑身那种从容、坦荡、优雅的气质。

不少姑娘皆是心里暗暗赞叹着:不愧是名扬大盛的琴艺大家,气度与凡俗女子确实不同。

露华阁的人已经预先为钟钰摆好了琴案和坐席,引着钟钰到厅堂中间的琴案边坐下。

紧接着,其他姑娘也都坐了下来,目光不禁都落在琴案上的那把琴上。

那是一把灵机式的古琴,栗壳色底上间着朱红漆,翠玉琴轸,琴身上布满了各种断纹,众人大都知道这把琴应该就是钟钰最珍爱的一把琴——

“独幽”。

这“独幽”可是十大名琴之一,堪称当世珍宝,千金难求,据闻钟钰爱之如命,无论去哪儿,都从不离身。在场的某些姑娘今日特意来此便是为了瞻仰这把名琴。

钟钰优雅地端坐在琴案后,环视着在座的众位姑娘,落落大方地含笑道:“今日我应露华阁之邀来此与各位姑娘切磋琴艺,我先弹一曲,请大家品鉴。”

耿听莲朗声应了一句“洗耳恭听”,其他姑娘们皆是目光灼灼。

钟钰、李妱和章大夫人打算在京城开女学的事,在京中各府都传遍了,这次,钟钰特意“应邀”来凝露会,名义上是为了指点闺秀们琴艺,实际上,也是为女学招生。

这一点,闺秀们也是心知肚明。

这些闺秀们来此当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本来能收到凝露帖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而这位钟先生也确实是个大家,向这样的大家讨教琴艺的机会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可遇而不可求的,也许还能成就一段佳话。

至于这女学,也有不少姑娘们想借机观望一番。

众人心思各异,相熟的姑娘们皆是暗暗交换着眼神,以此同时,一阵清澈空灵的琴声自钟钰指下流泻而出,如高歌,似风声,像流水,似鸟鸣……时而委婉,时而奔放,时而悲切,时而轻快……

众女皆是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琴声中,她们都听过这一曲《兰风吟》,《兰风吟》虽然不是什么千古流芳的名曲,却是钟钰二十几年前的成名曲。

这一曲是由钟钰亲自所谱,二十几年前就风靡江南,并在此后几年传遍了大江南北,钟钰也由此名扬天下。

二十几年来,很多女子曾都弹过这一曲,却弹不出此刻钟钰特有的那种味道。

半盏茶后,当琴声停下时,厅堂里,陷入了一片寂静,悄无声息,唯有外面庭院中的花木都随风摇晃,簌簌作响,似浅歌,又似在为刚才的琴声鼓掌。

“啪啪啪……”

很快,一阵热烈的掌声就打破了厅堂中的沉寂,掌声愈来愈热烈。

涵星转头看向坐在她右手边的端木绯,随口笑道:“绯表妹,你来点评几句?”

端木绯浅啜了两口花茶,笑眯眯地赞了一句:“钟先生的确是大家!”

她也听过很多人弹奏这曲《兰风吟》,由钟钰亲自来弹,起承转合确实更为精准。

“只不过……”

端木绯话语间,众人的掌声零零星星地停了下来,四周也渐渐静了下来。

不远处,一位黄衣姑娘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面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晕,对着钟钰福了福,赞道:“钟先生,您刚才弹得荡气回肠,令人叹服,尤其是高潮的第三段,高昂却不突兀,这一段,我以前试弹好几次,却总是不连贯,还请先生指教!”

钟钰微微一笑,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如信手拈来,琴声宛如拈在她指尖的花般流出……

她很快就收了手,温和而又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一段应该要巧用‘飞龙拿云势’与‘游鱼摆尾势’,相辅相成。”

那位黄衣姑娘登时就露出如醒醐灌顶般的神情,福身谢过了钟钰。

其他姑娘见钟钰为人和气,又一语中的,听她稍稍点拨,便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纷纷起身请教。

屋子里,姑娘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清脆的雀鸟般回荡在厅堂里。

涵星好奇地凑到端木绯的耳边,压低声音问道:“只不过什么?”她眼里颇为怨艾,绯表妹也太会吊人胃口了。

端木绯就悄悄地与涵星咬耳朵:“只不过,钟先生似乎心有旁骛。”因此她的心绪不和琴音。

就在这时,一个清澈端庄的女音在前方响起:“听闻钟先生有一高徒,有着‘琴之绝艺,北楚南付’之称。”

厅堂里原本热络的气氛登时一冷,姑娘们当然知道钟钰之徒是付家的付盈萱,也知道付盈萱的下场,她们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耿听莲神色不改微微地笑着,继续说着:“听闻付姑娘曾与端木四姑娘切磋过琴艺,付姑娘更是险败于端木四姑娘手下。今日难得钟先生在场,不如由端木四姑娘演奏一二,请在场的各位也帮着品评一番,看看端木四姑娘可有资格取代了‘北楚’之名?”

耿听莲环视众人,最后望向了涵星身旁的端木绯,以挑衅的目光看着她。

钟钰顺着耿听莲的视线朝端木绯望去,目光也落在了端木绯的身上,眸色变得深邃了一些,荡起了些许涟漪。

付盈萱拜在她门下学了四年多的琴,是她最心爱的徒弟,也是最有才华和悟性的。

本来付家一家从湘州返回京城后,付盈萱每月都会给她去信,说说近况,讨教功课,直到去年六月开始,就再也没有信来了。

这次钟钰来了京城后,一安顿下来就去了付家,却没想到直接被付夫人拒之门外,付夫人还让下人传话说,都是因为她,才会连累了付盈萱。

她再问,付家的下人就不愿再多说,半是强硬地把她赶走了。

钟钰一头雾水,就特意让丫鬟去京中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付盈萱竟然被送进了静心庵,那个静心庵可是近乎于“疯人院”的地方。

钟钰简直无法相信以付家人对付盈萱的疼爱会舍得把她送去那里。

钟钰令丫鬟再去打听,却没人敢提其中的原因,大多是支支吾吾的,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

她设法问了不少人,东拼西凑,才勉强凑出了经过,这一切似乎与端木首辅家的四姑娘有关,那位端木四姑娘与徒儿付盈萱几次切磋琴艺,不相上下,最后一次,二人在去岁牡丹宴时在御前又比了一次,端木四姑娘略逊一筹,在御前露了怯,便对付盈萱心生嫉妒之心,设法陷害了付盈萱。

恐怕这京中的人之所以如此讳莫如深,这件事也许还牵扯到了皇室,以致其他人都不敢多说。

钟钰本来想等她在京中站稳脚跟后,再去与这位传说中的端木四姑娘论个是非对错。

所以这次受露华阁之邀,她特意叮嘱不要下帖子给端木家,没想到端木绯还是来了。

钟钰眯了眯眼,眼神微凝,其中隐约透着一抹意外。

她本以为这位端木四姑娘应该与徒儿年龄相当,至少有十五六岁了,没想到她看来恐怕还不满十二岁。

这时,耿听莲谈笑自如地又道:“端木四姑娘以为如何?”耿听莲微微勾唇,清丽的脸庞上笑得云淡风轻。

钟钰一霎不霎地看着端木绯许久,眼神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她也想看看这位端木四姑娘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或者,真如传闻中所言,她是因为嫉妒爱徒才陷害了她。

端木绯看了耿听莲一眼,对于她自以为是的激将法,完全不敢兴趣,正欲随口推拒,就听钟钰开口道:“端木四姑娘,听说你也会弹《潇湘夜雨》,可否弹与我一听?”

端木绯原本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清亮的目光朝钟钰望去,道:“我当然会弹‘《花开花落》’。”

是付盈萱盗用了自己所作的《花开花落》,还硬冠了一个《潇湘夜雨》的曲名!

端木绯与钟钰四目对视,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结起来。

端木绯徐徐地又道:“而且,我也会弹《兰风吟》。”

她还是微微笑着,一派天真,但是其中的挑衅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厅堂里的众人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这一曲《兰风吟》是钟钰亲手所谱,还从不曾有人在这一曲上超越过她,端木绯有可能破例吗?

钟钰也笑了,对着端木绯伸手做请状。

端木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一个青衣侍女道:“这位姐姐,可否向贵阁借一把琴?”

那侍女急忙道:“还请端木四姑娘稍候,阁里有一把名琴,是由江南的制琴师孙雷引先生所制,奴婢这就去取来。”

侍女匆匆地去了,厅堂內窸窸窣窣地骚动了起来,姑娘们皆是交头接耳,今日在场的近二十位姑娘中,有些人听过端木绯弹曲,也一部分人从来没听过,只是耳闻过一些传闻,不由露出好奇之色。

耿听莲在一旁静静地品茗,半垂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异芒,等着看好戏。

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侍女就抱着一把琴回来了,又有其他侍女在厅堂中又摆了一张琴案。

端木绯不紧不慢地净手焚香,然后才漫不经心地抬手试了试琴音,流畅清澈的琴音悠然响起,却是戛然而止……

端木绯拨弦的右手微微一顿,眼睫如小扇子般轻轻地颤动了两下,小嘴微抿。有趣。

耿听莲手里的茶盅停在了唇畔,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端木绯,唇角在茶盅微微扬了起来。

她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的。

上次端木绯泼墨为画,让自己在人前受尽了屈辱,那么今天,自己就要在端木绯最擅长的琴上一报还一报。

耿听莲的目光慢慢地从端木绯那精致的小脸移下了她身前的琴,眸光闪了闪。

这把琴的某根弦已经被动了手脚,像端木绯此刻这般稍微抚两下,不碍事,一旦正式弹曲时,仿佛拨动此弦,琴弦就会承受不住而断裂!

耿听莲特意打听过,端木绯第一次在宣国公府胜了付盈萱一筹,就是因为付盈萱在演奏时没把控好力度以致琴弦断了,那么,就让她以这相同的方式让端木绯在付盈萱的老师面前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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