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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发布圣旨,名曰奉天承运,这是代表上天传达旨意,是有关国体,不容亵渎的重要时刻。
敢在这个时候发出声音,破坏传旨,注定了是不顾身家性命的行为。
王彦看到圣旨的时候,心中也震惊不已,但是他也没有想到,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话。
“还真有人不怕死……”高高坐在龙椅上的朱棣自言自语道。
看着冒出来的礼部右侍郎刘顺,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却很快收敛住。
现在还不到他出声的时候,他倒要看看,这些人能闹到什么程度。
一个三品的侍郎,用来祭刀也是够奢侈的了。
正因为如此,朱棣相信他们这是措手不及。
刘顺这也是太冲动了,一个堂堂的侍郎啊!
……可惜了!
大殿中,因为刘顺的打断,原本王彦宣读圣旨那有些让人窒息的平静,一下子就被打破了,大殿之中一片哗然。
蹇义忍不住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向上望去。正对他的是低着头的朱瞻基,自己上方是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朱高炽,还有最上面那一脸平静的朱棣。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会这么顺利。皇上看似处处忍让,却在太孙回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了让太孙监国。
太孙不是太子,有太孙监国,皇上根本不怕他们这些文臣闹出不可收拾的状况来。
他的心里感受到了一阵寒意,这段时间的退让,是皇上故意为之,为的就是今日不再退让。
如果文官想要得寸进尺,只会迎来最凶猛的打击。
看到朱高炽依旧还有些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太子,蹇义在一瞬间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太子虽然容易控制,但是却不值得他将身家性命都压上。
太孙虽然精明,但是处政经验缺少,投靠太孙,他只会受到重用,不会有半点损失。
而户部尚书夏元吉扭头看着飞扑了出来,跪在殿中的刘顺,眼中闪过了一丝可惜,深深地低下头去。
作为大明帝国的大管家,他深知太孙这些年干出了多少成绩。
北明山铜矿让大明有了大量金铜,海外贸易和东瀛的金银更是给大明增加了无数的金银。
前后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大明朝就从极度缺少贵重金属,到现在能将官员俸禄全部按照金银发放,这是皇上都做不到的。
至于太子,除了跟一帮文人释经讲义,空口白话,还会干什么?
虽然太子对他们这些文臣更亲近,但是什么事都不会干,对他这个户部尚书来说,他宁愿这个能干的太孙监国。
礼部尚书吕震,看着刘顺目露凶光,心中将对方恨死。
吕震为人阴森凶残,他虽然是礼部尚书,但是不识大体,心胸狭窄。他能上位,靠的是懂得揣摩上意,而且记性很好,处理事务能力强。
对他来说,不管是太子监国,还是太孙监国,反正都不会影响他的地位。
但是,刘顺是他礼部的人,如果太孙监国,保不定会以为刘顺是他指使。
那个时候,要是遭到太孙忌恨,他就太冤枉了。
而兵部尚书方宾,是早就把柄被朱瞻基捏在手中,可以算是朱瞻基的人,只是朱瞻基嫌他太贪,以后想要收拾他,并没有把他当做自己人。
但是,他虽然怕朱瞻基监国,但是绝不会反对朱瞻基监国。现在他敢反对,明日就会被关进大牢。
至于刑部尚书,是刚被扶持上去的顾佐,工部本来就是朱瞻基的自留地,吴中和宋礼更是不会反对朱瞻基监国。
对于六部堂官来说,个人的政治倾向只是次要的,关键还是要能做事,要会做事,想要会做事,先要会做人。
真正反对朱瞻基这个太孙监国的,主要是中下层官员,还有那些国子监,翰林院的学士们。
众人心思各有不同,但是这个时候,身为百官之首的蹇义必须要说话了。
朱棣不开口,就是要等他先来处理刘顺。
他向前一步,先向朱棣长揖,后侧身面对刘顺说道:“朝廷发布圣旨,乃是根本国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岂容你这等小人打断!”
刘顺听到圣旨要太子殿下前往嘉峪关,第一瞬间的感觉就是绝不能让太子走。为了太子掌握大权,他们已经计划了两年,只等皇上出征就要施行。
来不及细想,他就冲了出来,但是在冲出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后悔了。
后悔的不是冲出来,而是不该打扰了王彦念圣旨。如果等到圣旨念完,他出来反对,最多只会被关进大牢,但是现在,小命不保。
跪在地上,他的双腿依旧在发颤,脑子一片空白。
听到蹇义的斥责,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一刻,没有任何人能救的了他。
他微微抬头,看着前方的青石台阶……。
现在自己死,还能保住一家老小,要是不死,阖家都要被他牵连。
拿定了主意,他抬头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但是身为臣子,不可对乱命附随。太子殿下乃是圣贤储君,身系大明国祚。
陛下欲亲征,太子殿下万万不可离开京城,此乃关系大明国祚,关系天下万民的大事。
蹇尚书身为尚书,身为议长,当为百官表率,驳回乱命。”
蹇义气的浑身发抖,这刘顺自知大罪,现在竟然胡乱攀附,还要把他给架上去跟皇上打擂台。
哪怕他觉得太子监国,更有利于他控制朝堂,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保持中立了。
要不然,他一个吏部尚书,当朝议长,被人强行绑架上贼船,这对他的声誉影响更大。
他还欲再驳,却见刘顺一下子站了起来,向着他冲了过来。
他不比刘顺年轻,一时慌乱,被夏元吉伸手拉了一下,顺势就回到了文臣队列之中,让刘顺冲了过去。
朱瞻基看到刘顺冲了过来,登时就明白了他的心意。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却不是阻止刘顺自杀,而是让殿中执刀的锦衣卫不要阻拦。
刘顺是必须要死的,即使现在拦住他,也要被斩首。
现在死了,还不用牵连家人,更能博得一个清名。
这比留下他一条命更让他感激。
他一伸手,两边的八个锦衣卫立即停住了脚步。
“太子殿下,你身系大明万民,在陛下离京之际,万万不可离京啊……”
刘顺冲到了朱高炽面前的台阶下,丝毫没有停顿,将脑袋对准了汉白玉台阶的一个角,闭上眼睛,用尽力气撞了上去。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头骨凹陷,身子一阵抽搐,等他躺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眼神发直,出气多,进气少。
朱瞻基叹了口气,向两边的锦衣卫吩咐道:“抬下去吧……”
八个锦衣卫对这种事情虽然见的少,却也知道该怎么做。四个人抱住了他的四肢,轻松就把他抬到了大臣们的身后,从侧门抬了出去。
至于救治,这是不可能的。哪怕他现在不死,也必须要死。
剩下的四人,连忙清理现场,一个锦衣卫拿出一块棉布手帕,擦去台阶边缘四溅的血迹。
这种撞击的力度有限,想要看脑浆四溅的场面,是看不到的。
这个时候,两个小太监快速地端过来了一个铜盆,一人端水,一人手拿大抹布,他们快速地就把血迹清理干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的大臣都默然不语,呆立在原地,朱瞻基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朱高炽。
这一看却感觉有些不对,因为朱高炽的眼神发直,有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这个时候,坐在最高层的朱棣大声厉喝:“还有谁反对?”
“臣反对……”
右春坊大学士,翰林学士杨溥从后面人群里出声,然后站了出来,跪在了中央。
杨士奇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出来,在杨溥的身边跪下。“臣反对……”
“臣反对……”
“臣反对……”
越来越多的学士走了出来,这里面有东宫属臣,但是大多是翰林学士。
国子监祭酒胡俨虽然也是内阁成员,但是他不能眼看着几十个儒家学士被一同责罚,也出来跪下。“臣反对!”
大学士在大明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虽然大多只有五品以下,但是因为身份清贵,哪怕是七品都有资格参加大朝会。
只是在一般的时候,他们没有决策权。也就是说,他们虽然能发表自己的意见,但是没有投票权,相当于是参谋和秘书。
这些人的出现,在朱棣和朱瞻基的意料之中,要是真没有人替朱高炽说话,那才是稀奇了。
从朱高炽被立为太子,他的身边就有了一大批文臣,这些人一部分是皇上安排,一部分是想靠近太子,以后混成从龙之臣。
他们等了十几年,如今朱棣已经六十岁了,眼前太子就要顺利接位,现在却要被远远地打发出去。
他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要争上一争。
何况,有了刘顺这个不守规矩的替死鬼已经让朱棣泄了火,他们这些人只是反对,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此丧命。
胡俨的出来,更是为他们的安全增加了一层防护。
看着大殿中央跪着的三十多人,朱棣站起身来,走到了栏杆前面,手扶汉白玉龙柱说道:“你们都是我大明的臣子,是我朱家的臣子,但不只是太子的臣子。为何反对?”
杨士奇身为太子的首席属官,原本抱着大展宏图的思想,但是近日却遭受到了近乎绝望的打击。
要是太子殿下被打发出去,远离京城。不要说两年,哪怕就是一年,他们之前建立的所有关系网都完蛋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监国的问题,更是控制整个大明的朝廷施政渠道,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的紧要环节。
如果让太孙监国,哪怕以后皇上归天,太子顺利继位。但是所有大权都被太孙掌握,太子也不过是一个傀儡皇上啊!
太子都是傀儡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背叛太子,投靠太孙?恐怕第一时间就会被太子和太孙斩杀。
他们毕竟是父子,不容他们这些人三心二意。
所以,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来争。
杨士奇跪下说道:“陛下,《汉书.武帝记》有云,纪纲人伦,国之大体。陛下为父,太子为子,太孙为孙,这是天纲,这是天道,这是人伦。即便是陛下,也应遵循法度纲常、行为准则,不可逆了大道。”
朱棣冷笑道:“朕还没有死呢,你们就在惦记朕的位置了。却不知……”
下面大臣一阵低呼,朱棣忍不住停下了质问,却看见朱瞻基一个大跨步,一下子跳到了朱高炽的身边,扯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到了自己的怀里。
随后,一手掐着朱高炽的虎口,一手在他后背帮他疏通经脉。“快传太医!”
他刚才就感觉朱高炽状态有些不对,似乎有些癔症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魂不守舍也是能理解的。
但是他半天没有恢复过来,方才更是差点一头栽倒,这就有些严重了。
他反应灵敏,又在关注朱高炽的情况,一看不对,连忙跳了过去,将朱高炽扶稳。
下面的大臣们也都看到了朱高炽的状态有些不对,看他昏厥摔倒,忍不住低呼,却被朱瞻基救下。
在他内力的疏通下,朱高炽咳了两声,清醒了过来。但是刚准备开口,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就看到一片血沫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台上的朱棣看到儿子吐血,表情依旧冷酷,没有一点动容。
身为一代铁血帝王,他有四个儿子,虽然幼年死了一个庶子,也还有三个嫡子。
如今,第三代的孙子都有近二十个,还有瞻基这个他最喜欢的太孙。而第四代曾孙也有了十几个的他,对一个本就不是很喜欢的儿子吐血,并不是特别在乎。
这个皇位,这个国家,朱家的传承,都比这个儿子要重要的多。
奉天殿内本就有预备的太医,两个太医背着药箱飞快地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太医拿出了一个玉盒装的清凉油,刚蹲在朱高炽的身边,就给他的人中,鬓角抹了上去。
朱棣的眼睛在下面文武百官的脸上扫过,大声说道:“你们要问理由,这就是理由!太子体弱,如何替朕管理大明这万里河山?”
这一句话,说的大臣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去。在太子吐血的关头,谁也不能确定他的身体如何,怎么来反驳朱棣的话?
就连杨士奇和杨溥他们也懵了,太子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经常连自己走路都走不了。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太子会撑不过皇上去。
如果这剧情像高祖皇帝跟太子朱标那样发展,他们争个什么劲儿呢?
难道这大明朝的皇位,真的只能传孙,不能传子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被朱瞻基抱在怀里的朱高炽身上,如果他的身体真的不行,那皇上御驾亲征,太孙监国,可就是名正言顺了。
所以反对不反对,还要看朱高炽能不能撑住。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大势已去。
即便他的身体没事儿,发生了这样的事,皇上更不会让他监国了。
朱棣虽然不喜欢朱高炽,但是绝对不愿意朱高炽这个时候就出事。
他这个太子死了的话,还想西征就要推迟。过了春季,没有了北风,想要出征难上加难。
“给我细心诊治,救不回太子,要你们何用!”
朱瞻基也绝对不愿意朱高炽这个时候就死了,他一死的话,许多事情都要推迟。
但是朱高炽一旦吐血,就再也控制不住,大口的浓痰和血块被他吐出,不一会儿,二层的汉白玉高台上就是一片狼藉,朱瞻基的身上也有不少血。
两个太医听到朱棣的话浑身一震,其中一个年老的太医叹了口气,拿出了一盒银针。“殿下,请帮微臣解开太子殿下衣裳,露出胸腹。还有,殿下需要平躺,待微臣下针。”
朱瞻基不敢耽搁,一把扯开了朱高炽的衣裳,露出了白腻的身体。“去拿两床被褥来。”
一帮小太监已经慌了神,听到朱瞻基的话,有好几个都匆忙跑了出去。
朱棣看到下面已经被朱高炽吐了一大片血,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今日议事就到这里,五日后视太子情况,举行大朝会。”
蹇义躬身说道:“陛下,请允许臣代百官为太子殿下祈福。”
朱棣也知道不能把人都赶出去,开口说道:“三品以下官员回避,另,你们这些学士,也都留下来吧。”
随着太监们的一声声传令,不一会儿大半朝臣都有序地离开了奉天殿。
出了奉天门,他们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震惊,小声低语了起来。
今日鸿胪寺和锦衣卫众人都因为太子突然吐血,紧张了起来,倒也没有人维持秩序。至于那些御史,自己已经忍不住讨论起了今天发生的事。
不管是皇上想让太孙监国,还是太子吐血,这可都是会影响到今后大明国运的大事啊!
等到过了金水桥,出了午门,他们更是相约一起返回自己的衙门。
能想得到的是,今日没有谁还有心处理公务了。
而在奉天殿内,朱高炽已经被平放在了朱瞻基原本坐的位置前方,身边四周都摆上了燃烧正旺的炭盆。
他的上身衣服已经被敞开,扎满了银针,连他的头上,都被扎满了银针,看起来像个刺猬。
在银针被扎了之后,他的吐血已经止住了,人也恢复了一丝清明,但是却萎靡不堪。
由于怕他咳血堵住了自己的气管,更怕他神志不清乱说话,他的嘴巴被放了一块嚼木固定。
他的嘴巴里一直在嘟囔着什么,却没有一个人能听的清楚。
朱棣的身子一直没有动,站在台上,皱着眉头俯视着自己的儿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朱高炽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奉天殿外,张氏带着朱高炽的一帮妻妾在无声地垂泪。
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是宫中的三大殿。
特别是奉天殿,这里是国之重地,就连皇后在世时候,一年也只有三节之时,方能进殿。
未得皇上允许,任何女人不得入内。
朱高炽突然吐血,身体不宜搬动,她们得到了消息,也只敢在奉天殿外垂泪,连哭出声都不敢。
他这些年虽然身体每况愈下,好色之心却从来未曾稍弱,每日吃药,无女不欢。
虽然他最敬重张氏,但是张氏已年近四十,每年也只有一两晚,会歇在张氏的后殿内。
张氏如今已经习惯了没有他,能让她挂念的就只有几个亲生孩子,特别是朱瞻基。
所以,她虽然也在流泪,但是比所有人都平静。
但是他的后宫里面,其他年轻貌美的妃子不少,如今都人心惶惶。
因为按照宗室律,没有孩子的后妃,都将为朱高炽陪葬。
朱高炽身体不好,他就是与女人同房,也是基本让女人主动。
在永乐十五年生下第十个儿子朱瞻埏之后,就再也没有子嗣。
她们大多还不到二十岁,在宫中享尽荣华富贵,怎么舍得就此死去?
奉天殿内,朱高炽的呼吸逐渐平静了下来,两个太医见他脉搏渐稳,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明朝的太医所处的环境是比较宽松的,基本不会因为治不好病受到牵连。
但是刚才朱棣情急之下说了狠话,如果救不过来太子,在皇上的金口玉言之下,他们的命运可就难说了。
虽然天气寒冷,但是两个太医都忙了一身汗,这个时候,才敢大喘气。
朱瞻基自然也看出了朱高炽目前算是没事了,帮着他取下了口中的嚼木,让人端过来了参汤,给他喂下。
朱高炽在浑身被扎的像个刺猬一样的时候,他就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是万念俱灰,同时也有万般不甘。
在年轻的时候,父皇就不喜欢他,更喜欢二弟,就连有些阴鸷的三弟,也比他受宠。
到了后来,父皇喜欢瞻基,对他更是不屑一顾。
为什么他一直在努力,想要讨他的欢心,他却视而不见?
他是皇上,心怀天下,但自己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朱瞻基帮他取下了嚼木,在太医取下了银针后,拉上了衣服。
他轻喘了几下,虽然不想喝参汤,却也知道自己现在需要的是恢复体力。
他看着一脸关切的朱瞻基,犹如看到了自己那个一脸严肃的父皇。他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
朱瞻基楞了一下,将勺子递到了他的嘴边。“父王,身体要紧,先喝了这碗参汤。”
朱高炽这次是真的清醒过来了,眼前这是是自己的儿子瞻基,不是父皇。
一碗参汤喝了几口,就被年老的孙太医给拦住了。“太子殿下体虚内燥,这人参虽好,太子殿下虚不受补,却也不能多服。”
朱棣冷声问道:“太子究竟为何吐血?”
孙太医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身体虚弱,大补之药服用太多,反倒虚不受补。
偏偏殿下不禁女色,服用过多大阳之药,内气火燥。
今日一时气急攻心,才让平日被掩饰住的身体问题都爆发出来。
今后当禁女色,细心温补,数月当可恢复。”
听到自己不会死,朱高炽的担心消失了,他自己坐直了身体,拉了拉衣服说道:“孤已经没事了,大家退下吧。”
朱棣有些压抑的声音传了过来。“大郎,你可是对为父不满?”
朱高炽欲起身拜下,朱棣又说道:“你身体不好,就靠那里回话吧!”
朱高炽的眼睛看向前方,是几十个大臣关切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孩儿受儒家圣学,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怎会对父皇不满。只是……,孩儿不甘。”
“来人,找一肩辇来,送太子回宫。”朱棣吩咐完毕,又向众大臣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待二月初五,重开大朝会,宣布出兵事宜。”
绝大多数的大臣都长舒了一口气,今天只是死了一个刘顺,其他人都没有关押,已经算是大幸了。
如果不是太子吐血,以皇上的脾气,今日怕不是一大批人被打入天牢。
但是对杨士奇这些人来说,这却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太子吐血,虽然化解了一场风波,但是他身体不好已经彻底暴露了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孙监国根本不会受到太多人的反对。
只有他们这三十余人反对,这股势力太小了。
一行人如丧考妣地走出了奉天殿,全都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痛苦。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依附太子,一是在皇室面前已经没有了位置,而是为了在太子面前博一个从龙之功。
如果太子的身体好,他们就是头破血流,堵上身家性命也要替太子寻一个公道,替自己博一个前程。
只是没想到,太子竟然在百官面前吐血了……
一个身体不好的太子如何监国?
要是因为劳累,还没有撑到皇上回来太子就倒下了,他们这些人岂不是罪人?
可是,如果不争,这十几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他们早就被打上了太子的记号,即使现在投靠太孙,也已经晚了。
蹇义他们这些朝廷重臣在后面跟着出来,看着他们这些人,心里涌现了一个词:丧家之犬。
这杨士奇竟然在自己已经明确表示愿意将侄女嫁给他的儿子的时候,还替自己儿子求娶解家女,这对他绝对是最大的侮辱。
解家现在想必也后悔了吧!
不对,解家可是死心塌地的太孙的人。
这个老狐狸,一开始就做好了脚踏两只船的准备啊!
他皱了皱眉头,但是很快又舒来。
太孙不重文采,只重实务,他们这些人大多眼高手低,除了一张嘴,操持政务都算不上强。
如果不是这样,早就为皇上所用了。
所以,根本不用担心他们了!
胡俨看着原本玉树临风的杨溥也佝偻下了腰,心中一片怜惜。
杨溥是他任湖广考官时,正式收下的学生。论文采风流,仅有少数人可比。当初杨溥的考卷上,他的批注就是:此文作者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为公孙之阿曲。
原本他对这个学生寄予厚望,但是他的聪明似乎都在文章上面,不通世务。
胡俨在永乐八年到永乐十年之间,曾经教导了太孙两年。
他很清楚太孙从小就重视干才,不重文才,谈起朝廷官员,都只问他为老百姓做了多少实事,凡是能做事的才能受到他的重用。
此子纵使文才过人,却也不会受到太孙重用。
可惜了!
出了午门,詹士府左庶子万通向杨士奇躬身长揖道:“学士,学生以为,纵使太子身体欠佳,也不应直接让太孙监国。顶多,该由太子监国,太孙辅佐。我们出了承天门,当在大庭广众之下,跪请皇上收回旨意。”
杨士奇还没有说话,杨溥的声音传来过来。“那王彦只念了让太子前去嘉峪关就被打断,何时提过让太孙监国?”
众人一阵愕然,有几个还眉开眼笑了起来。“是啊,皇上还没有说让谁监国呢!也许只是让太子去军中历练一番呢?”
“那还要不要到承天门外死谏?”
“不知道皇上旨意,现在如何死谏?”
杨士奇感到一片怅然,觉得自己这些人真是太可笑了。
先是刘顺冲动死谏,让事情还没有说明白就丢了性命。
其次太子吐血,让他们这些一下子失去了斗志。
虽然皇上让太孙监国的旨意还没有念出来,但是让太子去了嘉峪关,还能让他在嘉峪关监国吗?
可笑的是他们竟然还抱着幻想!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更可笑的是,因为这件事被推迟了五日,现在他们自己都被分化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死谏的勇气,更不会是事情还没有明了之前死谏。
皇上恐怕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故意宣布五日后再定。
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前些时日,跟儿子在书房的密谈。当时自己还认为儿子愚昧,现在看起来,是自己愚昧啊!
还妄想跟皇上和太孙掰一下手腕,但是他们只是哈了口气,就把自己给吹倒了。
除了承天门,这已经出了皇城,他回头看了一眼这高大的城楼,心里很清楚,自己想要入主内阁的梦想,怕是破灭了。
杨溥看到了他的动作,也住了脚跟,回身看着巍峨的承天门城楼说道:“士奇兄,太子如此体弱,这当如何是好?”
杨士奇苦笑了一下,却忍不住老泪纵横。“自永乐二年为太子洗马,我就一直想要辅佐明君,一展抱负。现在却只能伺候太子身边,成全这君臣之谊。”
杨溥的眼睛也湿润了起来,惨然一笑。“也好,即便不能辅佐明君,但能伺候太子左右,夫复何求!”
朱高炽被抬出了奉天殿,不用出奉天门,就直接从中左门进了东宫。
守候在外面的一众妃子正欲放声高哭,却一下子看到了跟在后面出来,沉着脸的朱棣,登时将声音又收了回去。
朱棣看着眼睛红肿,面色平静的张氏,温声说道:“太子只是一时气急攻心,体虚内燥,才会吐血。今后当肃清后宫,清查所有虎狼之药,让太子静心养病。”
张氏微微一曲膝道:“是!”
朱棣又说道:“将太子安顿到你的后殿,今后晚间当由你亲自伺候,其他人等白日伺候。”
虽然父亲插手儿子房中事务有些不合情理,但是朱棣担心他西征期间朱高炽死掉,也只能强制安排。
一行人很快将朱高炽安顿到了文华殿的后殿偏殿,朱棣就打发了闲杂人等,只留下了张氏,朱瞻基,还有一个李谦在屋内。
朱棣这才正眼望向朱高炽说道:“今日为父就要跟你好好说说,为何不让你监国。”
张氏大惊,看了看朱高炽,又看了看朱瞻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高炽撑起了身子,顿首道:“能得父皇释疑,孩儿即便死了也无憾。”
朱棣怒道:“不要说什么死不死!你现在不仅是你自己,还是朕的儿子,这大明的太子。你的身上,背负的整个大明的传承!”
“孩儿如果真有如此重要,父皇怎么又不信任孩儿呢?”
朱棣毫不客气地说道:“大明上有朕,下有瞻基。你的重要是因你是朕的儿子,而不是因你是大明的太子。
从始至终,你偏信儒家,如果儒家治国真的有用,那这一千多年来,就不该有其他朝代,只有一个汉代才对!”
“孩儿阅尽史书,却不认可父皇的说法。隋唐之前,有门阀,世家之祸。唐是因偏信武力,因武而亡。前宋先天不全,前有辽,西夏,后有金,蒙元异族窥伺。蒙元势大,却因武力而亡,这都是前车之鉴啊!”
朱棣冷笑道:“所以朕说你愚鲁,你是太过于盲信儒家。儒家之强盛,源于他们修改经义,让儒家思想符合皇家之统治,所以他们得到了历朝历代的扶持。
但是,儒家学说只是一家之言,虽然自汉时起,他们就从百家学说里吸纳其他学派菁华,但这改变不了他们只是为皇家服务的地位。
瞻基三年前就跟朕言: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学儒,唯独一人不能学儒。你知道谁不能学吗?是皇上!皇上学儒,这天下究竟是谁家的!”
朱高炽刚吐血,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叹道:“难道孩儿学儒,这天下就不是朱家的吗?”
朱瞻基听到这样的回答,真的有一种榆木疙瘩不开窍的挫败感。
朱棣更是气急,看着他瞪了一会儿才放弃一般地叹道:“大郎,你是一个好儿子,一个好父亲,却永远当不了一个好太子,更当不了一个好皇上啊!你不该生在皇家,不该是我朱棣的儿子!”
朱瞻基为了缓和他们之间的气氛,蹲在了朱高炽的床头,轻声说道:“父王,那你在詹士府,是你说了算,还是遇事都是群策群力?
你在詹士府那么小的一块天地,什么事都要依靠别人,这么大一个大明,你是要完全交到他们的手中吗?
那武将们该怎么办?见了文臣都要下跪吗!那内侍们该怎么办?赚的银子都要交给文臣,给他们当牛做马吗!
那我朱家以后怎么办?谁知道这天下还是谁家的天下!
儒家为了防止知识传播,提高学习文字的门槛,让百姓无力承担。对其他学说一直进行压迫,宁愿这天下所有人都是傻瓜,这样才好管理。
可是这天下不是只有我大明一家,你看看大食人,他们的国家早就变成了一个小部落,被异族统治,但是他们的教派却传遍了世界各地。
儒释道三教合一,现在儒家就在向儒教发展,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世人只知有儒教,不知有朱家。
另,这天下数百国家,除了我大明以及东瀛,朝鲜,其他国家无一学儒。
我大明属国数十个,学儒的也寥寥无几,他们那些人,不学儒学也活的好好的,国家也在发展,为什么非要吊死在儒家这一棵大树上呢?
我们要用儒家,并且还要让那些属国学习儒学。因为儒家学说能维护我们大明的大一统,尊崇我们朱家为天子。
但是身为皇族,身为皇上,却不能偏信任何一家。文臣,武将,内侍,这三方的平衡一定要掌握好,我大明才会长治久安啊!”
朱高炽梦呓般地说道:“从小皇祖父就让我们学儒,告诉我们,想明白什么道理,就要学儒。每次我学的好,皇祖父都会夸奖我,其他皇孙也会羡慕我。
并且在书里,我也学到了各种做人,做事的道理。所有人都称赞我,我也因此引以为豪。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他突然激动了起来,呵呵笑道:“现在你们告诉我,我从小学的东西都是无用的,都是不该我学的,那我这四十年,岂不是一个笑话……”
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哽在了那里。坐在床边的张氏连忙想要把他身子侧翻过来。
但是他一个弱女子哪里搬得动,朱瞻基连忙帮忙,将他侧向了床边,张氏轻拍他的后背。
只是轻轻一拍,仿佛打开了一个阀门,大片的血沫又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十二个小时写了一万字出来,算是把这个情节写完,省得大家又说我是断章狗。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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