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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们同心协力,t城的堤坝口堵住了,洪水正在往下退,聂文远这处房子的地势本就好,现在地面已经没有积水了,只是到处都是烂泥,一脚踩下去,再抬起来,鞋底板能黏上一大块泥巴。
陈飞维持着被踹倒在地的姿势,两只手沾满了泥,衣服上也是,混着些许腐烂的叶子,看起来有点狼狈,他膝盖被踹的地方很疼,额头冒出冷汗,身子僵硬着一动不动,头都没敢抬一下。
耳边是舅舅的声音,不是在跟陈飞说话,是问的他弟弟,他嘲讽的扯扯嘴角,这时候很想问尊敬的舅舅一声,哥哥不该对弟弟动手,那舅舅就可以对外甥动手?
到底还是不敢问出口,陈飞对舅舅不单单是畏惧,更不能得罪,他的人生才刚开始,以后肯定会需要依仗舅舅的权势,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容不得他不去考虑。
突有一道目光扫过来,陈飞一下子就绷紧了神经,他屏住呼吸,把头低的更厉害。
不清楚是不是出现了错觉,陈飞竟然觉得舅舅想把他踢死。
那道凌厉的目光并未停留,只是扫了一下就撤走了,陈飞却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渴望权势的原因,就是来源于舅舅,想跟对方一样被人敬畏,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陈飞从小到大都在诠释着优秀二字,他努力看书学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大学,努力熟悉并掌握多项技能,为的就是得到舅舅的认可跟表扬。
可惜事与愿违,陈飞无论怎么努力,依旧不被舅舅看重,连那个周薇薇都能在舅舅那里获得重视,他却不能。
陈飞自暴自弃过,重新振作过,反反复复,这些年周围的人都在夸他,用了各种各样的夸法,那些人把他捧上天,舅舅却不放在眼里。
现在舅舅为了他这个一无是处,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的弟弟,对他动手,还用上了训斥的口吻,陈飞很想笑,却笑不出来,真他妈的见鬼了。
要知道两年前,他这个弟弟跟朋友犯事,闹出人命,家里第一时间就找了舅舅,希望他能把事情给摆平了,可是舅舅没出面。
弟弟被抓去蹲牢改那天,舅舅也在,那么从容淡定,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问题,他的思想比较传统,认为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谁都不能例外。
陈飞可以肯定,就算他弟弟死在劳改期间,或者是出来后鬼混被人给打死了,舅舅都不当回事,怎么现在维护起来了?
他是打了弟弟一拳,就算要得到惩罚,那也是弟弟出手,跟舅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对方出头……
膝盖还疼的,陈飞抽一口气,暗暗的咬紧了牙关,眼底的疑惑越发深重。
周遭的气氛很差。
黄单的鼻子滴滴答答的滴着血,指缝里都是红的,他刚被陈飞打的那一刻差点疼晕过去。
由于自身的体质原因,黄单很小就远离一切暴||力|事件,他从不看热闹,读书或工作的时候,跟别人产生了矛盾,向来都是讲道理,君子动口不动手。
受力是双方的,黄单跟人动手,他自己也疼,况且对他来说,骂脏话可以,动手这种行为真的非常不好,损人不利己。
黄单也不喜欢任何运动,因为很容易摔到磕到,能让他疼半天,不光要忍着疼,还要去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
久而久之,黄单在面对他人的攻击时,反应能力会很不好,刚才如果换个人,也许能躲过去。
“起来。”
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黄单回神,眉心蹙的紧紧的,鼻梁的疼痛没有减轻,他的视线被水雾模糊,准备起来的时候,一只大手朝自己伸了过来。
聂文远把蹲在地上的人拉起来,从口袋里拿出叠整齐的帕子递过去。
黄单接过男人递来的帕子,快速把鼻子捂住,他的视线落在陈飞身上,什么也没说,就跟着聂文远走了。
陈飞被遗忘在树林里,没人喊他一声。
那种压迫感消失,陈飞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他在不远处找了个水坑,准备把手洗一下,在手快要伸进坑里时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吴奶奶在屋檐下扫地,看到浑身脏兮兮的陈飞,她吓了一跳,连忙就放下扫帚跑过去,“小飞,你不是跟小于一块儿出去的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陈飞强颜欢笑,“我惹舅舅生气了。”
吴奶奶抠掉他裤子上的几块泥巴,“我说怎么就见你舅舅带着小于回来,没见着你。”
她抬头,两个眼袋松松垮垮的,眼神浑浊,“小飞啊,你跟奶奶说实话,你这身是不是你舅舅弄的,他打你了?”
陈飞眨眨眼睛,“没有。”
吴奶奶在他胳膊上拍一下,没用什么力道,“你这孩子打小就不会撒谎,一撒谎就眨眼睛,你舅舅真是的,也不看看你都二十多岁了,怎么还对你动手……”
想起了什么,吴奶奶的话声一停,她怀疑道,“小飞,你弟弟鼻子流血难道是……”
陈飞愧疚的低下头,“是我弄的。”
吴奶奶听了,不觉得有什么,“兄弟俩打打闹闹的,不是常有的事吗?就流个鼻血,又没有做别的,你别怕,跟奶奶进屋去,奶奶给你找身干净的衣衫。”
陈飞闻言就摇头,“奶奶,我就不进去了。”
吴奶奶二话不说就拉着他往屋里走,“你这样怎么回去?什么也别说了,听奶奶的。”
陈飞被吴奶奶拉进了屋,没看到他的舅舅跟弟弟。
吴奶奶给陈飞拿拖鞋,“他鼻子不是流血了吗?在卫生间洗呢,多大点事,你舅舅还跟进去了,把他当小娃娃。”
陈飞被一个形容词惊到了,“小娃娃?”
吴奶奶说可不是,她往里走,“你先换鞋,奶奶去给你找衣服。”
陈飞心不在焉的换了鞋,他没走,就站在玄关那里,左右抠着右手指甲里的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吴奶奶拿了衣服裤子过来,“这是你舅舅以前穿的,奶奶都留着呢,你穿上看看行不行。”
陈飞没接,“奶奶,我手脏。”
吴奶奶带他去厨房,“要肥皂不?我去卫生间给你拿。”
陈飞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听见里面传出水声,夹杂着舅舅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不要再哭了”“把头往后仰”“疼就忍着”。
可能是有水声干扰,陈飞竟然觉得舅舅很温柔,他好奇的往前走两步,人贴上门。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陈飞毫无防备,他发愣的时候,已经错失跑开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舅舅,奶奶让我来拿肥皂。”
聂文远卷着袖口,手上湿答答的,他撩起了眼皮,那里面深黑异常,让人悚然。
陈飞闻到了舅舅身上的血腥味,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全身的毛孔都紧缩着,那是一种遭遇强敌,无能为力的惊恐姿态。
然而聂文远没做什么,他迈步离开,拿了干毛巾回卫生间。
门又关上了。
陈飞没有再继续偷听,他走开前听见里面的喊声,是陈于在说话,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很疼,叫舅舅轻点。
舅舅也说话了,叫陈于不要乱动。
陈飞听的真切,舅舅的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和厌恶。
吴奶奶说的那句话窜进陈飞的脑子里,小娃娃吗?他此刻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陈于在舅舅那里享有特权,那都不是他们会有的待遇,包括周薇薇。
早知道那天自己也跟过来了。
陈飞心里清楚,陈于很怕舅舅,背地里就说舅舅的不是,很不屑,还说舅舅是资本家,其实他连资本家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就知道胡说八道。
舅舅一直当做不知道,对陈于不管不教,他们的关系是这段时间才发生了改变。
陈飞去厨房的水池那里洗手,把手指头上的泥一点点洗掉,困惑被嫉妒跟后悔取代,他如果跟陈于一起过来,哪里还有对方的事。
活了二十多年,陈飞就没这么后悔过,他心里很气愤,想抽自己一大嘴巴子,当初因为工作的事埋怨舅舅,那口气憋着下不去,所以就没过来,不想过的不自在。
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黄单出来时,看到陈飞跟吴奶奶坐在沙发上,他穿的那身一看就是聂文远早年的衣服,很合身。
陈飞站起身,关心的问,“小于,你没事了吧?”
黄单看他一眼,没说话。
陈飞被看的很别扭,他又问,人也走了过去,“鼻子还流血吗?对不起啊,哥不是有意的。”
黄单还是没说话。
陈飞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叹口气,“这样,你要是生我的气,就打我一拳,我不还手,也不躲。”
这话说的漂亮,好像是弟弟在无理取闹,哥哥不但不怪,还会去包容,总归就是一句“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都可以顺着你”的意思。
黄单没怎么样,吴奶奶就坐不住了,明目张胆的站在自以为的好孩子陈飞那边,用一种很不待见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坏孩子,“小于,你哥他也不是存心的,依奶奶看,这事就算了吧。”
黄单的视线挪到玻璃桌的杯子上面。
陈飞也看过去,“小于,这是你喝水的杯子?”
吴奶奶说,“什么你的我的,你们兄弟之间还分这么细做什么?”
陈飞笑了笑,“奶奶,我是不介意,怕小于嫌弃我这个哥哥,我去给你把杯子洗了。”
黄单说,“不用。”
原主的记忆告诉黄单,介意的人是他哥陈飞,嫌脏。
这次怕是陈飞心里有事,好奇他跟聂文远走的有多近,担心自己在聂文远那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工作还能不能有着落,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就没注意杯子的事。
黄单察觉出陈飞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面上做出尴尬的表情,内心不清楚是什么景象,八成想去抠嗓子眼,把喝进去的水给吐出来,再刷个牙漱漱口。
一旁的吴奶奶见混小子不领情,就把眼睛一瞪,“你跟你哥还记上仇了怎么着?”
黄单现在不怎么想跟这个老奶奶说话,他没有跟老一代人相处的经验,这次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发生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困难,吵架?讲道理?这两样都行不通。
老人多少都有些固执,自个认定了的事,谁说再多,哪怕是说的天花乱坠,照样都于事无补。
“陆先生,你有别的办法吗?”
系统,“没有。”
黄单说,“我像陈飞那样哄老奶奶开心,她会对我改观?”
系统,“你做不到。”
黄单捏捏手指,确实不行,自己他只能在对着男人时才会笑的很真,对着其他人,要么是模拟,要么就是扯一下嘴角,根本不是在笑。
面无表情的哄人,是哄不了的,因为连自己都不用心。
聂文远清理了卫生间出来,让客厅的气压更低。
吴奶奶是长辈,又跟聂文远相处的时间最长,说起话来没那些个顾忌,“文远,小飞也是担心小柔,想赶紧回去,所以心里头着急,就跟小于发了脾气,他刚才已经道过歉了。”
她又说,“我看小飞隔一会儿就揉膝盖,脸都白了,是你踢了他吧,文远,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孩子,你那力气大,要是没个留神,那后果还不知道有多严重。”
“小飞跟小于又不一样,他每天都在读书学习,不像小于早晚的往外面野,跟一群朋友各个地儿的玩闹,皮||肉要结实很多。”
聂文远拿了帕子擦手,“吴妈。”
吴奶奶岁数大了,脑子转的慢,明显人都知道聂文远那声称呼里的警告。
陈飞吓的都没敢出气。
黄单的余光往男人那里掠去。
聂文远刚巧侧头,发现小外甥在看自己,眼睛还是红红的,那里面有哭过的痕迹,他的眉头微皱,擦着手的动作漫不经心。
吴奶奶看聂文远没别的表示,她就以为这事翻篇了,于是靠近点,换了个话题继续说,“小飞毕业几个月了还没找到满意的工作,你能帮就帮着点吧,这孩子品行好,做事稳重,不骄不躁,学习又那么优秀,在外头是不会给你丢脸的。”
聂文远突然就把帕子扔进垃圾篓里,“什么工作算得上满意?要不我把主任的位子让出来给他?”
吴奶奶不敢置信自己一手带大的人会跟个晚辈计较,嘴里的话还很像是在讥讽,“文远,你这话说的真是……”
聂文远一个眼神过去。
吴奶奶立即就闭上了嘴巴,老人家心里委屈。
黄单看的出来,吴奶奶照顾了聂文远几十年,把他当儿子的同时,也把自己当对方的妈了,分不清其中的界线。
刚才吴奶奶说的话,陈飞全听见了,他垂着眼皮,没抬过头。
聂文远用客厅的座机给聂友香打电话,说会把人送回去,他挂掉话筒,“走吧。”
陈飞说,“哥哥,我骑车过来的,跟小于一起骑回去就行。”
聂文远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外,无视了陈飞。
陈飞的脸涨红,自尊心都受到了创伤,从他打了陈于一拳,舅舅把他拨开,给他一脚到现在,他就没想明白过。
舅舅在跟他置气,连奶奶的话都起不了作用,就因为陈于?
聂文远冲着大外甥颔首,“你坐前面。”
陈飞晕车,以为舅舅是在为自己考虑,他忙说,“没事,让小于坐前面吧。”
“我坐后面。”
黄单说着就弯腰坐进去,聂文远从另一边上车,挨着他坐。
陈飞又一次被无视,牙都快咬碎了,他沉默不语的坐上副驾驶座,把车门带上,脸色很不好。
车里很安静,司机察觉到不对劲,只是问了要去的地方,就没再说一个字。
黄单的后脑勺靠着椅背,眼睛望着前面的路况,他的鼻梁上有块淤青,散发着药酒的味儿,无声无息的弥漫着。
旁边的聂文远在翻文件,不时打个电话。
别说黄单跟陈飞,连司机都看得出来聂文远很忙,公事私事都有,尤其是今天,格外的多,根本没必要亲自把人送回去。
路变的坑坑洼洼,车子一下一下颠簸,黄单的身子上下起伏,前后晃动,像在坐船,胃里难受,他下意识的就抓住了男人的衬衣。
聂文远看一眼那只手,没做什么举动,默许了。
快到的时候,陈飞撑不下去了,他捂住嘴巴,声音嗡嗡的,“伯伯,能在路边停一下车吗?”
司机怕他吐车里,赶紧就找了个地儿把车停下来。
陈飞开了车门就跑出去呕吐。
司机出门前多喝了几杯水,他尿急,就趁机出去撒泡尿,车里只剩下黄单跟聂文远俩人。
黄单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着了。
聂文远的肩头一沉,靠过来一个脑袋,他若无其事的拿了份文件看。
有温热的呼吸喷洒过来,聂文远继续若无其事的看文件,没一会儿,肩头的重量就消失了,他的眉头皱了皱。
黄单打了个哈欠,“舅舅,拿倒了。”
聂文远面不改色的把文件反过来,“鼻子还疼?”
黄单说,“好多了。”
聂文远翻看文件,“你可以还回去。”
黄单侧隔着车玻璃看站在路边蹭泥巴的陈飞,“我哥比我高很多,我打不过他。”
聂文远说,“那就想办法。”
黄单扭过头,“舅舅,你这个以暴制暴的想法是不对的。”
聂文远从文件里抬起头,“哦?”
黄单看着眼前的男人,“武力解决不了问题。”
聂文远挑眉,“哭就能解决?”
黄单不说话了。
聂文远的唇角一勾,他笑出了声,下一刻自己都愣了,印象里就没这么笑过。
黄单抿嘴,他说的认真,“舅舅,哭不可能解决问题,我知道的,我哭不是想逃避,也不是懦弱,我只是疼。”
聂文远把文件合上,“过来点,舅舅想摸摸你的头。”
黄单乖乖的把头伸过去,一只手掌压上来,把他的头发揉了揉,耳边是男人的声音,“你从前不怕疼。”
黄单说,“人是会变的,舅舅,你从前不会摸我。”
聂文远收回手,“也是。”
黄单把头发理理,“医院那边怎么说?表姐的情况需不需要长期住院?”
聂文远说,“她注射了药物,目前并没有醒过来,等她醒了再做个检查,看结果再定。”
黄单问道,“舅舅,我姐跳舞的时候,表姐为什么会冲到舞台上去?还把我姐的脸给抓破了好几个地方。”
他的声音压低,“之前几个人演出,表姐都在台下安静的坐着,到我姐才出现了异常。”
聂文远的目光漆黑,看不见光,“小于,你把能怀疑的都怀疑了一遍。”
黄单说,“没有的,我没怀疑舅舅。”
聂文远的食指曲着,在文件上敲点几下,“为什么不怀疑?”
黄单笃定的说,“舅舅不是那样的人。”
聂文远将小外甥的反应收进眼底,“那你觉得舅舅是什么样的人?”
黄单说,“有能力,有手段,有权有势,有外形,有钱,就是烟瘾大,不诚实。”
聂文远的眉毛轻扬,“舅舅什么时候不诚实了?”
黄单说,“是人便会冲动,会有欲||望,舅舅你说自己没有,就是不诚实。”
聂文远想教训,却陷入莫名的情绪里面,无法形容是一种什么情绪,他不讨厌,不排斥,却非常陌生。
短暂的静默过后,黄单想了想问道,“舅舅,那一万块钱的事查到了吗?”
聂文远意味不明,“你记挂的事不少。”
黄单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去观察男人的面色,试图捕捉到对他起疑心,或者是觉得他逾越的蛛丝马迹。
聂文远说,“小于,你怕舅舅生气,就乖乖的,别管太多,嗯?”
黄单说,“哦。”
他顿了顿,“可是舅舅,钱是我从王明那里拿的,这件事跟我有关,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聂文远揉揉眉心,“人在外地。”
黄单听明白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刘全武这时候不在t城,他的人还没找到。
刘全武偷拿了钱出去赌||博,合情合理。
黄单在欲要把这条信息打上确定的记号时,他又动摇了,根据前几次的经验,不到最后,真相还说不好是哪个。
胡同里的洪水没全部退掉,水位线浅了一些。
车停在路口,黄单几人往胡同里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乱飞。
聂友香早早就搬了个小竹椅,坐在大门口边等边跟马大伯聊天,她望见了人,就赶马大伯走。
马大伯知道聂友香的为人,他也不恼,朝往这边来的聂文远点头打了个招呼,就背着手回了自己的小屋。
聂友香看大儿子走路的姿势不太对,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出门前穿的那套,一看就是聂文远的,她的眼睛一转,直接转到了聂文远那儿,什么也没说就把大儿子叫到屋里。
片刻后,聂友香跟聂文远坐在屋檐下,她的心思多,半天才斟酌着蹦出一句,“文远,小飞把事都跟我说了,他动手打小于是不对,我已经说过他了。”
“他俩是我的儿子,你的外甥,你帮着哪边,我都不好说什么,不过,你因为小于流点鼻血,就把小飞的腿给踢的那么严重,骨头都伤着了,有点说不过去。”
聂文远吹吹茶杯里漂浮的翠绿茶叶,“小于怕疼。”
聂友香闻言,就跟听到多大的笑话似的,“是小于跟你说的?他说的话你也信?五岁以前还好,能用好吃的好玩的哄着,五岁以后整个就是一草上飞,根本不在家呆,甭管是哪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铁定有伤,我就没见他哭过鼻子。”
她说着就唉声叹气,言语里尽是悔不当初,“也怪我们,从他出生就宠着他,要什么给什么,把他给宠的无法无天,往歪了长,后来想掰正却怎么也掰不过来了。”
聂文远喝口茶,“过去的他不怕疼,现在的他很怕。”
聂友香听不懂了,什么叫过去不怕,现在怕?又不是换了个人,她挺想知道小儿子是怎么做到的,平时跟聂文远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要知道聂文远最不能接受无所事事,混日子的人。
“小飞最近心情不怎么好,小柔又出了事,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做舅舅的,就别往心里去了。”
聂文远的手机响了,他起身出去接电话。
聂友香去找小儿子,“小于,我让你在你舅舅那里给你哥多说点好话,你有没有说?”
黄单没说。
聂友香作势要拧他的耳朵,“妈问你话呢,你当耳旁风,吹一吹就过了?”
黄单往后躲,人跑到了院子里。
聂友香气道,“妈的话还没说完,你跑什么?”
黄单站在门头底下,“就这么说。”
聂友香四处找找,没找到东西丢过去,“臭小子你要气死你妈啊,你站门口,也不怕让人听了笑话,回来!”
黄单挪近一点,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聂友香看出小儿子对自己的戒备,她也没去管,“你姐的情绪很不稳定,从今晚开始,你跟你哥轮流看着点,妈怕她钻牛角尖。”
黄单说,“我的东西还在舅舅那儿。”
聂友香坐回小竹椅上面,“回头找个时间再去拿就是了。”
黄单说,“那我去跟舅舅说一声。”
聂友香瞪着小儿子的背影,她摇头自言自语,“奇了怪了,他俩亲到这种地步了吗?”
黄单在胡同里找到男人,“舅舅,我晚上不跟你回去了。”
聂文远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好。”
黄单虽然很想跟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是他必须要为任务考虑,陈小柔跟陈飞都在这里,方便调查。
聂文远说,“跟我进来。”
黄单跟上去。
不多时,大家都在堂屋坐着,除了陈小柔,她暂时都不会出房间。
聂文远点根烟抽,他不说话,其他人都没发出声音。
黄单看着院子里的两只老母鸡。
陈飞靠墙站着,半个身子在阴影里面,他洗过澡,身上还是湿的,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
聂友香的耐心最差,忍不住就问,“文远,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就说吧。”
聂文远抽一口烟,“小飞工作的事,今后就别跟我提了。”
这话说的太狠绝,跟上次饭桌上的那番话是两个概念,已经不是长辈对晚辈的教导了,给人一种冷漠异常的感觉。
堂屋的气氛立马就变了变。
聂友香站起来,“文远,你好好的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小飞就你一个舅舅,他的事不能你提,还能跟谁提?”
聂文远把烟灰弹在水泥地上,“他是成年人,自己的人生理应由自己负责。”
聂友香噎住。
她要是反驳吧,显得大儿子无能,离了舅舅,什么也能做,不反驳吧,就等于把聂文远的话给敲定了。
“话是那么说……”
聂文远把茶杯扣在桌上。
只是这个动作,就把聂友香后面的声音给堵住了,当||官的身上有一种东西,她们老百姓没有,应付不来。
陈飞在难言的氛围里表态,“我知道了。”
聂文远的面部被烟雾缭绕,像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狮,坐在那儿,就让人心生畏惧,“小薇的精神不太好,她抓伤小柔的事是意外,友香,你因为这件事怪罪她们,过了。”
聂友香气不打一处来,“我过了?你这些年没少照顾聂秀琴一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放在心里,现在明摆着就是她们害了我家小柔,你还偏袒!”
聂文远开口道,“姐。”
他这声姐喊的,聂友香头皮都麻了,一肚子的怨气全堵着了,上不来下不去,难受的要死。
直到聂文远起身出去,黄单才说了句话,“舅舅,我送你。”
聂文远嗯了声。
黄单一路跟着他出门。
聂友香心里头纳闷,“小飞,你舅舅今天是不是吃错什么药了?”
陈飞冷着脸,“我不知道。”
他说完就回屋,把门砸的咣当响,墙上的石灰掉了一地。
聂友香无语片刻,她对着老伴的遗像叹气,“看见了吧,你老陈家的儿子女儿都不省心,是嫌我这个当妈的命太长,盼着我早死。”
夜里黄单在陈小柔的房间外面打地铺,他迷迷糊糊的听到了哭声,人猛地睁开眼睛,下一刻就从地上爬起来敲敲门,“姐。”
房里传出陈小柔的吼声,“走开。”
黄单说,“你没事吧?”
陈小柔不回应,就在房里哭。
大半夜的,听着一个女人在哭,有点渗人,黄单搓搓胳膊,盘腿坐在席子上面拍蚊子。
没过多久,聂友香跟陈飞就上楼了,俩人站在房门口苦口婆心的安慰。
黄单一直在边上站着,就在他以为陈小柔不会开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陈小柔站在门口,眼睛红肿的厉害,脸上还挂着眼泪,被周薇薇抓破的地方没上药,看的有些触目惊心。
聂友香心疼女儿,焦急的说,“小柔,你明天必须跟你哥去医院一趟,听见没有?”
陈小柔笑的比哭还难看,“去了也会留疤的。”
聂友香一听就生气,见不得骄傲的女儿这么颓废,“你又不是医生,这要等去了才知道。”
她放缓了语气,“没事的,以后少吃点酱油,疤会消的,听妈的话没错。”
陈小柔哭出声,“妈,我什么都没有了。”
聂友香抱住女儿,拍拍她的后背,“胡说,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这次汇演的第一名是你,不管你跳没跳完,你都是跳的最好的,你的领导跟团里的人都知道。”
“谁都晓得那个方芳拿了第一,是你没表演完,不然哪有她的份儿,看着吧,就算她得到了你的奖项跟荣耀,照样直不起腰。”
陈小柔知道那个道理,心里还是很难过。
聂友香给两个儿子使眼色,“小飞,小于,你们说说话。”
陈飞不走心的说,“是啊,小妹,你跳舞跳的最好,小薇都比不上你。”
黄单没说话,视线盯着陈小柔的领口,刚才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对方的胸口好像有个纹身。
可惜不能扒开衣服去看个真假。
大概是黄单的目光太明显,陈小柔发现了,她哭花了脸,羞愤的说,“你往哪儿看呢?陈于,我是你姐!”
黄单说,“我没看。”
陈小柔冷笑,她抹把脸,碰到伤口,疼的五官都扭曲了,没等黄单三人说什么就把门一关。
第二天陈飞带陈小柔去了医院。
回来后陈小柔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脸上的伤疤不好,她不愿意出门。
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
没想到在黄单去医院看周薇薇的那天,陈小柔出了门,跟他一块儿去了医院,同行的还有陈飞。
聂友香没去,不想看到自己的亲妹妹,上次闹成那样,这个年不过完,都不会有什么交集,毕竟人要脸,树要皮。
到了医院,黄单故意找借口离开。
他提前给聂文远打过电话,陈飞跟陈小柔很顺利的别放进病房里。
过了不到三分钟,黄单就溜回来,站在门外偷听。
病房里没有大哭大闹,安静的有点诡异。
自从那次后,陈小柔就瘦了很多,两边的脸颊凹陷下去,眼底有一片青色,她身上温婉的气质不见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消极的气息。
“哥,你说一个人疯了,还能认出来谁是谁吗?”
陈飞说,“要问医生。”
“医生能管用,疯子就不会还疯着了。”
陈小柔弯下腰背,“小薇,你把我的脸划花了,害我在汇演的时候丢人,你的心肠怎么这么毒?”
周薇薇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
陈小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舅舅说你精神不好,我妈说你疯了,所有人都说你有病,周薇薇,你是装的吧?”
周薇薇还是没有反应。
陈小柔气的浑身发抖,手往周薇薇的脸上抓,“你已经疯了,为什么还要害我?!”
陈飞按住妹妹的肩膀,“小柔,你冷静点。”
“怎么冷静?这都半个多月了,我脸上的那几条印子还在,你要我怎么冷静?哥,周薇薇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我……”
陈小柔的嘴巴被陈飞捂住了,“小薇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在这里闹了,我们走吧。”
她的眼睛一闪,没有再说话。
门外的黄单很不满意的蹙蹙眉头,他转身退到拐角。
陈飞跟陈小柔从病房出来,他俩也没等弟弟,直接就走了。
黄单回了病房,去打盆水端到床边,“表姐,你不要动,我给你擦擦脸。”
周薇薇一动不动。
黄单把毛巾放进水里面,慢慢浸湿后拧干了覆盖在周薇薇有点肿的脸上,“忍着点,一会儿就好。”
周薇薇出事后就在吃药,人也总是躲在房间里,脸是不见阳光的苍白,能看见青色血管。
黄单发现周薇薇的嘴唇动了,他确定不是自己看花眼就把头低下去,“表姐,你想说什么?”
周薇薇张张嘴巴。
黄单把耳朵凑过去,他怕疼,所以担心耳朵被咬,好在周薇薇并没有咬上来,也没有说出完整的音节,只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口痰堵在嗓子眼。
周薇薇一把抓住黄单。
黄单没有挣脱,他把耳朵凑的更近,几乎贴上了周薇薇的嘴唇,“救?还是舅?”
周薇薇却不再出声了。
黄单一抬头,才看到周薇薇在哭,她哭起来没有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只是静静的流着泪,让人看了,心里堵得慌。
黄单拿毛巾给她擦擦脸,“会好起来的。”
抗洪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才结束,解放军们不想惊动老百姓,他们偷偷的走,还是被知道了。
老百姓们一窝蜂的围上来,他们把水,吃的,烟全往车里丢,生怕丢慢了,解放军会不要。
黄单把一个大蛇皮袋子拎起来,迅速往一个解放军怀里一扔,那解放军懵逼的接住,想还回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蛇皮袋子里有苹果,白开水煮的鸡蛋,还有聂文远给黄单的进口巧克力。
当时黄单装的时候,聂文远就在旁边看着,他没出声,还帮着提进了车后备箱里。
卡车陆续出城。
黄单手插在兜里,伸着脖子看,直到最后一辆卡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呼出一口气,转身回了车里。
聂文远阖着眼帘,似乎睡着了。
黄单忍不住把男人额前的发丝顺了顺,他知道对方没睡,也知道对方不会阻止他的动作。
司机当是小外甥在调皮捣蛋,没看出别的东西。
聂文远的眼帘没有睁开,“都送完了?”
黄单说,“嗯。”
车子启动后,黄单用只有聂文远能听到的音量问,“人还没找到?”
小外甥凑的近,温热的气息让聂文远那只耳朵都有点烫,他嗯了声,没把人推开。
晚上黄单没回家,去了聂文远的住处。
吴奶奶看到黄单,眼睛瞪了一下,难得的没说难听的话,收敛了不少。
想来这段时间,吴奶奶的手脚伸的没那么长了。
聂秀琴在医院照看周薇薇,楼上比楼下还要冷清。
黄单在聂文远的卧室看书,他看的入神,冷不丁的听到嗡嗡震动声响,“舅舅,你的手机响了。”
卫生间里传出聂文远的声音,“你接一下。”
黄单按了接听键,那头传来刘全武的声音,“文……文远……救我……快救我……有人要……”
惨叫声突如其来,黄单的耳膜发疼,那股刺疼戳进了脑壳里,他疼的手一抖,连着喊了好几声,就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黄单以为自己的头被人按在水里,耳朵被水灌满了,他顾不上别的,立刻就拿着手机冲进了卫生间。
聂文远擦着脸上的水,宽肩厚背,腰窄,臀翘,手长脚长,皮肤是小麦色的,身材无可挑剔,背部有条细长的疤痕,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他没转身,背对着小外甥,“慌什么?”
黄单没心思欣赏,“全武叔叔出事了。”
冷静下来以后,他回想着电话里那十几秒的细节,“通话突然中断,我来不及问他,只听见了水声,很大的水。”
聂文远的手一顿,扔了毛巾就往外走,手拽上小外甥,“舅舅去穿衣服,你通知司机,算了,别通知了,你去睡吧。”
“……”
黄单说,“我跟你一起去。”
聂文远看他一眼,就去拿手机打电话,下达指令。
很快就有一辆车开出去,聂文远在驾驶座上,他的头发潮湿,发梢滴着水,转方向盘的动作平稳,面上一片冷静,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方寸大乱,慌张无措。
黄单坐在聂文远旁边,心里问道,“陆先生,刘全武现在是生是死?”
系统,“他被套在装沙的袋子里,跟沙袋一起堵在堤坝口,你觉得他是生是死?”
黄单的眉心一拧,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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