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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书冷冷地笑,竟将手放了,作势要走:“那我回去跟先生说你三个月前的账目上,有一笔五千两的出账不对。”

“哎哎哎,有钱,有钱!”吕显二话不说连忙拉住了他,将他往屋里拽,“真是,你说你,年纪不大,学得谢居安那样老成有什么意思?哪怕跟刀琴一样也好啊。动不动就拿账来威胁,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说吧,什么事儿?”

剑书显然已习惯了吕显的德性,情知事情紧急,也不耽搁,言简意赅道:“漕河上翻了船。”

吕显忽地一震:“什么船?”

剑书道:“丝船。”

吕显两只眼睛都冒了光:“什么时候?”

剑书道:“三天前。消息是加急传来的,京中还没几个人知道。”

吕显顿时抚掌大笑:“好!”

剑书道:“先生说,前阵子京中丝绸商人联合起来把丝价压得极低,如今漕河上运丝上京的丝船翻了,京中生丝之价必涨。若能趁着消息还未传开,以低价购入生丝,待消息传开丝价涨时出手,当能大赚一笔。只是前阵子压价,许多商人扛不住,多已将手里的生丝贩出,只怕市上已所剩无几。”

吕显琢磨了一会儿,把京中一应大小商人的名字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扯开唇角一笑,眼底竟是熠熠光华,只道:“有的,还有一位!”

许文益见着尤芳吟走进来时,被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您这是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啊?快来人给尤姑娘端杯热茶上来。”

尤芳吟揉了揉眼睛,坐了下来。

下面的伙计立刻把茶给端了上来,也难免用藏着几分担忧的眼神看了她几眼。

此地乃是江浙会馆里的一间客房,由江浙商帮的商人们在此设立,专容纳江浙两省上京来商人留宿、谈生意。

许文益便是苏州南浔的丝商。

两个月前他就上京了,只因江浙一带做丝绸的大商人联合起来压低生丝的进价,搞得蚕农不满,他们这些以贩丝为生的中小商人亦无以为继,只好逼得北上。谁想到京中大商与江浙大商也沆瀣一气,加之入京的中小商人太多,丝价不涨反跌,竟只有去年市价的一半!

别说赚钱了,就连付给蚕农的成本价都不够!

许文益今年三十六岁了,即便没有学人蓄须,一张脸上也看得出有些了风霜痕迹,眼角都是细细的皱纹。更不用说连日来丝价不涨,他滞留京城,睡着今天的觉却不知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来,实觉得每一日都在油锅上煎熬,连眼神里都透着一种沉沉的压抑与焦虑。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单生意里。

去年学人贩盐赔了不少,今年从蚕农手里买丝时都拿不出钱来,还好他是南浔本地商人,又与当地蚕农往来过数年,大家都知道今年行情不好,但愿意信任他,只收了他一成的定金,把这一年产的生丝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让他上京买个好价钱之后再回去付讫余款。

生意场上,谁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家乡的蚕农却愿意先给货后收钱。

许文益是个有良心的商人,也不愿辜负背后乡亲们的信任。可天知道他来到京城,四处询问生丝市价时,有多绝望!

直到十一日前,他滞留京城,几乎连住会馆的钱都拿不出,终于觉着自己扛不住了,只想着把手里那半船生丝卖出去,价钱低也无妨,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先带回乡里。

至于不够的那部分只能先欠着,慢慢想办法贴补。

但就在这种时候,就在这般绝境之中,尤芳吟出现了,然后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希望。

这姑娘那天来时还戴着孝,两只眼睛红红的,把许文益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来求助的。

可没想到她从荷包里直接掏出了四百两,竟跟他说要买丝。

许文益也活了小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顾,一时都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又见这姑娘实在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模样,也不像是商户家出来的女儿,心里着实纳闷。

他当时太想把生丝卖出去,也没有多问,便以当时的市价卖了一些给她。

只是尤芳吟也就四百两银子,于他一船生丝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银钱付讫后,许文益没能够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她:“如今市上生丝价格这样低,且看情况说不准还要继续跌,你一介姑娘家,连账本都不大看得懂,四百两银的生丝可也不算是小数目了,你买了之后要怎么办?”

尤芳吟竟然回答说:“等半个月后涨了再卖。”

许文益当时浑身一震,脑袋里千雷轰鸣,眼见着她答完就要走,出奇地失了态,追了上去,连声音都在发颤:“姑娘何敢出此断言?”

这尤家姑娘看着呆愣愣的,好像被他狰狞的脸色吓到。

过了好半晌,才直直道:“给我钱的人说的。”

许文益更为震惊:“姑娘有东家?”

尤芳吟当时看着他,好像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词贴切,便点了点头:“有。她交代我,拿着钱,今日来买进生丝,等半个月后卖出,能赚三倍。”

许文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那岂不是比去年的市价还要高上一倍,是现在市价的四倍?

这尤芳吟的东家何许人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从商多年的许文益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也许逢着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来做生意买低卖高,吃的是差价。

而价随市变,所以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极为重要。

有能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消息的人,往往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着消息滞涩之辈一辈子也捞不着的好机会。

尤芳吟,或者尤芳吟背后这个“东家”,多半便是掌握着消息的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掌握了这样的消息却只拿出四百两银子来做声音,但既然遇到了这个机会,许文益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他想要冒险。

若半个月后丝价真的涨了,于他而言便是绝地逢生;若半个月后丝价未涨反跌,又能比现在跌到哪里去,他的处境又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呢?

所以干脆豪赌一把。

许文益用尤芳吟付的四百两银子打点了渡口的船只,也在会馆续了半个月的房钱,索性放弃了低价抛售生丝的想法,还叫人买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连着一把算盘和几本自家以前用过的账册,送给了尤芳吟,与她一道等着生丝涨价的那天。

这段时间以来,许文益也曾旁敲侧击,想问出她背后这东家的身份。

可尤芳吟这时嘴却很严实,竟绝口不提。

若问到底为什么会涨价,尤芳吟则只说:“不知道,东家没提过。”

此刻许文益坐在了她的对面,望着她满眼的血丝,掐指一算时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只剩下四天了。”

丝价非但没有上涨,反而还跌了。

尤芳吟也是刚从商行问过价出来的,心里知道,可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不知该怎么回这句话,一身僵硬的拘谨,两手紧紧地攥着茶盏,闷头喝茶。

这架势简直看得人着急。

许文益苦笑了一声:“尤谷娘先前说这四百两银子就是你全部的积蓄,如今丝价迟迟不涨,您就不怕这钱亏了,东家责怪吗?”

尤芳吟想了一会儿:“若亏了,我以后攒够再还给她。”

四百两银子里,有三百五十两都是二姑娘给的。

她虽不知道二姑娘为什么要救自己,又为什么要给自己钱,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过往的十八年里,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好的人,更不知道她为什么当时用那种快落泪的眼神看着她。

想了很久,也不知要怎样去报答。

但二姑娘教她做生意。

那也许,把生意做成了,赚很多很多的银子,都捧到她面前,二姑娘就会高兴吧?

许文益不知她是什么想法,听了这话顿时愕然。

过了片刻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姑娘对她的东家倒真是死心塌地,钱本来就是东家给的,事也是东家让办的,赚了赔了都是东家的,如何亏了还要说“还”给他?

他叫人把准备好的账本拿上来:“这是给姑娘准备的新账本,我已让我手下的账房先生在上面做了写标记,姑娘看起来会容易些,也明白些。不过姑娘总是熬夜看账本,到底伤身,还是还适当一些。”

尤芳吟今日便是为取账本来学的,双手接过账本时,连忙道了声谢,又讷讷道:“近日来府里看得严,我可能这几天都出不来了。若四天后许老板也不见我人,便请您先帮我把生丝卖掉。”

许文益道:“不早不晚,四天后?万一又涨了呢?”

尤芳吟摇了摇头:“东家说这时候卖。”

许文益一窒,便答应了下来。

待送走尤芳吟,他重新坐下来,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身后的伙计皱着眉头,对这件事始终充满了疑虑:“老板,我看着姑娘脑袋里就一根筋,怎么看怎么像个傻的。有这样好的事情,她的东家难道不自己做,要轮着我们来?”

许文益却是咬了牙,目中一片孤注一掷的决然:“赌都赌了,这话休要再提。我觉着她话里说的这个‘东家’只怕不是骗人。若撒谎也该圆得像样些,没有这样忌讳深到不提的。”

他闭了闭眼,重新睁开。

这时眼底已是一片压抑的愤怒与凄怆:“再说我若真拿着低价卖的那点银子回去,又该如何面对乡里蚕农的信任和托付?秋冬一过,明年又要准备桑蚕,若手里没钱,难道要他们吃西北风吗!”

伙计顿时不敢再言。

许文益说过这一番话后反倒平静下来,正待叫他再出去探探情况,没料想外头半开着的房门忽然被人叩响,竟有一名文士立在外头,向屋内的他拱了拱手,道:“可是苏州南浔,许文益许老板?”

许文益觉他面生:“请进,您是?”

那文士自然是吕显,进来一看他桌上摆着的茶还未撤,便知道先前有客,但也没问,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来意:“在下姓吕,单名一个显字。听说许老板手中有一船生丝,至今没有卖出去。今日特地来访,是想来跟您做笔生意,买这一船丝。”

许文益心头忽地一跳,连呼吸都不觉一停,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您出什么价?”

吕显道:“自是市价。”

许文益摸不清他来头,只道:“市价不卖。”

吕显眉梢一挑,忽然觉得情况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样:“许老板的丝不是卖不出去吗?”

许文益道:“如今卖不出去,但也有您这样一看就揣着大钱来的人来买。焉知再过几天不涨呢?”

吕显瞳孔便微微一缩。

他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却偏一笑:“您好像知道点什么。”

这时许文益已经敢确定尤芳吟那个东家说的是真的了!

他整张脸都因为过于激动而泛起潮红。

但声音还是显得整肃不乱,眼底一时竟含了泪光,也不知是对吕显道,还是对自己道:“十一日前有人来买了我一批生丝,她的东家告诉她价会涨。到今天看见吕老板来,我便知道,我赌对了……”

“砰!”

吕显是一脚踹开斫琴堂的门的。

侍立在一旁的剑书差点拔剑劈过去,一见是他,不由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吕显却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端起那茶桌上已沏着凉了一会儿的猴魁便往喉咙里灌,放下时茶盏砸在桌上一声吓人的震响。

这间斫琴堂挨着东面墙的地面上,十好几张制琴用的木料整整齐齐地排着,谢危手里拿着墨斗,穿着一身简单的天青直缀,正站在那儿选看。也没披袖袍宽大的鹤氅,还把袖子挽到了手臂上,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来。

听见动静便转头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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