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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笑轻咳逐渐隐于阒寂,雪机子上前一步,睥睨着榻上身肢无力瘫软,却又任意舒展的人。

猩红被他不羁得擦到雪一般的衣袖,唇苍白无色,却又微微笑着。曳着的笑意,淡到如空蒙烟雨中虚无缥缈的云烟,无力虚弱,又霁朗开怀。

凝望着他恹恹敛阖的目,雪机子幽邃的眼有片刻的静瑟。

他的容貌,与月扶天有七八分像,只有此刻阖合舒展着眉眼,才似他母亲三两分。

这么些年,也只在月玦身上,他还能觅到她的依稀身影,那个被他以古拙深刻的刀法篆在心上,又被他亲手葬送,风华无匹的女子。

可还不待他勾勒出那人回眸浅笑的身影,幻境便被一双缓缓睁开,清寒无比的眼眸穿透。

“雪机子,休要用这般恶心的眼神看我,亦勿要用你肮脏腥臭的心去追思我母后,你不配。”

脑海中梦里都难寻的窈窕身影骤然破散,一颗稍归宁静的心坠入刹那又无尽的惘然,转瞬又被恨意填满,重新喧嚣沸腾起来。

“老夫不配追思?那谁又能配?是你,还是罪不可恕死有余辜的月扶天?”

雪子耽不屑蔑笑,眼神兀然阴鸷毒辣。

“若非你们父子,雪凰又怎会香消玉殒?你们都该死,都该受尽这世间最痛最苦的折磨!”

萧寂了良久的笑声从榻中低低飘出,又带动轻轻的咳嗽,月玦的声音带着痛苦血腥,却又充满了赤裸裸的讥讽,让雪机子心神愈躁。

“时至今日,你竟还沉醉在自己的春秋大梦,看不到自己手上沾满的鲜血,整日里颠倒黑白是非麻痹自己,可悲,当真是可悲啊...”

剧烈的咳嗽了一阵,月玦痛苦的笑声中却沾染了无尽的欢愉。

“至于折磨,你自以为让我从云端跌落,遭忍世态炎凉,看尽人情冷暖,让我受尽至亲阴阳相隔之苦,又以剧毒害我身形。然你可有半分折我骨?乱我心?坏我性?你的阴毒心计下滥手段,所伤不过我一层皮囊,可笑你却自以为是自得洋洋。”

边笑边咳让他面颊绯红绮艳,微阖的眼眸因咳泛着晶莹的水泽,渗出绛红的唇角依旧笑着。

因无力,月玦的动作显得愈加慵懒,他偏头侧眸,看向满面阴沉的雪机子。

“反观你,前半辈子斗而不赢,爱而不得,现在站在我这个囿于床榻之人面前,也依旧说不出个胜处,你才是受尽这世间最痛最苦之折磨。”

斗而不得,爱而不赢,雪机子被狠狠得往心上捅了一刀。怒极反静,他静静看着榻上仰躺的人。

只要他动动手指,便能让他命归黄泉,可他身上那般恣意生死的傲气,却让他相形见绌,让他自觉自己才是那个受制于人的人。

如此的恍惚只在一瞬之间,雪机子讽道:“老夫如何,焉用你过问?如今你大限将至,连命都保不得,纵有风流骨,纵有桀骜心,纵有疏狂性,又有何用?殊不知活到最后之人,才是赢家。”

“是吗?雪机子啊雪机子,亏你早过知天命之岁,却依旧蒙昧糊涂。十年百年,最终都是一个死,如此人生在世,又何以年岁论短长?”

月玦抬袖擦出唇角的猩红,继续笑道:

“我生平,在上而高居庙堂,在野而畅游湖江。得二三好友指穹苍,遇良人奏凤求凰。纵我弱冠之岁亡殇,风神傲骨,照旧流芳。”

雪机子不屑一笑,只觉甚是荒唐。月玦亦不与他恼,他笑归他笑,他自说他话。

“至于你,就算你颐期寿长,可算计到头,亦不过落得个凄惶下场,就算死了,一身肮脏也是遗臭一方。后世市井谑言,你又能占得几行?”

雪机子自认在祁雪山隐寂多年,一颗心早已在冰天雪地中麻木,不为他人外物所动。

可每看到这张与月扶天极为相似的脸,却把控不住怒气,何况现下这人,竟还屡次三番刺激他。

然他并不将自己裹于硬甲之中不被他所伤,退守不是他的性子。

别人往他心上捅刀,他就要十倍百倍的奉还。

“老夫自然知道,纵是恨无绝再狠戾,亦只能伤你身躯。所以老夫在多年之前,便为了诛你心神悉心磨砺了一把绝世好刀。”

一直徘徊在唇角的笑意逐渐隐匿,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见月玦微敛的目中一闪而过的忧色,雪机子便知他已察觉到这把刀的锋利。

不仅锋利,让他用此刀自刎,他亦心甘情愿。

“你以为,老夫为何要收雪柒为徒?”

当年秦楼安不远万里前往穷乐寺,目的便是拜三渡为师,谁承想阴差阳错之下,她却被当时隐在寺中的雪机子留意到,还险些丧了命。

当年寺中菩提树下,春风骀荡。少年舞剑风流倜傥,站于树根处的少女看得笑意盎然拍手叫好。

然下一瞬,泛银光的剑却一下刺向少女。

那天光景,雪机子看在眼中,他打探到那个伤于月玦剑下的女孩名唤秦楼安,乃是西风的公主。

听雪机子替他回忆当年,月玦沙哑的声音变得冷冽,“当年我剑走偏锋伤了她,是你的手笔?我上前去救她之时被人袭晕,亦是你的手笔?”

雪机子呵呵一笑,十分得意:“不错,是老夫所为。那次老夫前往穷乐寺,本想先杀了你,不过无意间,老夫却找到了一个更好折磨你的方法。”

在东景尚未变天,月玦还是神机太子之时,满腔恨意的雪机子,便已潜伏在他身边窥伺待机。

那日他本想杀了月玦,让月扶天尝尝丧子之痛,可没想到阴差阳错,竟让月玦伤了秦楼安。

一开始他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一天,他不意间发现月玦所作的一幅肖像之画。

看到画中的女孩纯真无邪的笑脸之时,一个歹毒阴暗的网,在他脑海中慢慢织就。

雪机子打探到那日伤在月玦剑下的女孩乃是西风公主后,便离开东景去了西风。又经各种手段博得秦昊信任,进而收秦楼安为徒。

“老夫发现,不仅你对她念念不忘,她亦对当年在菩提树下看到的你暗生情愫。不过她并不知道你是你,老夫明里暗里曾数次暗示,当年她看到的人是司马赋及,是你的师弟。”

月玦轻咳着笑了两声,难怪她会不认得他。

“可惜老夫却失算了,老夫没想到司马赋及竟对她毫无心意。本来老夫还想看你们师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人自相残杀,失策,当真是失策!”

雪机子言语甚是惋惜,可双眸中依旧得意,他说得愈加激动:“不过纵是老夫失策,如今雪柒于你而言依旧是把利刃。老夫要让你尝一尝,被人横刀夺爱自己爱而不得,是何等痛苦的滋味!”

“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皆是心胸狭隘之人吗?于我而言,得她亦好,不得亦罢,她皆是她,我亦是我,情爱怎会因得因失,而或增或减?”

“荒谬!”雪机子怒喝一声,“爱她就要得到她,如果得不到,老夫宁愿亲手毁了她!”

月玦倦怠得阖了目,苍白的唇轻轻叹了一息,“雪机子,到底是你束缚我,还是你受我折磨,被我所束?你因我十年如一日,栖身于阴谋算计之中,何尝不是一种束缚,一种枷锁?”

“那又如何?”雪机子不屑轻笑,“老夫早已受尽世间至痛,只要让月扶天,让月扶天的儿子与我一般生不如死,一切又何足为惜。”

“你自已半百之岁,然雪子耽却只二十又一,你要他步你后尘与我而斗,又何尝不是束缚他?他又何其无辜受你摆布?”

“无辜?”想到那一双紫瞳,雪机子口鼻里轻嗤一声,“月玦,你该死,他又何尝不该死?等你死了,老夫就一样送他上路。”

雪机子言语不轻不重又不痛不痒,浑似在说自己要杀死的不是自己的徒弟,而是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甚至语气轻松到如摧折无情草木一般。

月玦睁开眼,雪机子对雪子耽的痛恨既如对他一般相差无几,那雪子耽应真与师父有莫大渊源。

“他是你自小便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虎毒尚不食子,你又为何要赶尽杀绝,对他如此绝情?”

“哼,他不过亦是老夫磨砺的一把刀罢了,你死了,他自然也无甚用处。虎毒不食子,可老夫却从未将他当作儿子,甚至不作弟子。他不过是老夫手中的一个提线木偶,忍我摆布的棋子罢了。”

雪机子自顾轻蔑而言,未曾注意到月玦微敛的目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与唇角再度挑起的笑意。

“看来老夫新制的毒,确实是不如恨无绝,毒效竟又被你体内恨无绝所压制。不过,这次想要你命的可并非老夫,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雪机子话音方落,院中传来铁靴踏地的声音,他隔窗往外看了一眼,转头看回榻上的人。

“月玦,你未死在老夫手上,许是天意使然。不过,你死在她一向敬重的父皇手里,她知道后必会愧疚不安一辈子。如此就算你九泉之下,亦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因为你痛苦一辈子!”

刚稀薄些许的血腥气又添了浓浓一笔,雪机子看月玦兀然翻身呕出一口血,忍不住畅快自得的大笑,步履轻快的出了门后,一群人呼啦啦冲进来。

为首的锦衣卫首领糜康,奉了秦昊的命令,趁秦楼安入宫之际,将月玦的头颅砍下。

可当他看到侧着身子倾在榻上的人时,明显一惊。不是说国师大人的师父会将月玦毒死,他只需要砍掉他的头带进宫便是大功一件吗?

可是如今这人怎么还活着?

准确来说,应是半死不活。

皇上交代了,此事要做的干净利落,不能引人耳目,所以这次他只带了寥寥几人。

何况砍一个死人的头,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不过现在,要杀一个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病秧子,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如此想着,糜康拔出腰间的佩刀,步步逼近。

他紧盯着榻上人低垂的头,颤抖的肩,微微摇晃的长发,好像完全就如同木板上的鱼肉,任他手中刀俎砍下他的脑袋。

可就在他高高举起刀准备砍下时,却见一直低着头的人突然仰起脸,长发拨散到两边,一双冷幽的眼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月玦突然抬头吓得糜康惊呵一声连退几步,他身后众金吾卫亦都被吓了一大跳。

“你要杀我?”

心砰砰直跳的糜康回过神,看向撑着胳膊半伏在榻上的人。此次前来他确实是要杀他,只是现在迎上那双清傲的目,他握刀的手隐隐打颤。

“玦太子,您莫怪卑职,卑职也是奉命行事,前来...前来取您项上人头,您可不要为难卑职。”

糜康说完,又因害怕,遂招呼了身后几人一同拔刀上前,与他一起先将月玦砍死,再取他头颅。

众人壮了壮胆,而后一同持刀围上床榻。

“雪子耽,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糜康等人闻言一惊,已到月玦头顶的数把长刀还未落下,扑通几声,几人齐刷刷倒在了地上。

雪子耽不知何时来的,现下岿然站在众人身后,低敛着双目,脸上神情如在冰上雕刻的一般。

月玦微垂着头低低而笑,“先前落雁亭中我曾言,雪机子不过将你当做只知搏斗的雄狮豢养,当时你还与我恼怒。如何,现在亲耳听到你亲亲师父如何待你,这下可信了?”

雪机子先前去紫云宫寻雪子耽,就是要与他一同为秦昊伪造血灵芝熬成的药。

雪机子出宫后,雪子耽亦出了宫,师徒二人几乎是同时到公主府。

只不过雪机子直接登堂入室,雪子耽却立于房顶之上。只因被月玦激怒,雪机子一门心思皆扑在他身上,未曾察觉藏于房顶的雪子耽。

他说得所有话,都一字不漏被房上人听去。

此刻的雪子耽,就如断了线的木偶,静静站在原地。面上神情冷静至极,可仔细看,会发现他细密的睫毛微微颤抖,那双如紫琉璃一般的瞳,此刻已斑驳碎裂到不成样子。

“我的命,是他救得,他要拿回,亦无妨。”

雪子耽的声音依旧如箫声一般,只是以前脱离世俗的空灵悠远中,已负带了沉重得低哑。

“他要杀你,你也依旧要为他所用?”

半遮在宽大紫袖中的手指微微屈了屈,雪子耽脸上露出个莫名其妙的笑,清浅又苦涩,“是。”

月玦无力支撑,沉沉仰倒下去,声音有气无力,“听说你从不骗人,又为何独独骗你自己?”

“即使你嘴上说着依旧任他摆布,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潜移默化的改变,不然,你又怎会在汤药中做手脚,给我留一线生机?适才又为何会救我?”

“这些,可都不是你师父想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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