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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阳光不似冬天的惨淡,亦不如盛夏的酷热难耐,舒暖温柔地透过朝霞撒下,宛如金色的薄纱,笼罩着复苏初发的生灵万物。

皇宫偏僻无人的宫巷,因毗邻天牢甚少有人行走,穿巷的风料峭微冷,照耀在这里的日光都带着萧瑟寒意。

秦楼安静静站立着,她周身沐浴在暖阳中,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气息,整个人,好似都瑟缩在她脚下的一团阴暗灰冷的影子中。

九重天牢里,月玦的声音依旧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温润如水,轻柔地流淌过晦暗的空气,汩汩宣泄进她的耳朵里。

却似初融的河流,飘浮着碎冰一般冰冷彻骨。

秦楼安站在幽长寂寥的宫巷里,绿绾在她身后几丈远处,满目担忧地看着她。

绿绾不知道秦楼安在天牢里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只知道公主自天牢中逃离一般地冲出来,不许她跟着,也不许她靠近关心。

只一个人如同浮云一般,漫无目的地,毫无方向地在宫巷里穿梭。最终,她为自己选择了这么一处荒僻无人的地方,停留下来。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秦楼安定不会急匆匆地前往天牢,不会懊悔不已地去探望月玦,不会选择躲在梁柱后面偷听他与雪子耽的对话。

这样她就不会如此的痛苦与难受。

许是因为痛苦到了极致,难受到了极致,此时的秦楼安头脑格外的冷静清晰,月玦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楚地盘桓在她脑海里,甚至包括他说每一句话时的神情眼色,她都能细致地镌刻出来。

他想走了。

他要走了。

他要送走月瑾。

他甚至要带走雪子耽。

唯独,没有考虑她的去留,从头到尾都没有。

她知道此次她与她父皇的怀疑让他失望透顶,让他心生放手之意。所有的杀伐流血,所有的阴谋诡计,全都与他无有干系。他选择放他人的争来斗去于不管,放西风这个混乱不堪的局势于不顾

可她没想到,他亦放她于不闻不问的地步。

大抵是她活该吧。

终究是她不配拥有他吧。

月玦的心,就宛如月宫中高峨的琼楼玉宇,瑰丽,清冷,却又有着远非寻常人可以忍受的孤寒。

她是想过他终有一日会离开西风,她亦不知花费了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慢慢地接受他的离去,又慢慢地说服自己与他同去同归。

然她这些所有的痛苦纠结与反复权衡,与月玦相比宛如是她自己作茧自缚,又自作多情。

他可以完全将她抛却脑外,笑意从容地,目光洒脱地,说他的去留取舍,皆由他一人说了算。

他为什么可以这样地…毫无不舍呢?

对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地…毫无眷恋呢?

对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他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地,无情割舍呢?

秦楼安突然咧嘴笑了笑,笑容带着几分讥诮。

笑着笑着,她心里某个念头慢慢地发生逆转。

最近一段时间,近到事发之前的昨晚,她都心意坚决地愿意离开西风,愿意随月玦回到东景。

然现在,她不想了,她不愿意了,她不走了。

以前,她想不想随他去东景是一回事。

现在,他想不想带她去东景是另一回事。

既然他丝毫不在意她是否肯陪他去东去西,甚至连她对他所有的爱意欢喜都视作云烟,他挥一挥手就可随意拂去,那她为何还要痴痴追随?

她承认,她喜欢月玦,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具体有多喜欢,她自己也不知道,大概这世间所有情深意切的辞句,都不能完全地表达描述。

然让她不再喜欢他会有多痛,如他一般洒脱地放下有多难,她只要略一想象,便能深刻领悟到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就如她中了剧毒,不解毒她会死,解毒却需要她把自己的皮肉剜开,用火烫锋利的匕首,在骨头上一寸一寸地,将毒一点一点地剔下来。

月玦就是她的毒。

放下他,甚至忘掉他,这很难。

但是让她如他所说一般,以暴力威胁他,让带她一同回东景亦好,还是让她爬到他面前,跪下来求他施舍给她情爱亦好,却更难。

月玦有月玦的尊严,她亦有她自己的骄傲。

若他选择乘风归去,她亦选择洒然相送。

至于他所说西风已然根基毁坏,已经没救了这等话,她不否认如今西风的局势确实很糟糕,但她并不会因为糟糕的局势就舍西风而去,就逃离到其他安乐的地方,寄人篱下地忍辱偷生。

东景对她而言,亦终非她土。

西风才是她的故土,她的家。

挽留欲倾的大厦同样难如登天,甚至就是月玦所说的无稽之谈,可她亦照样选择尽全力而为,至少他教会她要有胆量敢于逆天行事。

就算最后她终究挽留不了西风倾颓之势,她也可以坦然地说,她无愧无悔于秦氏江山。

秦楼安缓缓地抬起头,悠然地转身。

身后的绿绾看见,宫巷中独立的少女,周身笼罩在金丝线织就的阳光里,双眼清朗透彻,目光坦荡释然,唇角的笑容明艳夺目,白净的脸容散发着胜过日光的耀眼光泽。

“公主?”

秦楼安前后巨大的反差,让绿绾更加担心。

“绿绾,你去昭阳偏殿,将我的长思剑送给月玦。他若问起为何赠他,你便说…说权当谢他。”

她的确是要谢谢他,谢谢他肯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留下那等绝艳无匹的一袭雪衣。

绿绾尚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已见秦楼安步伐轻松稳快,迎着朝阳一路走远,当风飘起的锦绣衣裙,在她身后折射着五彩斑斓的艳丽流光。

潇洒的背影留给他人,内心的酸楚却被深深地掩埋,如今的情势纵容不得她伤春悲秋,惟有两滴清淡的冷泪,自脸颊滑落,干涩在风里。

秦楼安要先将月玦禁锢在脑海中,她不易翻找到的地方。在她处理完正事前,她都不想再想起他这个无情的坏蛋。

可虽然如此决绝地想着,她也为她与月玦之间的结局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她一想起他的笑,她不想承认,却无法抹除,她内心最深处,依旧还保留有一分侥幸。

虽然极其微弱,就宛如弥留之际的喘息。

……

……

虽然不解秦楼安的真实用意,但绿绾还是听从她的命令,将长思剑带去天牢送给月玦。

她到达时,雪子耽还未曾离去,狱卒禁止送刀剑等兵器给关押的犯人,雪子耽便代为接下。

“是师妹的长思剑。”

雪子耽看着手中与长忆极为相似的剑,一时间也想不通秦楼安为何会突然赠剑给月玦。

问过绿绾原因后,他却更加疑惑不解。

绿绾却不多解释地转身离去。

“她竟然是要谢你…”

盯着长思剑思忖了片刻,雪子耽唇畔勾起一抹带着玩味儿的笑意。

“月玦,想来是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她好像并未理解你的心意。只当是你心灰意冷之下,连同她也一同抛却不管了。”

“她若能一眼便能识破我的用意,我又何须以这等方式让她知道?又如何,骗过其他人?”

月玦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并没有雪子耽预想中的慌乱与急切。

月玦是谋而后动,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后行之人。他有见叶落而知秋的透彻眼光,事情开端之际他便能料想到事情发展的种种可能,甚至能够准确预测掌控事情的趋向与转变。

包括假装无意间让秦楼安知道他要离开,让她知道西风已是江河日下的趋势,自然便也料到她极有可能会认为他狠心无情地将她抛下。

当然,他也想到她一定会痛苦,很难过,这亦是他这整个计划中最大的败笔。

可这一样是避免不了的瑕疵。

一样让他自己自作自受地,更为难受。

“你不要总是这么自信,总会有事情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你要当心她尚未明白你的用意,便也心灰意冷。到头便是你未抛却她,她却放下你。”

到时,你可别哭着喊着,苦苦追妻。

这一句雪子耽只在心里腹诽,却没说出口。然他紫瞳里带着玩味儿的兴意,他倒很想见识见识月玦落到那等狼狈凄惨的地步。

不过,想见归想见,秦楼安是他师妹,她对月玦的心意他知道,如今她极不好受他也知道,此时说月玦欺负他的师妹也完全不为过。

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师妹被人欺负。

亦不忍让秦楼安经历剜心剔骨之痛地将月玦放下。

本是悠然坐在地上的人肃然站起身,月玦手腕快速灵巧地转动一下,轻而易举便将粗重的手铐摆脱,又如法炮制将脚链取下来。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的功夫,连雪子耽都未看清他是如何做到的。

“劳烦国师大人替我将狱卒打晕。”

月玦边往外走,解着牢门的锁链,边吩咐雪子耽替他做暴力的事。待他打开牢门,守在门外的一种狱卒皆已倒地不起。

“怎么如此不淡定了,现在你可是急了?”

雪子耽语气难得带着打趣的意味,月玦微微冷笑,接过他手中的长思剑。

“只不过是时辰已到,我想出来便出来了,何来得不淡定?”

雪子耽但笑不语,他知道月玦心性高傲,不可过分调侃,也便闻弦歌而知雅意地,选择不再谈这个问题。

见月玦不做停留地往外走,雪子耽说道:“这些狱卒便只是打晕,仅此而已?”

适才他动手的力道并不大,他们不多时便会清醒过来。只怕月玦还未见到秦楼安将误会解开,便会走漏消息被重新抓回来。

“仅此而已。”

月玦回过头来清宛一笑,目光中已不见适才刹那而深邃的急促之意。墨瞳深不见底,似有无数计谋手段都藏纳其中,透着幽幽的森然冷意。

雪子耽虽琢磨不透他的具体用意,然大概便是月玦要这些狱卒还有用,甚至他的目的,便是要让他们将他越狱出逃的消息放出去。

月玦让雪子耽走在前面,他则甚是安分地走在后面。这在天牢外围的狱卒看来,便是国师大人要提审第九重天牢中的犯人,他们管不得,也不归他们管,就让二人畅行无阻地出去了。

方出天牢门,雪子耽突然想到一事。

月玦若当真让那些狱卒将他越狱之事上报给秦昊,那他同谋共犯之事定也瞒不住。再想起他有将他一同带离西风之意,月玦如此做,不管他真实用意是什么,却至少将他与秦昊割离开来。

他这是又被坑,又被算计了一把吗?

雪子耽本欲为自己打抱不平一二,但最终也只是略带不满地盯看了月玦几眼,作罢。

“适才听你所言,你故意让秦楼安听到你要离开西风的用意,竟还有骗人一点?”

雪子耽见身旁人笑着点头,一身雪衣虽从天牢这等肮脏不堪的地方出来,却依旧纤尘不染,阳光下璨璨生辉,在风中柔软如云般舒卷。

雪子耽目光有瞬间的恍惚,声音也变得柔和。

“你要骗何人?又骗来做甚?”

“此事我本想与你坦白,然你适才在天牢中有调侃打趣我之意。于是我便决定吊你几天胃口,日后再让你慢慢知道。”

果然还是这般的记仇。

雪子耽心里暗道月玦小气,却听他突然语气严肃地说道:“子耽,今日我若就此离去,你切记要时刻留意我传于你的消息。另者,你此番助我越狱逃走,秦昊虽不会处死你,然你亦要该服软时便服软,莫要平白遭受棒打鞭抽等皮肉之苦。”

“你今日便要走?”

不是说…一时之间还走不得吗?

雪子耽这才发现,月玦所去的地方并不是昭阳殿,他并不是要去找秦楼安坦白自己的心意。

适才自出天牢他便跟着他走,竟未曾察觉月玦竟然是选择就近的道路出宫。

“你不要多想,我此番离去,并不是要离开西风,只是暂时离开皇宫,离开洛城。你只需陪在公主身边注意她的动向,留意我的消息便可。”

月玦不再多言,雪子耽亦不再多问,他已隐隐猜到月玦是要做什么。昨晚他听命将他押入天牢之前,月玦曾将随身携带的玉骨扇交给他保管。

“此扇还你,多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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