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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安坐于铜镜前,粉黛替她打理着墨发。

这几天她一心扑在月玦传授的医术兵法上,每日只简单地绾个发扣,已多日不曾悉心打扮。

粉黛虽因中毒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然绾发的灵巧心思与手艺却丝毫没有生疏,只小刻功夫,便将她乌亮柔顺的长发打理得利落雅致。

昨晚一夜安眠,镜中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肌肤白皙滑腻,一双凤眸黑白分明顾盼生辉,已不见数日来起早贪黑的疲倦憔悴,眼下的乌青也已散去。

然若仔细看,却会发现镜中人娟娟舒展的眉眼间,笼罩着一抹淡淡的忧忡。

秦楼安拿过月玦送她的玉印捧在手心,指尖顺着印底篆刻的字纹一遍一遍地描摹,心绪跟着一圈一圈地缠绕。

她在想,月玦到底为何要将此物交给她?

当初赠她之时,他说取心腹相托之意,将他极为重视之物交于她保管,如此即是重视又是信任。

可接着他便以承受此玉之重为由传授她医术兵法之道,还说她若拿不稳,掉下来要砸自己的脚。

可不管此物到底分量几何,亦不管如何去承其重,她仅仅只是替他保管而已啊。

他拿得起不就好了吗?

为何还要那么急切地让她也要承其重?

紧绷的身子与心弦松弛下来后,秦楼安逐渐归于冷静。虽她极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甚至不想让那个念头跃入她的脑海,可她心里却很明白。

她很明白,与其说月玦将此物交给她是取心腹相托之意,不如说...他是在“托孤”。

九龙攒珠玉印绝非仅是一块雕刻精巧华美的宝玉,其背后定有听命于这块玉印主人的人。

而这块玉印现在的主人,定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才将此玉印,连同那些誓死追随于他的忠义之士,一同托付给另外一个人。

而她,就是月玦选的那另外一人。

一想到他将此物交给她的真正原因极有可能是在交托后事,秦楼安一颗心绞缠紧皱,绷紧的双臂隐隐颤抖。冰凉的玉印紧攥在手中捂得通热,变得愈来愈重,愈来愈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粉黛放下玉篦,回过头来却发现公主眉头紧拧双眼紧闭,葱白的十指死死抓着一块玉,坐在凳子上剧烈地发抖,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噩梦。

粉黛吓了一大跳,她伸出手想拍拍公主的肩将公主从梦魇中叫醒。可她还没碰到,秦楼安一下子睁开双眼,噌地站起身绕过屏风冲出门去。

秦楼安双手紧攥着那块玉印,白净的指尖被印底的朱漆染的嫣红,像是涂了鲜艳的蔻丹。

她一路跑到流光院,玉色的鞋袜被湿雪污泥沾染弄脏,雪水丝丝缕缕浸入,脚趾脚心一片冰凉。

嘭得一声门被推开,正于堂中长案上推演着战术的月玦与雪子耽皆看向门口。

见秦楼安衣衫单薄神情紧张地站在那里,手中紧紧攥着雪白的玉印,月玦眼眸刹那间变得深沉。

“公主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做噩梦了?”

秦楼安的目光紧紧锁在月玦身上,随着他的走近逐渐由远及近,最终凝结在身前距她半步之遥的人脸上,深深凝视着他的双眸。

寒意从大敞的门中涌进来,月玦见她未着披风衣衫单薄,便绕到她身后将门关上。

可刚转身,他却突然被秦楼安推摁到门上。

月玦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磕到门上有些发麻的肩骨,偏目看了眼秦楼安抵在门上将他困在她与门之间的左臂,笑笑说道:“公主这是做甚?”

盯着那张带着玩笑的俊脸,秦楼安一颗心丝毫没有放松,将紧攥在右手中的玉印举到他面前。

“你实话告诉我,为何要将此物交给我?又为何突然之间要教我那么多东西?”

雪白无暇的玉印此刻已被朱漆涂染的斑驳不堪,月玦看了眼后又看向秦楼安。

“送于公主时便已说过是心腹相托之意...”

“嗯...”秦楼安膝盖突然别在他两腿之间,月玦猝而不妨嘴唇开合间轻嗯一声,剑眉微错起来,甚是疑惑地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人。

“公主...这是何意?”

“我怀疑你在撒谎骗我。”

秦楼安双目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动。慢慢地,她看见月玦苍白的面颊泛起两抹淡淡的红晕,清澈的眼眸逐渐变得迷蒙。

“我如何会欺骗公主...公主何故屈冤我?”

他低缓的声音中带着委屈之意,秦楼安闻此更进一步逼贴在他身上,声色严肃地警告道:

“你听清楚,现在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也不要再用这般可怜又无辜的眼神看着我,今天这一招没有用。告诉我实话,为何将此物交给我?”

秦楼安将手中的玉印举到他眼前,她很想挑明问他是不是在托付后事,可她却又怯懦到不敢问。

她害怕他给她的答案,真实到她无法接受。

月玦僵硬的身子放松些许后,轻飘飘地扫向坐在一旁的雪子耽,然那人却回他一记淡漠的眼神,显然是选择高高挂起,让他一个人独自应付。

“公主,先前我所讲心腹相托之意确实不曾欺骗公主,然却未告诉公主将此物送给公主如何用,你若是想知道,我这便告诉公主就是了。”

秦楼安紧拧着眉盯看他片刻,见他面色真挚眼神诚恳,点点头沉声道:“说,实话实说。”

月玦闻言,有些拘谨地低头看了眼她顶在他两腿之间的膝盖,有些为难得试探着问道:

“公主可否暂收贵腿,容我换个姿势?”

秦楼安能感受到他身体有些僵硬的紧绷着,亦不为难他,看他一眼后将腿收回。只是依旧怕他跑了一般,用她自己的身子将他逼困在门上。

月玦拿过玉印,端详片刻后说道:“公主,你手执此物,便如同掌有东景幽崇二州十万兵马。”

虽然早就猜到此物不一般,然秦楼安听到此物可等同于十万兵马之时,依旧有片刻的愣怔。

纵是月玦太子之位被废,然东景忠于扶天皇帝的臣子中亦有颇多人选择追随扶持先帝之子,加之月玦本身名动天下,崇拜仰慕肯效忠于他的人必定不少,如杨昭楚广平等,这些秦楼安是能猜到的。

可让她没想到是,先前她脑海中那个荒谬的想法——东景借给西风的十万兵马不是月扶沧的,而是月玦的——竟然是真的。

幽州临西风而靠胡羌,乃兵家必争之要塞,崇州亦是如此,关隘险要易守难攻,二州皆是东景国中重要之地。

她不知道月玦是以何手段让这二州境内定西、安北两军十万兵马听命于他,然她信信,她相信以月玦之能,要做到这件事绝非难事。

只怕东景幽崇二州,亦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秦楼安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愈加好奇他在东景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他销声匿迹的那几年,又到底做了什么?

不过,“既然他们是你的人,自然听命于你。你又何需将此物交给我?你要让我去统领他们?”

“然也。”

月玦淡淡笑了笑,将玉印重新放进她手中。

“公主,幽崇二州毗邻西风,月扶沧若借兵给皇上,定从此二州调兵马入西风。”

秦楼安不解地紧皱着眉,“这又如何?”

“此次借兵既然是助皇上铲除代衡,自然是要以定西、安北二军配合皇上之师。若如此,当选一运筹帷幄之统帅奇才,方可协统两国联军。”

若东景借给她西风的兵马,与他父皇自己的兵马各自为营,无法统一调度协调,那确实是有害无益,更易让代衡从中寻到破绽。

一国不可有二主,一军自然不可有二帅。

如此说,倒确实需要一个运筹帷幄深谋远虑之人做统帅....想到此,秦楼安兀然抬头看向月玦:

“你所说的运筹帷幄之统帅奇才....”

秦楼安话还没说完,便见他笑着点头:“就是公主你,我的乖徒,运筹帷幄之统帅奇才。”

月玦声色笃定中隐隐带着得意之感,看她的眼神甚是欣慰。见他如此,秦楼安一颗紧皱的心顿时突突直跳。

“你在胡闹什么?怎会是我?”

准确来说,应该是怎么可能是她?

对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她是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虽然这几天月玦教了她不少,可要真让她统率两国之师来抗击代衡,她还是没有什么把握。

且就算她有把握也有胆量,她父皇又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公主带兵打仗?

且此战关乎她秦氏天下生死存亡,根本不可能是她。

“如果不会是公主,这朝中还能有谁?”

月玦似是看透她心意一般适时地问一句,秦楼安亦正在考虑谁可堪当重任。朝中文武百官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又被她一一滤掉。

最后剩下的三人中,她又一一细想。

第一个人自然是司马赋及,虽然如今他远在西南,然若要将他召回,也不是来不及之事。

可是自从她怀疑他是司马青鸿或是萧亭的后人以后...他在她心里便没那么可靠了。

这最合适的一个,便就这么被滤掉了。

第二个人选便是如今掌管十五万中央禁军的洛军中侯,秦显。

此人与西风其他将领皆不一样,乃是出身于秦氏皇族,是她父皇同父同母之弟,亦是她的皇叔。

虽然她父皇忌讳皇室宗亲权大慑主,然对他这个时年三十的亲皇弟却是极为信任,年纪轻轻便被封为洛军中侯,掌管十五万中央禁军。

从血脉渊源上看,此人确实是最合适的,然从带兵打仗的本事上看,他却称不上运筹帷幄之人。

将两国联合之师交给一资质平庸之人,稍有失策,西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如此说来,她的皇叔秦显也不是很合适。

第三个人那自然就是她的师兄,国师雪子耽。

这几日在战术推演中,她与雪子耽推演时,虽然不如与月玦推演时那般被杀的片甲不留,然亦能看得出来,雪子耽对于排兵布阵之道亦甚是精通。

可是对于众军来说,年纪轻轻且资历尚浅,又无甚政绩便一步登天的雪子耽又确实无甚威望,恐难以另两国之军信服。

且就算他以紫瞳之相使得众军肯听命于他,可雪子耽排兵布阵的战术,却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

再逼真的推演也不是真正充满血腥气的沙场,纵是在推演中能时时处于不败之地,可真刀真枪打起来的时候,却又不见得能赢。

如此,雪子耽亦不是十分的合适。

将这三人一一想过之后,除却司马赋及这个她不敢轻用的,剩下的秦显与雪子耽,又有各自不合适之处。可不管怎么说,皆要比她合适一些。

秦楼安抬眼看向月玦,兀然间脑中一亮。

“公主莫要觉得我可做两军统帅。”见她盯着他两眼熠熠放光,月玦便猜到她想说什么。

“公主,东景兵马虽愿听命于我,然西风众军又如何能听一个质子的话?且皇上亦根本不可能让我作为统帅,何况如今我在皇上眼中已是死人。”

听他说到最后半句,那个“死”字兀然一下剜入她心里,瞬间便鲜血淋漓。

没想到如今,她竟然都听不得他死这种话了。

“那你又如何能觉得,我能统率两国之军?”

月玦展颜一笑,说道:“前几日我已命世南代我传信给定西大将军张世忠,要他率定西、安北二军听命于手持九龙攒珠玉印之人。”

原来虞世南是去传信了,秦楼安心里嘟囔一句,而后又听月玦说道:

“张世忠此人治军严整智谋过人,但却恃才无恐,甚少服人。他觉得不如他的人,纵然是他得顶头上将,他亦不会听命于他。”

秦楼安闻言眉心一跳,说道:“既然他甚少服人,你又如何能让他仅凭一封信便听命于我?”

“这便是这几日里我为何要让公主苦学兵法,张世忠此人甚喜与人战术推演,他之所以听命于我,亦是因五年前他与我进行了十次推演。”

“那结果呢,他胜少输多,便臣服于你了?”

“非也,他未曾赢过一场。”

未曾赢过一场...五年前,月玦应是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秦楼安震惊地,定定地看着眼前人。

“然他输了后却与我约定,五年之后再推演一次。不过上次我所展现给他的战术兵策,五年内他是参悟不透的,故他与我比斗,依旧是个输。”

月玦指了指她手中的玉印,笑道:“这次我让公主代我与他比斗,若赢了,他便听命于你。”

秦楼安有些懵懵然,不过听月玦的意思,虽然张世忠可以率领定西军入西风,可却不见得能让他出手相助,要在推演中赢了他才行。

可她能赢得了他吗?

西风众臣众将之中又有人能赢得了他吗?

若是这般,那能做统率两国之军之人,无论是谁,都要先在战术推演中赢了张世忠才行。

秦楼安紧抿了唇,沉思片刻后,她突然发现她与月玦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多,她知道虞世南去了哪里,知道他为何将玉印交给她,也知道他为何教她兵法,可她却不知道——

“月玦,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对不对?”

“或许...我可以暂且回避一二。”

秦楼安兀然听到身后有人甚是难为情地说话,她回头,才发现原是雪子耽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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