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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高明的木匠并不亲自动手砍削,真正高超的庖厨,亦不需要亲自排列食器。

正如处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必纠缠微不足道的蝇头小末。

温玉、潘子骞以及在座的其他三位谋士,虽非多谋善断之人,然十数年史书圣贤书,却不是白读的。

他们或许不能真正明悟诸如大匠不斲,大庖不豆之言的内蕴,但当有人提起,他们便能从苦苦诵背的经书典学里回忆起来,略一思考历代圣贤对此句的注释解读,就知月玦此话何意。

“长琴,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你一边口称你与我等皆是王爷的谋士,一边又以大匠大庖自喻,暗指我与子骞兄以及三位同僚乃是小匠小庖。如此尚不够,你更以此为借口,冠冕堂皇推卸自己懈怠不作为之责。难道你不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吗?!”

因出身低微向来被人轻视,经年累月,温玉的一颗心已然十分脆弱敏感。稍稍的风吹草动,就能让他回忆起他曾饱受过的不屑与嘲讽。

此时的他,显然被月玦轻飘飘的一句话动摇了心旌。适才他夺杯摔盏不过是佯装恼怒故作气势,但此刻的他却是在真生气真恼怒,然而在气势气韵上,对比月玦的云淡风轻安闲从容,他却显得愈加拙劣与颓萎。

“季同,并非是我故意自喻大匠大庖,而是王爷如此看待我。正如你先前所言,我乃是王爷最为器重的谋士,为王爷所谋自然也是最重最紧要之事。至于如何追上中禁军,从什么方向又选择哪条路,这等小事又何需我来过问?再者以季同与诸位的能力,此事亦不足为虑啊。”

“你……”温玉一时语噎,他无言以对。

择路之事确实是小事,只需找到大军所曾途径的痕迹,诸如承载军器辎重的车马留下的车辙跟上便可。可如今的问题是,秦楼安故意让人填埋车辙清理残留的篝火灰烬等物,让人分辨不出大军到底从哪条路西行。

想要知道,就必须根据行军打仗的兵法,推断大军可能选择的道路,然而他与潘子骞以及其他三人,虽熟读史书典籍,然他们这些自认风雅的文人向来轻视武者,对于兵书军法却是一窍不通。

“长琴,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我等虽是王爷谋士,然却不通用兵。不过先生既得王爷器重,想来定是这世间涉猎极为广泛的大才。择路虽是小事,然如今此事却已困扰王爷多时,纵是王爷现在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往何处追。”

温玉陷入僵局之时,忽闻身后有人替他解围。他回头迎上潘子骞投来的目光,一时双眸一亮似寻到志同道合之人,心中底气不禁充实了些许。

潘子骞缓缓走到月玦身前,振了振宽袖,抬手作揖请道:“先生若有高论,还望早日献于王爷,也好替王爷分忧解劳。不然,先生若是怀才却不奉,难免让人怀疑先生的用心。”

“那不知子骞兄怀疑我是何用心?”

潘子骞没想到月玦就这么直言不讳地明知故问,甚至脸上的笑意还甚是清朗。

身怀大才却藏锋露拙,不肯报答王爷的知遇之恩,这难道不是对王爷的不敬不忠之心吗?

“你这是不忠,是居心叵测!”

方消寂片刻的温玉重又站出来,将不忠的大帽扣在月玦头上。

见潘子骞瞥来的眼色,温玉却并不就此收止,反正他如此做,也是奉代朝祁之命行事。加之他本就对长琴独得代衡器重而十分不爽,那晚代朝祁在房里找到他,让他故意构陷月玦不忠之时他便欣然答应。

可一连几日,温玉与潘子骞严密监视着月玦,他虽每日喝茶睡觉无所事事,却从不做半点让他有机会嫁祸的事。实在寻不到可以利用的端倪,温玉等人只得就月玦玩忽懈怠之事,抨击他对代衡不忠。

沉静了片刻,帐中突然响起清越的笑声。见月玦吟吟发笑,温玉与潘子骞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冷言问道:“你为何无端发笑?”

“我是笑你等越俎代庖。”

月玦缓缓收止了笑声,声音里却依旧沾带着浅浅的笑意,温玉却从其中听出了嘲讽与讥弄。

“古者有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王爷既然器重我,就是信任我。就算我做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没做,惹得王爷怀疑我的衷心,那也是王爷来怀疑,来质问。你温玉,潘子骞,还有在坐的诸位,又有什么资格?”

“好一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王从未怀疑过长琴先生对本王的衷心。尔等不要无中生事,冤枉了长琴先生。本王也是今日才见识了什么是文人相轻。”

代衡突然走进帐中,众人纷纷起身拜见,他径直走到月玦面前将起扶正身。

“先生无需多礼,请坐。”

代朝祁跟在代衡身后,看到温玉与潘子骞时,他忍不住轻蔑地低声骂了句蠢货。

他是让他们抓长琴的把柄,可谁让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又毫无证据地诬赖泼脏水了?

十足的蠢货!

“长琴先生不用在意他们的恶意揣测,本王相信先生对本王乃是忠心耿耿。不过适才他们所说追赶大军之事确实已困扰本王许久,不知先生可有何对策?”

“王爷可是要长琴找到大军所走之路?”

“这是自然,此事先生可能办到?”

月玦站起身,走到代衡身前微微颔首:“请王爷为长琴备下一匹快马,足以维持一日一夜的干粮饮水与些许盘缠。王爷暂且在此地等待,明日此时,我必将大军途径之地为王爷找到。”

“先生此话当真?”代衡找起身,见长琴浅笑着点点头,他极为满意:“好,本王这就将先生所需之物准备齐全……”

见代朝祁一下站起身想要说话,代衡抬手打断他,又看向月玦:“先生此行可一定要找到大军所走之路,千万别让本王失望啊!”

“王爷尽管放心,若长琴此行无获而归,任凭王爷惩罚。”

“好。”代衡笑道,立刻差人将快马干粮盘缠等物备好。

目送月玦离开暂时驻扎之地后,代朝祁终于忍不住开口:“父王,他若是就此一去不回,那可如何是好?”

远望月玦绝尘而去的身影,只可见远道上扬起的尘埃,代衡收回瞭望的视线:“这也正是本王想考验他是否衷心之举,他若成功找到路并回来告知本王,那本王便不再怀疑他。可他若就此逃跑,或故意趁机与他人通风报信……”

代衡说着看向身后站着一人:“高辉,你立刻跟上长琴,若发现他胆敢做出对本王不忠之事,能生擒便将其带回,若不能,就地格杀!”

“是,属下遵命!”

*****************************

一日后,月玦果如昨日所说准时而归,并言已发现大军途径所留下的痕迹。代衡听罢,假意以奔波劳累好生歇息为借口,让月玦回自己帐中。

召来高辉问过之后,高辉答到,他跟踪长琴确实看到运载军器辎重所留下的车辙印,以及大量马蹄人脚踩踏过的痕迹。代衡又问月玦除了寻找路线还曾去过哪里,又曾做了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高辉都一一将他所见告知。

“王爷,长琴只用半日就找到了中禁军的下落。其余半日,他多在沿途一处城镇里观赏游玩,所去之处甚多,多是茶馆、戏楼、听书台子。接触之人也特别多,似乎见谁都要打个招呼聊上一句,但大多都是街邑边出摊卖货的普通小贩。”

高辉想了想,又道:“另外,他似乎对灯笼格外感兴趣,曾与一位卖灯笼的店老板说了好一会儿话,还跟他学做了半个时辰糊纸灯笼的手艺。”

听完长琴所说之事后,代衡与代朝祁对视一眼,皆觉得长琴所为十分荒诞。

“他与那卖灯笼的老板都说了些什么?”

“回王爷,长琴走后属下曾去问过,那老板说长琴想拜他为师,只道待助贵人事成之后,便退隐到他店中,做个糊灯笼的小厮。”

代衡眉头紧拧,思忖片刻:“长琴确实说过有归隐之意,只是没想到他竟当真甘愿如此埋没于市井之中。”代衡示意高辉起身:“先不管他,你立刻去通知两队府卫,让他们起火生饭,用过膳后我们即刻出发!”

“遵命!”

半日快马紧追,日落之时,代衡一行人在月玦带领下,寻到留有深凹车辙印的道路。

出身于军营,即使已久不在军中,但代衡一看之下,就认出那车辙的宽度纹路,就是中禁军装载军器辎重所用的马车。路上的车辙印还十分明显,显然中禁军方经过此处不过数日光景。

“长琴先生不愧是本王最为器重之人,如此短的时间就找到了中禁军途经的道路。”

代衡拍拍月玦的肩膀,坐于马上放眼遥看前方,当看见浑红的日头沉落在两座昏黑山廓之间时,他脸上笑意顿失:前路乃是两山所夹峡谷,秦楼安怎会冒险走如此大忌之地?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却最安全。暻姳公主所选之路乃兵家大忌,此事她深为知晓,萧昱深为知晓,王爷您也深为知晓。可她偏偏选择从此路走,便是笃定萧昱与王爷料定她不会冒险走如此凶险之路,她推算萧昱不会在此设伏,王爷亦不会从此路追赶,故而才选定从此峡口经过。”

沉吟片刻,代衡看向身旁同样坐在马上的月玦,只见他微眯着双目眺望着远方红霞,面容晕染着似醉的酡红,眉心里的那点朱砂痣显得愈加色彩深浓。

顺着月玦看去的方向看去,前方巍峨的大山在暮色里更加高耸黑浓,代衡摇了摇头:“此事,要容本王好好想一想。”

“一切任凭王爷作主。”

***************************

又一日过后,秦楼安终于看见那只熟悉的翠鸟。几日下来,灵鸢已与她甚是熟络,轻轻落在她抬起的手臂上,鲜红的长喙开合着,发出几声婉转清亮的鸟鸣,似是在与她打招呼。

“怎么样,代衡那老狐狸可上当了?

张世忠站起身走到秦楼安身边,见面容皎白的女子绽开一个明艳的笑容:“月玦来信说,代衡因先前三万兵马覆没谷中之事,虽深有忌惮,但思虑一日后,他终于决定再次冒险一试。不过这次他却暗中调集十万兵马一同随行,虽然我们在谷中涉有埋伏,可此处的小陀谷不比函谷与岐山深谷,只绵延数里,我们无法布置太多人手。加之代衡兵马如此众多,就算有伤亡,亦可强行抱团冲过山谷或退回,不见得能将其全军覆没。”

张世忠闻言,哈哈笑了笑。

“卑职知道太子妃一心想将代衡早日铲除,然打仗这种事最是心急不得,切忌急功近利而欲速则不达!最后的胜利都是一次次小胜小捷拓展优势,一点点打出来的,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便宜战。太子妃只需静下心来,配合太子与其他三路兵马,就像当初在推演中,一步步对付我时对付代衡便可。”

经过月玦的悉心调教与惨不忍睹的对局推演后,加之她自身天赋造诣,秦楼安对兵法战略虽已熟知,可却从未真刀真枪的运用过,难免就会出现预想与现实的偏差,导致心理上出现急切不安的扭曲。

然急功近利,正是犯了军家大忌,何况此时她还是一军主帅。

听张世忠好心提醒,秦楼安当即如浇冰水一般冷静下来:“多谢张将军出言警醒,楼安初次带兵打仗,多有稚嫩不足之处,还望将军不吝指教。”

秦楼安抱拳朝他一拜,张世忠迭声连道不敢当:“太子妃无需如此,当初太子殿下将卑职留在太子妃身边,就是为了辅佐你,这不过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虽知是月玦的好意,秦楼安还是很感谢张世忠。他一个向来高傲的大将军,竟甘愿在她麾下只当个副将,一路上的决策安排也大多听从她的命令。他既像良师,又如益友,秦楼安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待事成之后,她还要郑重拜谢。

现在,她要专心于接下来的重要之事。

代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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