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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他如此懦弱不堪,但谁说错了就不可以弥补,他犯下的错只有自己能够偿还,给她什么他都愿意。韩述愿奉上余生的一切来补偿。

下了车,她借着路灯,那张让她矮下身子捡起来的纸条,边走边怔怔地想着这一晚纷至沓来的变故。平凤,望年,唐业……桔年叹了口气,还有他,韩述。

桔年看见韩述坐在自己家破铁门前的台阶上,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揪着手里的枇杷叶,不知道他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多长时间,脚边散落着不少扯碎的“残骸”。

“行啊,就一百米的距离,你走了五分钟。”他将手上的叶子就地一扔,站起来仔细拍着裤子上的灰尘,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并没有因为等待而变得很坏。

桔年却没有再往前走,停在十米开外。她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小院落。今晚有些疲惫,她连敷衍他都感到厌倦。

“有事吗?”她紧紧抓着自己包包的带子,风把耳边的散发不停地往面颊上撩,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说呢?”韩述几步走到她面前。她近在咫尺,其实韩述心中还是有些紧张。刚才他坐了许久,将该说的话、应有的动作和表现在心底演习了许多遍,可是她一出现在视线范围里,他就难以控制地心慌,慌得乱了方寸。

此时的桔年站在夜风里,发梢凌乱,脸带倦色,衣角微动。韩述在这一瞬间觉得,他害怕着的人是那么弱小无依。眼前的她和回忆中的她一再交叠,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唤醒他每一个毛孔,在心里汇成谁也听不懂的呢喃。

她有什么好,她有什么值得自己魂牵梦绕。诚然,年少时的韩述曾经因谢桔年而心动,可是,哪一个男孩青春时节没有这样一段懵懂的情愫。他有过冲动,在心中勾勒过未来,可是假如那时桔年爱上了他,他们共同走过不解情事的岁月,到最后分道扬镳,也许只会各自变成对方心里一个灰色的影子;又或者桔年的生活与他从未有过交集,她不爱他,他远远地想着,把她想成了天边闪着微光的星星,仅此而已。然而她偏偏在悬崖边将他一把推开,用最凄厉的方式划过他的生活,他阳光灿烂的青春在那刻起也随之血溅五步。往事永不可逆转,谢桔年也成了不能碰触,却永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些年,韩述仍然走在他生来就被铺设好的康庄大道上,春风得意马蹄疾,只有他自己知道光鲜的表面下藏着负疚的毒,日积月累,如疽附骨。他讳疾忌医,不敢碰触,可那些毒无法自愈,烂在了心里。

他对自己说,我会没事的,我会忘记的,会的会的会的!他笑,他开心,他一帆风顺,他左右逢源,他过得很好;他害怕天黑,他害怕做梦,他害怕安静下来的时候,害怕镜子里的自己,害怕承诺,害怕每一个跟她相似的表情,害怕再也找不到跟她关联的痕迹,更害怕对任何人提到将来。

他微笑着牵起第一个女友的手,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掐在被告席栏杆上没有血色的指甲;大学里代表社团拿下第一个冠军,助威的女生欢声雷动,他总以为冷冷掷下球拍的那个人就在热闹之外的某个寂寥的角落;校园的林荫道上他与友人谈笑风生,安静的那一秒,他会想,高墙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她此刻会在做什么呢?进入检察院后,顺利办完第一个案子,父亲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他却无法确信正义的存在。

现在,命运推了他一把,让他重新来到她面前。在谢桔年面前的韩述不用背那层伪装的壳,他撕开完好无损的表象,看到心底的溃烂,赤裸地袒露他所有的罪。他是真的害怕谢桔年,而谢桔年也是唯一能让他获得内心安宁的人。她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也许正需要一双手,一个怀抱。十一年前他如此懦弱不堪,但谁说错了就不可以弥补,他犯下的错只有自己能够偿还,给她什么他都愿意。韩述愿奉上余生的一切来补偿。

这顿然贯通的心思让韩述肩头一轻。她无依无靠,他可以保护她,给她好的生活的,这样不是很好吗,无论对谢桔年还是自己,都是最合适的桥段。

“你的包怎么那么脏?”韩述拂了拂桔年布包上的泥,语气也变得轻快了。

桔年却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了他的碰触。

“有事吗?”她又问了一句,话里话外并不咄咄逼人,却都是不带感情的抗拒。

韩述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是,指尖的凉意一直延伸到心底。

他毕竟是个骄傲的人,除了与谢桔年相关的一切,他鲜少碰过钉子,尽管打定了主意从今往后要对她好,可微微的恼意还是藏不住。

“当然有事,你知道非明今晚等了你多久,她有多失望吗?”他干咳了一声,收回手,直起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师出有名。

“嗯?哦……”桔年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早非明就跟桔年说过,她念的寄宿小学在今天晚上有个文艺演出,而她也参加了,要跳一个舞蹈,希望姑姑有时间的话能去看看。桔年起初是打算好了要去的,谁知道出了平凤这一档事,非明那边的观众自然是当不成了。

桔年心中当然有些歉意,但她觉得非明应该可以理解,孩子从小跟着她,也知道姑姑的上班时间没个定时。以往实在倒不了班,没办法去开家长会的事也是有过的,非明也很乐于跟老师解释。也许在这孩子心里,家长会的席位她更愿意为她幻想中虚构的父母而留,而且非明并没有告诉桔年,今天晚上她同时也邀请了韩述。

韩述却对桔年的反应相当吃惊,看她的样子,明明不是忘记了,而是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知道这对于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非明的舞跳得很卖力,韩述看着她跟一帮小同学从舞台上下来,别的孩子乳燕归巢一般地扑向拿着相机守候的父母,而她却慢腾腾地自己拆着头上的发饰,走在最后面。看见韩述朝她挥手时,非明惊喜得眼睛都亮了。那时韩述是真的心疼这个孩子,她和她的妈……姑姑一样,都应该被人捧在手心,爱得像颗钻石。

“我知道,但今天晚上有点儿事……”桔年低头掠了掠遮住了眼睛的刘海,试图从韩述身边绕过去,她其实完全不需要向韩述解释,可她想尽快结束这对话。

韩述不依不饶地挡在她面前,“说真的,我今天也很忙,你信不信,我查了好一段时间的案件里的当事人,莫名其妙地就从五楼跳了下去,给我留下一堆没头绪的线索和烂摊子,我本来不应该惹上这堆麻烦事……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孩子是需要被重视的,不管大人有多忙。”

“谢谢你,我知道了。”桔年换了一个角度继续朝铁门迈进。

这回韩述索性一手撑在铁门边的墙上,彻底断了她的去路,“我不管你怎么看我,难道你不能好好地听我把话说完……即使是为了孩子?”

桔年百般无奈地垮下了肩膀,“你没有必要那么担心非明,我是她的亲人,我会比‘别人’更知道怎么关心她。”

韩述是个灵醒的人,他当然听得出桔年话里试图表达的意思。“你是想说,我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别人’?”

桔年不愿意跟他继续口舌之争,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于是摇了摇头,近乎于哀求,“韩述,我们一次把话说明白了好吗?非明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她跟你没有关系,我们的生活跟你也没有关系。”

韩述想,自己的脸色在那一刻肯定非常难看。对于非明是否是他的亲生骨肉,他自己也有过多种设想,但谢桔年当面不留一丝余地地撇清,依然让他心里非常失落。那是因为他幻想过孩子是一条纽带,只要这条血缘的纽带存在,他们就永远不会是陌生人。

“我现在也相信她不是你生的,因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你养了她,但你不是真的爱她。”

桔年用钥匙开锁的手有些哆嗦,她也算是搞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并非仅仅是为她缺席了一个晚会,这么多年了,她想把那一页翻过去,他却不肯放过她。

铁门终于打开了,韩述的手却还横在面前,桔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双手并用地去扳那只手,企图强行解除障碍。

韩述就势抵住她的双肩,急急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记恨,是我做错了,你要打要骂都没有问题,要不你扇我一个耳光,两个,三个……你总得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他忘了,桔年平时看来虽然好欺负,但是拗起来多少匹马都拉不回。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吭声,也拒绝任何的交流,拼了命似的,仿佛除了闯进那扇门,再没有值得她上心的事。

两人一个推,一个挡,韩述虽然占上风,但唯恐一不留神伤到了桔年,始终有所顾忌,竟也一时奈何不了她。老旧的铁门和风化的砖墙原本就脆弱不堪,哪里经得起两人这样折腾,混乱间只听见“哐啷”一声巨响,整扇铁门从固定的墙上脱离了出来,挟着一堆粉尘,轰然落地。桔年手上的包包也随着那一瞬的失衡脱手坠落,大大小小零碎的随身物件从开放式的袋口散了开来。

这一下,终于把像孩子一样扭打的两人都镇住了。韩述呆呆的,除了暗自懊恼,束手无策,而桔年也定定地站在那里,欲哭无泪。

这不正像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纠结吗?谁都不知道对方想怎么样,各自拧着劲儿,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如何善终,结果两败俱伤,满地狼藉。

桔年最后漠然地蹲了下来,默默收拾着散落一地的东西。韩述亡羊补牢地赶紧帮忙。一束光亮忽然投到他们所在的位置,把他们吓了一跳,也照得两人无所适从。

“谁在那里,半夜三更的干什么?”财叔披了件衣服,打着手电远远地问,想是刚才的响动惊扰了他。

桔年一手遮光,含糊地答应着,“没事,财叔,门忽然坏了,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财叔也看清了蹲着无所适从的两人,竟也没再探究,打了个哈哈,“桔年啊,没事就好,你一个女孩子,我还以为有贼,没事就好!”

目送财叔关上了自家的门,桔年也捧着包里比较重要的物件站了起来。包包用了好一段时间,之前为了平凤的事情已经折腾得相当狼狈,如今连包带都断了,她只能一股脑地把所有的东西抱在怀里。

伸手擦了擦脸,桔年也弄不懂自己搞成这样是为了哪般,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何必跟他较劲儿?

韩述看着桔年擦脸的同时,也把手上的灰尘蹭到了腮边,正苦于不知如何缓和这僵局,赶紧抽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这一次,桔年已没有了刚才的失控,只轻轻地将他的手推开。

她又恢复到了韩述最不愿看到的样子,无爱无恨,静若止水。这院子的铁门倒了,可隔在他们之间的那扇看不见的门却关得更紧。也许,这扇门从来就未曾为他而敞开过。

“桔年……”任凭他上天入地,七十二变,也翻不出空寂而没有方向的五指山。韩述从来就能言善辩、巧舌如簧,这时除了一个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

桔年淡淡说道:“你说过要给我补偿。”

“对,是我说的,你要什么?”韩述仿佛又看到了一线生机,声音都微微变了调子,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还唯恐不够新鲜。

她说:“离我们远一点儿。”

桔年说罢转身,踏过倒塌的铁门和碎砖块步入院内,推开大门之前,她又想起了他此番的出师之名,回过头看了一眼僵直如路灯的韩述。

“也许你说得对,我不算一个好家长,但我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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