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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年没回小公馆,好歹蜗牛急了都有跑快的时候,他嗖一下就躲进和平饭店,心想什么时候大哥和爸爸料理完了万显山了,他们大概就要腾出手来抓自己回去了。
这个不怕,都是自家人,抓回去大不了就是打一顿,他有妈妈、有二嫂和大嫂做后盾,应该不至于被打成花猫,在家躺两天就能好。
原则上,他是一千个一万个都没想到的,没想到自己这一躲,外头就乱了。
乱了人心,更乱了世界。
他自以为躲的很隐蔽,躲的是天衣无缝,可家里二少奶奶说得明明白白,三少爷一回来就急着走,走的时候鸦雀无声,没惊动任何人,身上的钱不知道有没有带够,衣服有没有穿暖,陈安年抓了跟着他常出门的几个小厮来问,小厮自己也腿慢,摇头说不知道三少爷去的是哪个方向,问也等于白问。
胆小怕事非陈家之人所为,何况死尸都丢到了家门口,认识死尸的小儿子又不识相地跑了,陈康柏拄着拐,气得直抖胡子,撂下狠话让他不许再进这个家门,边上的陈夫人心疼小儿子,可也知道儿子闯了祸抹不平,老爷在气头上,劝也没用。
狠狠瞪了一眼二儿媳,她那张老脸塌了又塌,终究是没有张嘴。
第二天,陈康柏还如常地吃了早中晚三顿饭,顺便把在舞厅跳舞的次子润年喊了回来,怒斥其不求上进,更不为幺子做出一个榜样,总算是发泄掉一部分怒火,能心平气和地同安年一起处理外头的生意,还有烂摊子。
第三天,烂摊子收拾不完,使人烦躁,陈安年坐车出门,未在小公馆那女人处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期间还因他个人言语不动听,差点就要和那唱戏的吵上一架。
第四天,陈夫人急了,私底下开始叫人出门去找。
第五天,派出去找的人不仅空手而回,并且还带回几个影影绰绰的小道消息——原来三少爷不是自己走的,是被人逮准了机会绑走的!
这样的消息来源可不可靠另说,真实性也很打折扣,然而陈夫人却是受不了这种莫须有的传闻,拿着手帕满房屋地转,哭天抹泪嚷嚷着要老爷去找人,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她的心肝宝贝找回来。
儿子不见,找、当然要找,但要偷偷地,陈家现在风雨飘摇,万不能再露出破绽给人家,柳先生从南京发来电报,李总长接到秘书处向他传达的深层旨意,表示除非码头那批枪支完好地运送过去,否则他将对沪上到南京的路线发出强烈质疑,认为他们的合作还是早日终止为妙。
而在陈康柏终日焦头烂额之际,万显山这里便施施然地派出部下,送去一份三少爷亲笔写的信件,信里报了平安,但是字迹很潦草,落款还有一个红色手印,陈夫人一看还以为那是血,捂着胸口就要倒,缓了半天才看出这是印泥,跟血一样鲜红的刺目。
这下不光陈夫人,陈康柏也免不了要慌神,生怕儿子落在万显山手里一个不慎,他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信主人陈凤年倒是在和平饭店好吃好喝,家中一个面生的下人不知从哪里摸来他的踪迹,跟他说大少爷要他写张字条回去给夫人报个平安,他就乖乖地抽出一页信纸写了,完全没想过家里人会因为一封信弄的人仰马翻。
他以为和平饭店非常和平,只要他没事了,那所有人都没事了。
然而墙倒众人推这一点是千古大道,遇事千万不能着急,因为更糟糕的还在后面:早前陈安年口中那位‘可以排除掉’的黄老板此时也终于不负众望,选择改立墙头,临阵倒戈了。
他们原本将放在码头的私人仓库藏的非常严密,却还是被人刨了出来,能毁的都尽数销毁,这下南京那边没法交差,甚至陈家自己要掏钱弥补这项损失,也许把广信银行卖掉都堵不上。
这下倒好,小窟窿陷进大窟窿里,债也不是债,还也不是还,等死算了。
万显山曾夸奖过陈康柏长了一身硬骨头,有点旧式文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风骨,这夸必然不是白夸,因为他这人还真是硬骨头,在经历小儿子失踪被绑、所有货物无人接应,一概被人销毁在仓库的双重噩耗后,这老爷子竟然还没有被气到中风住院,而是简单吐口血就原地昏厥,被管家带人扛到楼上躺着掐人中去了。
爹倒下还有儿子,三个儿子也只有陈安年还算中用,此刻也不多废话,母亲被两个儿媳搀回去哭,他自己带着管家出了门,准备先去视察仓库,仓库能救就救,不能救了他再去琢磨怎么救三弟——不论如何,两件噩耗里,他至少要止住一件。
汽车飞驰,连抄小道和近路,他跑到仓库去看了,觉得没救,管家说没救,伙计也说没救,那么多的枪、那么多的药,哪怕转移掉十分之一呢,十分之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陈安年脑子和腔子一起空洞,在巨大的损失面前就只剩了空洞,他失魂落魄地上了车,又干脆无视了管家的劝慰——已经这样了,再劝也没什么意义,被劝的人听多了还想自杀。
幸好,他这颗逐渐迷茫的心在三分钟后终于不再是一片空白,管家坐在左侧,是两部车子迎面翻撞后第一个七窍流血的人,血色霎时便浸染了车厢,陈安年有管家的身躯作为掩护,尚存了一口热气,像块破抹布一样的被人从车里拖了出来。
临死前他最后看见的脸是一张丑鬼的脸,刀疤横跨面上的海峡,抓住他的人有一双刀子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冷冷地端详着他,不是个看活人的目光。
很简单的手续,很麻溜地处理掉现场,洪双喜谨遵上头老板的旨意,并不打算留任何活口,于是陈家今天跟着大少爷一起出门的管家和几个下人都倒了血霉,而其中最有智慧,最能调动力量的大少爷,则是享受特殊待遇,在短短的三分钟后,就被装进灌了水泥的麻袋里,一把甩进了黄浦江,江里没有泡沫,没有痕迹,这种死法对一位冉冉升起的青年才俊来讲,未免有些憋屈。
杀人灭口这种事做的太流畅,也太无聊了,就连洪双喜这样感情不丰富的人,也不免感叹了一波世事无常,想前几日陈公馆的晚宴开的有多糜烂,此刻家宅院墙塌的就有多快,恍惚是以其烈火烹油之势,势必要把陈氏众人个个烧烂。
陈康柏被摁着掐了老半夜人中,醒过来就听说有人在码头边上打捞尸体,管家的已经捞了上来,陈安年好好一个人却是尸骨无存,登时嗓子眼里‘咯’一声,又直筒筒倒了下去。
他一口气膈在嗓子三天,这回下人再掐人中就没了效果,因为把呼吸都掐没了。
万显山这天清晨坐在宅子里吃油条喝豆浆,喝了一碗又一碗,期间还分出两分耐心听阿大汇报陈家现状,在听到陈安年、陈康柏接连丧命后各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纷纷登门搜刮财产,竟然把两位少奶奶吓到早产这一重大新闻时还‘哦哟嚯’了一声,觉得这事听起来太过好笑,正好可以拿来下饭,桌上那现磨的豆浆都见底了,他却是胃口上佳,还能再喝一碗。
不过等到阿大把事情都汇报完毕了,他就慢慢地,觉得不太好笑了。
“大的你们做的很好,收作的干干净净,不过二的哪去了。”万显山放下豆浆噗嗤一乐,两眼毫无喜意,仅仅是乐在表面:“当着你们的面飞啦?”
“看的不严,跑了。”洪双喜生怕被怪罪,赶紧答道:“他老婆被送进医院抢救,护工出来问保大还是保小,半天问不到人,才发现这孬货前脚进医院后脚就跑了。”
万显山斜跷二郎腿看他一眼,左手放膝上,食指又在玻璃桌上一下一下敲:“所以,你过来就是告诉我这个?”
“他一定是跑到姘头那里去了。”洪双喜没敢说是他手下的人跟丢了人,连忙补充道:“他有三个姘头,都是舞厅的小姐,两个在外面置了房子,我们之前跟了他那么多天,都已经查出来了。”
万显山说行:“三个姘头啊,我算你三天,三天弄不死陈润年,你就替他死去。”
洪双喜急着要去把陈润年拎出来,万显山却要他现在别急,还随口提了一嘴,问他今天日期是几号来着。
他照实说了,万显山点头又拿出怀表对了对时间,最后一拍大腿,看样子是比较高兴的。
再高兴一点,那表情或许就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了。
“走,先看戏去!”他说。
洪双喜脚下打转方向,立刻出门备车。
其实对话中还有一个人的下场他没问,也没敢再问下去,他心想前面两个大的,万显山是一定要见到死人为止,但最后那个小的,哪怕失去利用价值也应该留着,因为三少爷真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得闲时赏玩一番也很有乐趣——一个富家子弟竟然拿无知和天真当饭吃,有没有脑子他不知道,反正陈凤年顶着那张小白脸冲女人释放魅力时,那是真天真,真无知。
陈康柏猝死的消息传得很快,其威力就跟孙悟空拔了定海神针一样,顿时就让商界乱了套。
唱戏的后台都是随大流的,尘世间的这一出出闹剧有时闹起来比戏文上写的都要好看,戏班子的人都是下九流,自然更乐意看上流人士的笑话,在苏佩浮穿着单衣拿着报纸大声朗诵的时候,王佩珑正对着镜子勾那两道斜勾,一边勾一边想,想今天要唱白蛇传,戚老八靠她这个戏班真是赚钱赚疯了,他倒想的好,唱完一出还有一出,专门挑她不耐烦的戏来配,智斗玲珑盗仙草、再哭断桥别情郎、最后水漫金山淹法海,这些统统都是她今天要唱的,真是想想都累死个人.......欸对,凤年答应要送花篮的,怎么还不送来,他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王佩珑对镜迟疑着,那表情简直是灵魂出窍一样的懵懂,惟有当苏佩浮念到“陈氏落败,市-长倒台”这八个大字的时候,她才猛地一激灵,像是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她的脸之后还有别人的,别人也不是别人,正好就是万显山的脸。
手中停了勾勒的画笔,这下她是彻底的恍然大悟了。
妈的,二月十七。
今天居然是二月十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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