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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同知脸色都青了。他心里虽然也很疑惑王妃拿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那丫鬟说得没错,王妃刚才已经说过,这药若是人禁受不住就会死,是那妇人自己同意了,王妃才让她的孩子喝下的。

如今失了孩儿,做娘的发起疯来也是常有之事,同知心里并不是不同情,可她冲撞的是王妃,若是王妃发起怒来……匹夫一怒不过血溅五步,天子一怒却是伏尸百万,一个穷妇人与郡王妃比起来,简直就如同蚍蜉撼树一般,王妃一句话,就能将她的命也要了。

同知正在忧心,若是王妃要杀这妇人,他是求情还是不求情,就见王妃默然转身出了屋子,似乎并没有要治这妇人罪的意思。他连忙跟上去,正想说话,便听王妃对付老郎中道:“老郎中也看到了,此药有些人是禁受不住的,且服下去效果究竟如何,亦不敢说。现在就交给老郎中了,若是见到不治的病人,向家人说明情况,由他们自己选择是否服用吧。”

付老郎中看着那罐子药,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晌才道:“王妃,这究竟是什么药?”方才王妃说了个药名仿佛是叫“青梅饮”,然而这东西里头肯定是没有青梅的,难道是因为颜色才起了这个名字吗?

“现在也说不清。”桃华一路上搜集了好些霉变的瓜果,最后才弄出这么一罐子来,一时间哪里讲得清楚,“这是试制的药物,仓促之下,难以周全,只不过是尽人事罢了。”如果早知道会穿越,她一定会挤出业余时间再去修一下制药的。

付老郎中踌躇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罐子,像捧着盆炭火似的战战兢兢:“那王妃如今是——”

“我去瞧瞧那些天花病人,之后就要去查炭疽病的源头了。”

这是要离开疫区?付老郎中一阵失望,只是脸上没有带出来:“那王妃对治天花可有良方?”

桃华摇了摇头:“已得了天花的病人,我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记着,这药只能给得了炭疽病的人用,天花是用不得的。”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走了好几处民居。这里都是得了肠炭疽、肺炭疽的病人,至于少数得了脑膜炭疽的病人,基本上都在病发后三日内就已经死去,反而一个都见不到了。

桃华在这里给两个得了肺炭疽和一个肠炭疽的病人用了药,其中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男人跟刚才那个孩子一样很快出现了过敏反应,不过大约是成年人到底抵抗力略强些,在一通针灸之后人总算醒了过来,但也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看起来比刚才还差。

等桃华到了天花病人的居所时,整个村庄已经由刚才的“郡王妃来了,神医来了”的兴奋中转为了失望——郡王妃并未如众人所期盼的那般出手就起死回生,反而当场医死一人,以及险些又医死另一人。虽然她选择的都是之前用药不见好转的病人,但毕竟他们都没死,有些看起来甚至也还不是马上就要死的模样,结果一剂药下去人倒不行了,这实在是让人难免腹诽。

天花病区基本上都是孩子,蝶衣一路跟着过来,已经吐得胃里空空,然而一进这屋子,看见那些孩子身上生的水疱痘疹,转头便想将蒙面的白布拉下来再吐几口。

桃华脸上也蒙了白布,说话的声音有些闷,然而语气中的严厉却丝毫不减:“给我咽回去!在这片区域里不许拉下蒙脸的布来!”

蝶衣干咽了一口口水,硬生生把手停住了,勉强站直身体,看着桃华毫无忌讳地走到那些孩子身边挨个检查身上的痘疱,又更改了几个孩子用的药方,叮嘱了几声。然而那些看护孩子的人不知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炭疽隔离区那边发生的事,对于桃华的话都是木然以对,有人甚至明显地不耐烦起来,直往薄荷等人身上看,仿佛很怕她们再拿出一罐子古怪的汤药来似的。

这里头,只有付老郎中全程跟随,从桃华更改的药方里看出了些端倪——这位郡王妃在用药上的确比这里的郎中更高明更大胆也更精确,神医之名,并非虚传。

然而越是如此,付老郎中越觉得没有信心了:如果郡王妃医术如此高明都治不好这疫病,那西北岂不危险了?这个什么炭疽病还好些,大部分都是发作在手足面部,用药之后有八成人都能痊愈。可是天花那个病,发起来却是九死一生啊。如果被它肆虐起来,整个西北无噍类矣。

“王妃,您真就没有法子?”付老郎中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桃华停下脚步,沉吟了一下:“治愈天花,我是没有办法,但如今有个法子,能让未得上天花的人都再不得天花,定北侯府和王爷正在筹措此事。”

“什么?还有这样的法子?”付老郎中眼睛登时一亮。良医治未病,若是能让人不得天花,那比有什么治天花的灵丹妙药更好啊。

“等事情筹备停当,还要西北的各位郎中来帮忙。”

付老郎中点头如捣蒜:“若有此法,老朽鞠躬尽瘁,敢不效力!”

直到走出村庄,桃华才动手将蒙在脸上的白布取下来,扔在地上:“都烧了。”

蝶衣白着脸也把布扯了下来。站在这里就能闻到一股子焦臭的味道,离村庄远一点的地方是几个大坑,里头正在焚烧病死者的尸身,他们的家人则站在远处号啕,还有几个失控般地想扑过去,统统被面罩白布的衙役拦下了。

桃华对着那边看了看。前世大家都是火葬,所以这个场面对她的触动还小些。但很显然,随行众人都觉得十分难受,毕竟这时候讲究留个全尸入土为安,而这样烧成灰烬,很有种锉骨扬灰的感觉。

“不要看了,我们走吧。”桃华第一个登上马车,“早点找到感染源头,就能早些制止疫病传染。”

沈数和桃华兵分两路,定北侯府那里自然每天都有人送消息回去。

“郡王妃在疫区治死了人?”定北侯夫人正看着一对双胞儿子写字,听见送来的这个消息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怎么回事?疫区每日都在死人,如何就说是郡王妃治死的?”

送消息回来的人低头道:“确实是郡王妃给病人吃了一种什么药,人就死了。郡王妃自己都说,这药耐不住的人吃了就死,所以只能用来治那些必死的病人。”

定北侯夫人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是必死的病人,那不吃此药也是死,怎说是郡王妃治死的?”郡王妃回西北来治疫,却药死了人,这话要是传出去,定北侯府和沈数都要受牵累的。

来人嗫嚅道:“可是有人说,那病人是不是必死,都是郡王妃一个人说了算……”也就是说,郡王妃说必死的病人,未必就是必死。

“这话是谁说的?”定北侯夫人脸色阴沉,“速速去查!此人唯恐天下不乱,恐怕没安好心!”西北边陲重地,最怕人心不稳,定北侯府数代镇守,不知见过多少居心叵测利用各种事件散播谣言煽动百姓的事儿了,所以消息一报过来,定北侯夫人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来人苦着脸道:“已经去查了,可现在还没看出什么破绽来。而且……的确是郡王妃喂了药之后,那孩子才死的。药喂下去也就一刻,那家的妇人哭得整个村子里都听得见,郡王妃又没有让人及时阻止,如今……已经人人皆知了。”

定北侯夫人脸色阴沉:“王妃没有阻止,其他人呢?”

来人低头不语。王妃自己都说了,此药或能救人,但也可能杀人,许多人都听到了,这如何阻止得住呢?

定北侯夫人遣走了送信的人,转眼看见一双儿子趁着她说话的工夫就扔下了笔,正头对着头在那里窃窃私语,一副调皮却又生机勃勃的模样儿,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蒋氏弄出来的这药,治炭疽病都能治死了人,那天花种痘之法岂不是更……她的儿子才八岁,才八岁啊!

“娘,你可听说了,表嫂她治死了人——”殷茹咋咋呼呼地跑进房来,下一刻就被定北侯夫人一眼瞪了过去:“胡说八道什么!”

“娘,我不是胡说,外头都传开了,表嫂她——”殷茹话说一半,就被母亲的眼神吓回去了。

定北侯夫人沉着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样胡说八道,是想西北人心不稳,想被隔离开来的那些病人都怕被治死,不肯呆在隔离之地?还是想再有得了病的人都不肯被官府知道,都悄悄藏在家中,或者逃去别处?”

殷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自然明白,真要是闹到百姓不再相信官府,那时候疫情的散播才真是要失控了。只怕到了那时,就是定北侯府,都只能使用强制手段,整个西北都会乱起来。万一再被北蛮乘虚而入……

定北侯夫人见女儿低下了头,这才放缓了些口气道:“你不小了,也该学着用些心思,这般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你也知道蒋氏如今是你表嫂,她若不好了,征明又有什么好,我们定北侯府又有什么好?”

殷茹咬着嘴唇,半晌终于没忍住:“她本来就不该嫁给表哥!”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这话不许再说了。”殷家上下都是这样想的,可亲事是皇帝下旨指定的,你反对难道是觉得皇帝不对么?再说——“你表哥自己也看中了蒋氏。”

殷茹把嘴唇咬得更紧,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冲动:“表哥到底看中了她哪里?就为她生得好么?真是被狐狸精迷了心了!”

定北侯夫人瞪了她一眼:“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没规矩!”蒋氏的确生得好,身姿高挑,英气爽朗不逊北地胭脂,然而眉眼又生得明丽,那份精致细腻却是西北的女儿家们没有的。定北侯夫人自小生长西北,美貌的女子当然也见过,然而细论起来,竟都不如蒋氏明艳照眼之中又有几分书卷气的文雅。

不过倘若只是生得美貌,沈数未必就会看得上她。娶妻娶贤这个道理,定北侯夫人自忖还教过外甥,断不会教出一个眼里只有皮相的浅薄之人。然而此次蒋氏来到定北侯府,对众人明里暗里的冷遇如同不知,泰然自若,还能向定北侯提出以种痘之法避痘的主意。就算她这法子不管用,定北侯夫人也觉得,单凭这股子镇定劲儿,蒋氏就不是个简单的人。

“娘,可她现在连炭疽病人都治死了,那什么种痘的法子怕也不可靠。到时候爹爹叫西北百姓都来种痘,最后却死了人,要如何向西北百姓交待,如何向朝廷交待?”

定北侯夫人心里一疼,忍不住又往厢房里看了一眼:“你父亲自有主张。”

“娘!”殷茹气得跺脚,“爹怎么也这么糊涂——”

“住口!”定北侯夫人猛地竖起了双眉,“不许这么说你爹!他肩上扛着西北数十万人的命,什么时候糊涂过!”

殷茹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被母亲一吼顿时清醒过来,讷讷低下了头:“娘,是我错了,我只是,只是怕此事不成……”

定北侯夫人冷冷地道:“不成的事情,你爹自然不会贸然去做。”

“可——”殷茹不解地道,“爹要如何才能知道,这事究竟成不成?”依她看来,桃华治炭疽都不成,那治天花肯定也不成了,难道父亲想的不是这样?

定北侯夫人垂下眼睛,心里仿佛撕裂一般痛楚:“自然是先找人来试试。”

“谁肯来试啊?”殷茹睁大眼睛,“哪户人家肯把孩子送来试这个?”

“你出去吧。”定北侯夫人扭过脸,“今日的书读完了?”定北侯府虽然以武传家,但儿女也都要读书识字,即使做不了儒将,也不能只做个莽夫。

殷茹低声嘀咕:“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能读得下书去……”她在房里简直是如坐针毡,“娘,我能做些什么?这会儿我在屋里实在是坐不住。”

定北侯夫人沉吟了一下:“你也不小了,是该出来做点事。如今你大嫂有身孕,单是家里这些事就够她操持的,外头的事不能再交给她了,你出来也好。你表嫂提出要办临时善堂,暂时照顾那些家人都被隔离起来的孩子,你不如就去办这件事吧。”

西北是有善堂的,然而收留的都是再无亲人的军中遗孤,百姓的孩儿,最后都是送去了亲戚处,因为实在负担不起那许多人。

如今这一批孩子父母都还活着,只是需要临时照顾一下,直接送到善堂里就有些乱。再者按蒋氏的说法,这些孩子身上可能已经携带了那什么病菌,不能跟别的孩子随便就混在一起,须得另设一处好生照顾,若发现有发病的,还要立刻送回隔离区去。

“这事儿无须你亲自去做,却要安排好了,若是有发病的,断不能耽搁。这是件大事,你可能做得?”女儿虽然已经十四,却还未曾独当一面过,定北侯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起来。

“能!”殷茹立刻挺起胸膛,“女儿一定仔细地去做。”能给父母分忧,还能让表哥知道她也能做事,并不比蒋氏差,她自然会尽心竭力去做的!

定北侯夫人看她那兴奋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儿戏,你若轻看此事,还是不要去做的好。免得到时一个疏忽耽搁了那些孩子,只怕也要出人命!”

殷茹连忙收起眉宇之间的兴奋之色,低头道:“娘,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仔细。”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道:“一则是仔细那些孩子,二则也要仔细当差的人,毕竟若是那些孩子身上带了病也会传给别人,你表嫂写的那些什么护理细则的,一定要遵守,这时候可不是闹气的时候。”

殷茹心里觉得十分不自在,却也知道轻重,点头道:“娘放心,我绝不会疏忽的。”

定北侯夫人放了手,看女儿小鸟一样飞也似地出去了,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恰好冷氏进来,听见婆母叹气,捧了一盏热茶过来道:“娘别担心,妹妹虽然活泼跳脱些,可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定北侯准备给一对小儿子种痘之事,如今府里上下也就他们夫妻两个知道,其余人全都没听到一丝风声。此刻定北侯夫人看着儿媳挺了个大肚子,心里再是憋闷痛楚也不能说,只道:“你快坐下,倒茶自有丫头们。这些日子府里事不少,你也辛苦,就不要再做这些虚礼了。咱们娘儿们,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孝心?”

冷氏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不过倒盏茶罢了,累不着我,也不敢说就是什么孝心了。近来事多,我偏生身子重,都不能为爹娘分忧。娘要再这样说,我就要脸红了。”她嫁进门来好几年没个动静,婆母也不曾说过什么,就是太婆婆暗示过几次要给殷骏房里放个人,婆母也没照做。冷氏固然知道这是丈夫在婆母面前拒绝过,但若是婆母硬要自行其事,塞个人进来还是轻而易举的。定北侯夫人却没这么做,因而冷氏心里感激,对婆母也愈发恭敬孝顺。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好好养着胎,多给骏儿生几个儿女,就是最大的孝心了。”若是从前她再不会说这样的话,然而现在两个小儿子面临生死关头,或许再过些日子就永远不能再见,只剩下一个殷骏,还是时时在战场之上,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定北侯夫人心志再坚定,此刻也不由得像个普通妇人一般,说出这些生儿育女的话来。

到底做儿媳的要对婆家人察颜观色,眼力就是比做女儿的好,冷氏细心地发觉婆母说这话的时候眼圈竟然一红,虽然随即借着喝茶的动作挡住了脸,但放下茶杯时眼中仍有一线水光,不由得吓了一跳,忙道:“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此刻说也无益,定北侯夫人将涌到喉头的苦涩又硬咽了下去,摇头道:“并没什么,不过瞧着茹儿也大了,再过几年也要嫁到别人家去,也要生儿育女,所以有感而发,随口说一句罢了。”

殷茹是整个定北侯府的宝贝,冷氏不疑有它,笑道:“妹妹定能嫁个如意郎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声音便断了一下。不过她随即发现自己失态,忙补道,“到时候有了外孙外孙女,娘才要乐呢。”

定北侯夫人笑了一声道:“那也是人家的孩子,我乐什么。等你生了孙儿孙女给我,我才乐呢。”她也是个敏锐之人,冷氏那一顿并未逃过她的耳朵,接了几句便突然道,“茹儿可是有什么事?”

冷氏吓了一跳,忙道:“娘说什么?”

“茹儿近来总有些怪。”定北侯夫人盯着儿媳,“她平日里与你好,可说过什么没有?”女儿大了,就不爱跟娘说心事了,定北侯夫人在外头有无数的事忙碌,实在也顾不上,倒是儿媳跟女儿亲近,怕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会在儿媳那里露出来。

冷氏胀红了脸,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妹妹——妹妹对表弟,似乎是亲近些……”

定北侯夫人脸色变了变,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就怕这个,果然……”

冷氏小心翼翼地道:“母亲都知道了?”那她还辛辛苦苦地瞒着,还要想方设法绕着弯地劝解,合着都白费了?

定北侯夫人叹道:“那是我女儿,我再瞎也看得出些端倪来。只是征明自幼就定了亲事,我也常与她说,原当她……”原当殷茹能明白,谁知道仍旧是不悟。

冷氏低声道:“原是没有的,崔氏暴亡那会儿,妹妹才又生了心思……”有机会摆在眼前才会动心,可是这里才动心,那边沈数就又娶了蒋氏。机会是没有了,然而发出芽的种子,难道还能再缩回去不成?

定北侯夫人阖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这次疫情平定之后,就给这丫头挑人家。”她的儿子要面对生死,她的女儿困于情网,她的丈夫正焦头烂额,老天,你何时才肯让人放松一口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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