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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放榜,张圆榜上有名,他人尚在金陵参加鹿鸣宴,喜讯已经传到江都,阖家欢喜,连着好几日有人登门道贺,甜酿心里也很高兴,盼着他快些回来。

张圆的归期却一再延迟,偕同窗游玩山水,又应酬了些日子,归程安排在了十月,正是多风多雨的时节,雇的那只舟子从金陵出发,在镇江瓜洲过大江时,恰好是个刮风日,谁知路上遇见飓风,江面舟船纷纷躲避,偏偏张圆坐的船来不及躲避,一个大浪打来,把舟子翻进了江里。

好在旁侧舟上有人,手忙脚乱将舟中人都救了上来,张圆落了水,当夜便染了些病症,初时也不打紧,回到家中吃了几味药,但拖拖拉拉仍不见大好,等到冬日天寒,这病症又加重了几分,阖家人面上都有几分愁色。

甜酿歇了旁的心思,专心陪着张圆养病,这一养便是一年,她也在病榻前整整守了一年,第二年的冬日,张圆便病逝了。

她前几日才过了20岁的生辰,嫁进张家不过两载,夫妻从来都是浓情蜜意,却突然间成了寡妇。

守丧的日子,甜酿的泪都哭干了,两只眼睛肿成核桃,施老夫人怕她想不开,常和喜哥儿、云绮过来安慰,连施少连都从金陵寄信来,让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她和施少连已断联多时,收到那封信时,只觉旧伤新痛齐齐涌上心头,忍不住抓着信纸嚎啕大哭。

张圆下葬之后,她仍留在了张家守孝。

以前有丈夫家,并不觉得日子难过,如今无人依靠,才知道寸步难行。

张夫人最疼幼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也是一病不起,甜酿还要打起精神侍奉婆婆,晨昏定省不敢懈怠,张夫人心中本就有芥蒂,看她浑身素缟却有种娇态,蓬头垢面却透着慵懒,又知她是王妙娘在私窠子里偷生的女儿,往日嫌弃便摆在明面上来,又疑心她是否有好好照料过张圆,否则儿子如何会一病不起,又憎恨她嫁过来两年都没有为张圆怀上一儿半女。

守孝才过半载,这日子已经是十分难熬,甜酿这时候才知道有苦难言,血泪都能往肚子里吞。

二嫂杜若正在和张优闹和离,有时候也和甜酿说悄悄话:“你没有一儿半女,何况这年头也不兴守寡,难道要在张家苦熬一辈子么?”

她迷茫望着蓝天,她从未想过自己青春守寡,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何去何从。

“让你家兄长和祖母来接你回去,若是婆母不愿意放手,闹到官府去也没理,定要放你回去的。”

甜酿踌躇:“家里忙着三妹妹的婚事,未必有空来帮我,还是算了吧。”

守孝的第二年,她其实已经精神郁郁,很少笑,也很少说话,每日都缩在屋子里,足不出户。

施少连这时候大张旗鼓从金陵回来,来张家接人的时候,看见婆子从后院领出个全身穿白的年轻妇人,神思恹恹,弱不禁风,眉眼唇腮像褪色的彩色画卷。

他见她的第一眼,生生抑制自己起身的冲动,紧紧咬牙,绷住了下颚,一双漆黑眼里暗流涌动。

她真的好几年没见他了,看他的第一眼还有些怔忪,呆了呆,而后便是满眼哀痛,还未开口说话,双眼已红,清泪沿着面颊滚滚而下。

“好好的,哭什么?”青年嗓音柔和,“我带你回家。”

“大哥哥……”

她咬着唇,怯怯喊他,偏首藏泪,哽咽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仿佛在这家里已经等他太久,等他来救她。

施少连喉结滚了滚,牵起她的手走出了张家,领她上了马车,两人坐在车厢内,他静静的不说话,她也哭停了,平静下来,眼里含着泪看着窗外。

“这几年一直没有见……不知道二妹妹还记不记得我。”他语气似乎平淡,“你若过得好,我走远些也就罢了,你若过得不好,我还是忍不住要回来看看……”

甜酿听见他这句话,想起往事,真真的痛彻心扉,恸哭出声:“大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满脸都是涕泪,捂着自己的脸背对着他,施少连看她削瘦肩膀剧烈颤动,伸手将她揽过来,搂在自己怀中,抚摸她的长发,柔声劝慰:“自家兄妹,说什么对不起,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

男人身上的气息清冽好闻,带着淡淡的茶香,还沾着点别的,这气息她曾经熟悉,格外的让人觉得安定。她也不觉这姿势有异,伏在他肩头,揪着他的衣襟,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把他几层衣衫都洇了个透湿。

他微微低头看着怀中人,目光落在她的雪白小巧的耳上,嘴边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眼神也是阴柔的。

施少连把甜酿带回施家安顿,嘱咐了家里人几句,只在家呆了一日,又匆匆回了金陵。

甜酿留在家中侍奉祖母,住回了自己的榴园里。

她出嫁前只在榴园住了几个月,但这园子她很喜欢,喜欢的不知道怎么是好,一点一滴都符合她的心意。

两个月之后,孙翁老因事回了江都一趟,在施老夫人面前提起一事,说大哥儿病了一两个月,身边无人照料,病中思念江都饭食,想寻个江都厨子带去金陵。

施老夫人当即急了,前几日施少连的书信中还说自己一切皆好,如何病了一两个月?紫苏早几年被施少连带去金陵,后来出了点事被施少连转手嫁了,他又不肯娶亲,身边真是无人照顾。

想来想去,最后一拍大腿,派甜酿去金陵。

他两兄妹以前关系甚好,甜酿也打点过他的衣食住行,如今寡居在家无事,去金陵散散心也好。

甜酿听说施少连病倒,心头也急,草草收拾了两件衣裳,跟着孙翁老去了金陵。

到了金陵,他反倒冒着寒风来江边接她,咳了两声,甜酿没说话,眼睛又红了,将怀里热烫烫的手炉塞给他,她最怕人生病,怕他一病不起,像张圆那样撒手人寰。

施少连住的宅子是个罪臣家的旧宅,被他买来重新修缮过,屋子院子都极好,只是家里真是乱糟糟的,他早出晚归,身边也没几个人伺候,整个后院都是空荡荡的,甜酿样样看在眼里,十分不满意。

“妹妹既然来了,这家都交给妹妹管了。”施少连带甜酿熟悉家中各处,微笑道,“不拘怎么样,不拘做什么,无法无天都行,这儿以后就是妹妹的地盘了。”

“都这样了,哥哥还逗我。”她喜欢这个家,忍不住要扬起嘴角对他笑,又意识到什么,抿起唇,眸光闪了闪,收敛起了笑容。他们有好些年没有亲近过,现在兄妹重新相处,多少有些别扭。

“不逗你。”他也往后退了几步,把家里的账册钥匙都交给她,“我外头还有事情,马上要出门了,妹妹若是有空,在家帮我收拾收拾吧。”

“哥哥放心。”

她虽然没管过家,但婚前婚后也见识了不少,也自己琢磨起来,前院后院,屋子园子,各人的穿衣吃饭,每件事都要有条理有规矩。

头一个月里,兄妹两人相处的日子倒不算多,甜酿一心领着几个下人,在家添添补补,里外收拾,倒也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收拾他的书房的时候,甜酿翻捡他的四季衣裳,却在衣橱里发现这些年她给他做的衣衫鞋袜,都整齐崭新的叠在一个箱子里。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心头又起了那种酸涩,闷闷的,胀胀的,让人禁不住想颤抖。

他是……一直都记得她吗?所以把她给他的东西一直收着……

那时候,其实他们两人之间是有些不一样……后来她伤了他,他便冷了心,远离她,这几年一直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甜酿捂住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她其实从来都谢谢他,谢谢他帮她,照顾她,心疼她……

金陵的日子其实很惬意,只有他们兄妹两人,长辈管束,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亲戚添堵,若是施少连在家,她便陪他用一日三餐,还是依着江都家中的饮食习惯,她总是能揣摩出他的喜好,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都不必她操心,但她知道大哥哥喜欢喝什么样的茶,穿戴什么样的衣裳,用什么样的物事,他身边没有贴身的婢女,这些都要甜酿亲手来打理。

若是施少连出门忙碌,家中无人管她,任凭她睡到日上三竿还是懒懒散散都可,饿了就吃,乏了就睡,甜酿过了一段自省的日子后也忍不住偷懒,前头二十年,她从没有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候。

宅子又临近秦淮河,那边更是热闹,吃食器物杂耍都有,金陵风气比江都开放,外头出游闲逛的女子也不少,宝月已在江都出嫁,她身边没有亲近的婢女,施少连便带回个叫阮阮的婢女,阮阮生性活泼,家里又太过清净——后院几乎只有她和阮阮两人,几个粗使的婆子妇人,实在是没意思透了,连玩投壶都没个伴,阮阮每日都怂恿着甜酿出门,要么游山,要么玩水,要么出门看戏,甜酿熬不住阮阮软磨硬泡,隔三差五也去秦淮河边逛逛,热闹久了,张圆去世的伤痛也渐渐淡了许多。

日子一长,在这家里,她身上渐渐长了点肉,他也过得惬意,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

有一回甜酿从库房找了匹料子给他做衣裳,恰好被施少连撞见,他本抬脚要往外走,又顿住,指了指她身上:“一年热孝早就过了,这身素服,还是换下吧。”

“我记得妹妹以前身上总是有些坠儿珠子,如今倒是干干净净的。”

甜酿挠了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抿唇:“习惯了。”

施少连看着她一身梨花似的白,推甜酿的肩膀,又喊上阮阮:“走。”

“去哪儿呀?”她被他推搡着往外走,无可奈何,“大哥哥,马上晌午用饭了。”

“去给你买点衣裳首饰。”

“我屋里有,有很多。”她磨磨蹭蹭挪不动脚步。

“那些都过时了。”他不容她拒绝,“如今这金陵城的风尚一两年一换,外头哪个佳人仕女不是光彩夺目,妹妹不打算给我长长脸?”

“哥哥!”她皱眉跺脚。

兄妹一道上了珍宝楼,由不得她说话,那些珠钗翡翠猫儿眼都被施少连指着要包起来,甜酿吓得花容失色,忙忙抓住他的手:“够了,够了。”

旁边的掌柜笑呵呵的:“公子、夫人,你们看看这边,这边还有新来的玛瑙簪、金步摇、南珠璎珞……试一试,我保证夫人戴上倾国倾城,让我这屋子蓬荜生辉,”

施少连又点了几样,件件看起来都价值不菲,甜酿连连摇头,拖着他的手要走,碎碎念:“大哥哥,太多了,回去吧……”

他反倒握紧她,把那只滑腻的手攥在手心里,偏首对着她微笑:“怕什么,我赚的那些银子给谁花的?不都是给自家人用的么?”

两人又去了成衣店,连着挑了几身鲜亮衣裙,时候不早,施少连又带着甜酿去了酒楼,要了个临河的雅间,点了个说戏的说唱娘子,两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听那娘子敲着牙板说滑稽戏。

两人这些日子的相处,其实相聊甚少,甜酿出嫁几载,经过那些事,性情已变得有些沉稳冷清。他忙多闲少,匆匆来去,每日里至多和她话几句家常。

其实说起来,两人都有些避着她出嫁前的那种相处方式。

甜酿没有听过这种北地的滑稽戏,觉得有些新奇,那说唱娘子叮叮咚咚敲着牙板,她吃着东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不觉溜过去。

施少连见她嘴里还抿着吃食,杵着筷子戳在碟子中,却是乜着眼专心看戏的模样,低头啜了口酒,目光却幽然落在她身上。

“妹妹尝尝这个。”他将碟子挪在她手边。

甜酿回过神来,和施少连说两句,两人聊着聊着,甜酿又被说唱娘子的声音勾了去,一心二用。

这顿饭吃的出奇的随意和轻松,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个多时辰,两人一起吃过午饭,喝过一盏果子酒,用过糕点,最后还喝了一壶清茶。

她皱着眉头,挪不动步子。

“怎么了?”施少连回过头来问他。

“我吃太多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有些讪讪的,“走不动了。”

施少连佯装咳了声,背手走在她前头,淡声道:“你太瘦了,还是得多吃些。”

又道:“饭后须得走走消消食,若是积食克化不动,惹了病反倒不好。这样吧……我们沿着秦淮河,慢慢逛回家吧。”

甜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

“大哥哥……”她软绵绵喊他。

他置若未闻,晃悠悠在前头带路。

“少连哥哥……”日头明晃晃的晒着,他的步伐迈得太大,她真的走累了,猫儿似的喊他,“大哥哥。”

那语气里就藏着点讨好似的娇气,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然而然的喊出口,娇滴滴的,拖着音调:“少连哥哥,慢点好不好?”

他果然慢下来,眼里闪着一点细碎的光,眼尾上扬,上下打量她一眼,拧起眉头,语气也有些责备:“你小时候还常在家里踢毽子跑上跑下的,什么时候成了这副弱不禁风模样?连这点路也走不动了?”

甜酿咬着唇壁,看着他不说话。

“马上就到家了,你忍一忍,回家再歇吧。”

她心头是不高兴的,看他微微有些不耐烦的模样,咽了口气,觉得委屈又别扭,低头默默跟着他走了几步。

“到底怎么了?”他顿住脚步问她。

甜酿扶着墙,忍不住眼眶发红,憋住泪意,踮起一只脚,声音委委屈屈:“我被你拉出来,穿的是家里的软鞋,走不得远路……”

“我看看。”他蹲下去,单膝支在地上,看她的脚。

甜酿摁着裙,往后躲了躲。

“给我看看。”他皱眉看她一眼,语气柔软下来,去碰她踮起的脚,“是磨疼了么?”

她又闪了闪身,缩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腿,讪讪的:“不用了……没事的……”

“抱歉,是我忽略了。”他嘴里道着歉,却毫不犹豫攥住她的一只脚。

时隔几年,他再看到她足上的白绫袜,袜口依然绣着一只青荷红菱,浅浅几针,却不啻于惊涛骇浪,他咽下满口血腥,一声不吭将绣鞋脱下,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头,缓慢又郑重褪下那只白绫袜。

如果甜酿此时能看见他的神情目光,只会发现,他眼里的欲念和暗沉,远甚于当年他还在她身边时。

甜酿的手抓着裙子,身体缩了又缩,那只玉足却仍然牢牢握在他手中,她面上有些火辣辣的,又有些奇妙的纷乱,五只圆润玲珑的脚趾在他的注视下缩了缩,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似乎轻轻抖了下,突然想要挣脱,想要逃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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