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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玉意也想掉头就走,但想到话还没说完,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王某还有一事想请世子帮忙。”

蔺承佑道:“有什么话,王公子请直说吧。”

滕玉意从程伯手里接过一个小匣子:“想必绝圣同世子说了,彭玉桂临死前托我把他和他妹妹的骸骨移回越州老家,为着此事,他把箱箧的钥匙都交给我了,我先前打开瞧了,箱箧里除了田契房契和大量账本,另有彩凤楼一众妓人的身契,王某知道此事还需禀告官府,故而想与世子商量,能不能把卷儿梨和抱珠的身契交给王某,从此还她们自由身。”

蔺承佑脚步一滞,彭玉桂竟将遗骨还乡这等大事托付给滕玉意。

昨晚之前彭玉桂整日戴着假面具,料与滕玉意并无深交,彭玉桂死前又救了绝圣一命,为求万无一失,理当仗着这份恩情让绝圣托付他才是,他在大理寺任职,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除此之外,归葬需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彭家人的坟茔更非易事,滕玉意想必也知道会有多么麻烦,竟也答应了彭玉桂的请求。

转念一想,当时他赶过去时彭玉桂已经快咽气了,绝圣毕竟太小,彭玉桂放心不下,转而拜托滕玉意也不奇怪。

他压下了心中的疑虑,颔首道:“我正要找彩凤楼一众伶人的身契呢,既然在王公子手里,不拘卷儿梨和抱珠了,一并都发还了吧。”

滕玉意没想到蔺承佑早有安排,这样做倒比她料想得还要痛快:“那再好不过了。听说彭玉桂的尸首得先送去大理寺,待大理寺办完必要的手续,还请世子知会王某一声,王某会亲自前去收彭玉桂的遗体。”

蔺承佑应了一句“好”,接过滕玉意递过来的匣子。早在给彭玉桂点长明灯时,他就想过令人把彭玉桂的骸骨送回越州老家,既有滕玉意操持,他也就不必插手了。

说话间迈入大厅,抬目就看见彭玉桂的尸首被放在当中,尸首从头到脚蒙了一块灰布,脚边放着盏长明灯,见天和见美盘腿坐在一旁,低声默诵着什么。

蔺承佑和滕玉意脚步同时一顿,彭玉桂犯了大错,有这结局并不意外,但此时看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心里仍觉得凄恻,人性何其复杂,命运总是阴差阳错,此人明明才二十七岁,却因一场灭门之祸,近半生都在复仇。

家人惨死在田允德夫妇手中,爷娘和妹妹的孤坟至今无人问津,多年来隐藏真面目,为了报仇一心习练邪术,心性越来越歪,最终走上歧途。熬了这么多年,他凄苦又短暂的一生终是到头了,这结局对彭玉桂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两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大理寺的官员和衙役热络迎上来:“蔺评事,严司直。”

滕玉意带着程伯和霍丘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一帮官员红光满面,围着蔺承佑絮絮而谈:“没想到这一查,竟牵连出四桩大案……十一年前越州桃枝渡口彭书生一家的灭门案、一年多前田允德夫妇被人谋害案、姚黄与青芝合谋毁坏葛巾容貌一案、姚黄与青芝被人谋害案……这几位凶手如此狡猾,换个浮躁粗心的,万万查不出真相,寺卿听闻后唏嘘不已,直呼后生可畏,先前已经分别给圣人和越州府去信了,此刻还等着蔺评事和严司直回大理寺呢。”

蔺承佑一边听一边敷衍笑着,忽然一指萼姬,把手上的身契交给她:“把身契发还给她们吧,明日排队去万年县找司户参军勾销贱籍,往后各寻活路吧,”

伶人们听了这话只当做梦,不是掐自己胳膊就是揪自己脸蛋,直到确认这一切是真,这才痛哭着躬身致谢。

萼姬忙着给众人发放身契,大厅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了,抱珠带着卷儿梨找到滕玉意,埋头在桌前跪下。

滕玉意喝茶的动作一顿,忙让程伯把二人扶起来:“这是做什么?”

抱珠泪流满面:“先前王公子专程向世子讨要奴家和卷儿梨的身契,奴家都听见了。奴家知道王公子面冷心热,哪怕抱珠曾辜负王公子的相护之意,王公子也不曾与奴家计较。如今邪祟一去,奴家和卷儿梨怕日后再难见到王公子了,心中感念王公子这些日子的相护之恩,特来与王公子拜别,今日一别,万望王公子珍重,珍重。”

卷儿梨面色有些呆呆的,一个劲地磕头:“谢谢王公子,谢谢王公子。”

滕玉意再次把二人扶起来,昨夜尸邪操纵卷儿梨时,不论是抱珠不顾一切拦阻卷儿梨的举动,抑或是卷儿梨变成傀儡都不忍心伤害抱珠的行为,都令她深受撼动,二人小小年纪就被卖到泥淖中,多年来相依为命早把对方视作姐妹,这种生死关头舍身相护的情谊,是多少银钱也换不来的。

她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弄这么大的阵仗,道长给卷儿梨看过了吧,她做了一个月的傀儡,体内余毒如何清除?”

抱珠拭泪说:“两位小道长说清起来比别人麻烦些,早上弄了些颜色古怪的符汤让卷儿梨喝了,卷儿梨吐了好些黑水,神智清醒了不少,但道长说至少要个一年半载才能全好,给了半年用量的清心丸,让卷儿梨每日服用一粒,半年后再去青云观瞧瞧。”

滕玉意忽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抱珠愣了愣:“王公子请讲。”

“那一回你和卷儿梨在我房中奏曲,卷儿梨的琴音刚起了个头,你脸色就变了,那是为何?”

抱珠羞惭地说:“奴家的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过王公子,奴家和卷儿梨日夜相伴,她调琴时的习□□家一听就知道,奴家一听就觉得她不对劲,不曾想她那时候就被尸邪蛊惑了,只当她病中糊涂,怕她被萼大娘骂,忙用别的话岔开了。昨晚尸邪闯进来后奴家才意识到不妥,忙将此事告知五位道长,可惜说得太迟了。”

滕玉意暗叹,果然如此,尸邪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善于利用每个人的软肋和私心吧。

“罢了,过去的事不必提了。”她从袖中取出两粒宝珠递给二人,“你们还没正式接过客,平日攒下的打赏不多,日后只能靠你们自己了,这个拿着吧。”

抱珠吓一跳,急忙拉着卷儿梨起身:“绝不敢受。不让我们卖笑卖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奴家有手有脚,年纪又小,针黹缝补、做饼烹粥,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

滕玉意:“你们无依无靠,谋生哪有那么容易,先用这笔钱渡过难关,回头我让程伯帮你们找个好营生。”

抱珠仍坚辞不收。

滕玉意故意把脸一沉:“我可不是菩萨心肠,再推脱我就收回去了。卷儿梨现在可是连话都说不太明白,上哪去求活计?你不想着自己,也该想着她吧。”

抱珠这才红着眼睛收了。

这时蔺承佑已经把事情交割完毕,正要指引衙役们把彭玉桂的尸首抬出去,听到这番话朝滕玉意瞧了眼,扭头对身后的绝圣和弃智:“不是要去跟王公子话个别吗,去吧。”

绝圣和弃智忙跑到滕玉意跟前:“王公子,我们得回青云观了。”

两人心中万分不舍,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们早把滕玉意视作同生共死的挚友,今日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遇。

滕玉意心里又何尝舍得绝圣和弃智,回身打开包袱,把里头的果脯和素点一股脑塞到二人怀里:“我们府里厨娘做的,比外头买的好吃。改日我再让人送些你们爱吃的玉露团到青云观去,日后你们想吃什么,只管让人告诉我。”

绝圣和弃智红着脸说:“王公子,往后我们能不能找你玩?”

滕玉意笑道:“你们不找我,我也去找你们玩的。”

说着让程伯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两人:“你们要是想来找我,把这个给门口的侍卫看就成了。”

绝圣和弃智高兴地接过令牌,又各自从腰间摸出一块脏兮兮的木牌:“王公子,你想来青云观的时候,带上这个就成。”

一块歪歪斜斜刻着一个“绝”字,另一块是个笨拙的“弃”字,滕玉意忍笑收好:“晓得了。”

说话间一抬头,恰好碰上蔺承佑的视线,他耐着性子等了这一晌,倒也未催促,看说得差不多了,这才道:“好了,外头犊车候着了,该走了。”

恰在此时,霍丘也进来回禀:“公子,老爷来了。”

滕玉意忙同绝圣和弃智一道出了楼。

滕绍前几日困在大隐寺中,今晨得知二祟已除,顿时放下了心中大石,告别了寺内众僧,率众赶来接女儿,不巧滕玉意昏睡不醒,滕绍便亲自在门外守着,哪知晌午圣人突然派人召见,滕绍只得留下程伯等人照管女儿,自己先走了。

滕玉意出来就看见阿爷被一群官员团团围住,寒暄声不绝于耳。

她暗自打量阿爷,阿爷想是担心她的安危,短短几日就憔悴了不少,好在精神头尚佳,嗓音也清澈沉稳。

“……幸赖世子与诸位道长倾力相护,我那王姓外甥及长安百姓侥幸逃过一劫……滕某略备薄酒,只望能酬君一局……”

滕玉意边听边上犊车,帘子一放下,外头的声音小了不少,没听清蔺承佑的答话,倒是听到五道掩不住喜悦的笑声:“哎哎哎,吾等身为道家中人,本就该扶倾济弱,这些话折煞贫道了……当然滕将军既是一番美意,贫道也不便推却……”

程伯示意车夫驾车,滕玉意却又说“等一等”,掀开窗帷向外看,只见彩凤楼的一众伶人都挤在门口,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滕玉意心内有些唏嘘,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末了落在萼姬身上,萼姬正眉飞色舞与身边的歌姬说话。

滕玉意不动声色端详萼姬一阵,又觉得自己多心了,下意识朝蔺承佑望过去,正巧蔺承佑也有意无意朝萼姬看,目光轻飘飘在萼姬脸上打了个转,很快就移开了。

她放下窗帷时暗想,莫非蔺承佑也觉得不对劲?

滕绍与众人叙过话后,便带着女儿及家仆告辞离去。

蔺承佑在楼前翻身上马,扬鞭时瞥见滕玉意远去的犊车,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串玄音铃还在她腕上,下意识要追上去,旋即又勒住缰绳,罢了,等她自己察觉,自会令人交还给他,要是她忘了,过两日他再令人讨回来就是了。

滕绍父女回到滕府时天色已擦黑,杜家一家四口都在府里候着了,见滕玉意安然无恙回来,自是喜不自胜。

滕绍面上不显,心里却极其高兴,欣然令程伯安排酒膳,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饭毕,杜裕知同滕绍去书房议论朝中之事,杜夫人则带着三个小辈去了内苑闲聊。

滕玉意拔出小涯剑,向姨母和表姐表弟面前展示了自己新学的剑法,当然,只演示了克厄剑法和学了一半的被褐剑法,至于蔺承佑教她的桃花剑法,她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也就没公然演示。

杜绍棠原本不信那火玉灵根汤能增长人功力,怎知表姐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他照着样子比划了一下,连两招都坚持不下来。

杜绍棠试完,杜庭兰也夺过剑凑热闹,哪知比划到后头又成了花拳绣腿,滕玉意和杜绍棠笑得前俯后仰,杜夫人也摇头笑叹。

滕玉意笑着夺过剑,在笑声中示范了一遍。

恰巧滕绍和杜裕知也来了,抬头见滕玉意握着把小剑在庭院里奔来跑去,杜裕知吓得脚下一个趔趄,滕绍却又惊又喜。

看了一阵,他忍不住走上前板正女儿的胳膊:“此处不对,你练的虽是剑术,底下功夫也要跟上,出招时下盘一定要稳,如此方能让意念灌注到剑尖。”

心里却想着,多少年没在女儿脸上见到这般开怀的笑容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重又回到十年前蕙娘还在的那段岁月,女儿小小的身影在府里快活地奔跑,就像春日里一只迎风飞舞的小蝴蝶。他既心酸又欣慰,指点时便格外用心。

滕玉意照做了一遍,居然还是不对,杜绍棠忍不捧腹笑了起来,滕玉意瞪了杜绍棠一眼,逼阿爷指出她的错处,再出剑时招式便板板正正了。

杜家人难得见他父女如此融洽,都笑着凑趣,滕玉意自觉学得差不多了,又拖着杜绍棠跟她一起学招,杜绍棠最怕吃苦,学了没几招,趁滕玉意不留神拔腿逃跑,滕玉意不肯罢休,撩袍在后头直追,这情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家人笑作一团,连滕绍都笑着摇头。

当晚杜家人歇在了滕府,次日用过早膳才走。

滕玉意送走姨母一家人,让春绒和碧螺取了一套男子衣装来,预备趁程伯还未来,先到园子里复习几遍剑法。

换衣裳的时候发现腕子上的玄音铃,她不由愣了一下,糟糕,昨日竟忘记还给蔺承佑了。这法器本是防尸邪偷袭的,如今尸邪已除,自然得还给原主人。

她轻轻试着往下褪,怎知褪不下来,莫非这几日在彩凤楼长肉了?不对啊,这几日吃没吃好睡没睡好,不瘦就不错了,对着镜台照了照,脸蛋明明比刚来长安时清减了几分。

她唯恐弄坏铃铛,小心翼翼加大力道,可是那串铃铛就像长在自己腕子上似的,叫了春绒和碧螺来帮忙,两个丫鬟竟也毫无办法,一转眼工夫,一屋子的丫鬟都试了个遍,端水的端水,涂皂角的涂皂角,死活撸不下来。

“等等。”滕玉意思索着抬手,“这可是青云观的法器,弄坏了可就糟了,这样吧,明日我请人问问绝圣和弃智两位小道长怎么脱下来,我们自己就先别妄动了。”

丫鬟们这才散了,滕玉意换好衣裳,跑到园子里温习了一遍克厄剑法,回身看见程伯,她非但不收势,反而向程伯刺出一剑。

程伯以掌化刀,轻轻挡开滕玉意的招式。

滕玉意高兴地收回剑:“程伯,这套克厄剑法我已经彻底学会了,你接着往后教吧。”

程伯笑道:“正要与娘子说此事呢,老爷今早起来就吩咐老奴,说既然娘子在兴头上,不如尽快按照正统的法子帮娘子打好基础,霍丘从军前是逍遥门的嫡系传人,轻功卓绝,剑法也不差,由他来教娘子轻功和剑术正好,端福近身搏击之术天下无双,可由他来教娘子防身之术。”

又悄悄说:“老爷昨晚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

滕玉意状似不在意咳了一声,负着手走上台阶,一撩衣袍,盘腿坐到亭子里的茵席上:“昨晚没来得及跟阿爷说,我要帮彭玉桂兄妹归葬的事阿爷知道了么?”

“老奴已将整件事原原本本禀告老爷了,老爷听了倒也未说什么,只说既然答应了人家的遗愿,就一定要办得周全妥当,今早老奴已经派人去洛阳了,来日将彭玉桂妹妹的骸骨运回来,就能筹备他兄妹二人归葬越州的事宜了。”

滕玉意点点头,转眸看了程伯一眼,彭玉桂临死前那番话是附耳对她说的,连程伯都没听见。

“程伯,还记得我曾打听过那黑氅人和他手中的银丝暗器么?”

“老奴记得。”

“昨晚彭玉桂使的暗器正是那黑氅人用过的银丝,我猜蔺承佑也正是因为听了南诏国尸王的典故,才想到用银丝来锯尸邪的獠牙。彭玉桂临死前把这银丝的来历告诉我了。”

程伯神色一凛:“这彭玉桂与那黑氅人有渊源么?“

滕玉意蹙眉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猜彭玉桂也不认识这个黑氅人,不然他不会主动将此事告知我,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条重要线索,说不定他与那黑氅人学的是同一宗邪术,查下去准有收获。你马上派人去西市盯着一家叫尤米贵的生铁行,若是看到一个叫庄穆的泼皮,想法子套他的话,当年彭玉桂是从此人手里得到的暗器。一旦有了消息,立即告知我。”

这一等就是一整天,这期间霍丘正式开始教习滕玉意轻功,滕玉意学得极刻苦,因有了火玉灵根汤和桃花剑法打底,较之初学时轻松许多,饶是如此,一天下来一身骨头也险些散架。

程伯傍晚过来回禀,说那家生铁行关着门,别说看到一个叫庄穆的泼皮,连主家都没见到,他已经派人在附近盯梢了,一有风吹草动马上来回禀。

“此外,杜家娘子落在卢兆安处的信件全数取回来了。”

滕玉意拍手叫好:“继续盯着卢兆安,西市那头也绝不能落下,对了,两位小道长在观里么?”

“不在。”程伯道,“听说洛阳的紫极宫举行道家盛典,凡是两京大观都需前去参会,清虚子道长在外云游,世子也抽不出空,青云观只好派两位小道长做代表去洛阳参会了,据说过几日方能回来。”

滕玉意唇边溢出笑意,她可想象不出两个小胖子如何做一观之表。这也就罢了,本来还指望绝圣和弃智帮着取下玄音铃,他们这一走,难道她要找蔺承佑说道此事。

程伯又将一张泥金帖子呈给滕玉意:“户部的刘侍郎做寿,刚才给各府送帖子来了,圣人亲自写了贺表,寿宴设在辋川的别业,说是要宴饮三日,特邀各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前去玩耍。娘子,刘侍郎是当今国舅,此事万万推脱不得。”

滕玉意泥金帖子,这位刘国舅先前就是大理寺卿,女儿嫁给圣人后,国舅依旧黾勉从事,不肯居高位、更不肯挟权倚势,圣人多次要赐爵,均被国舅婉辞了,姨父每回提到此事,都称刘公为百官表率。

“阿爷去么?”

“老爷自然是要去的。”程伯笑道,“但滕府女眷只有娘子一个人,恰好赶上百官进京述职,前去拜寿的女眷和小娘子一定不少,娘子还需好好筹备才是。”

“知道了。”滕玉意点点头,暗想阿爷忙着述职未必有闲心理会这些杂事,又补充,“先好好准备寿礼吧。”

程伯欣慰点头,便要告辞离去,滕玉意却又叫住他:“对了程伯,你从库房里送些上好的衣料来,要男子穿的那种。”

程伯只当滕玉意为了方便今后出府行走,要做些自己穿的男子襴袍,应了一声好,自行下去安排。

过不一会程伯带着人回转,滕玉意一瞧,几个托盘里盛放了色彩斑斓的不同衣料,想是来自江南各地。

她指了指宝蓝和赭色的两块衣料,沉声道:“这两色不要。”

程伯心内纳罕,娘子自从到了长安便极为忌惮宝蓝和赭色,哪怕只是府中几位年长的管事穿,也势必令其马上换去。

“是。”他亲自取出那两块布料递给身后的仆从。

滕玉意又补充道:“库房里若还有这两色的布料,统统拿出去赏给阿爷的部下,往后也不要收这两色的布料进府了。”

她挑拣一晌不甚满意:“库房里还有旁的布料么?”

程伯没想到滕玉意对此事这般重视,猛然想起再过半月就是老爷的寿辰,心里闪过一念,娘子该不是想亲自给老爷做衣裳吧。

他喜出望外,颤声说:“库房还有,老奴这就去拿。”

过了片刻,程伯带人抱着布料赶回来,这回全是上等缭绫,另有吴越等地产的异样纹绫纱罗,轻软光洁,抚之如镜。

滕玉意皱了皱眉,这已是难得一见的上品了,但她仍嫌不足,眼下已经仲春了,再过两月就入夏,阿爷每日在军中忙庶务,衣裳穿在身上,自然是越凉爽越好。

依她看,蔺承佑身上那几件就很好,可惜他那是宫里之物,想搜罗都没地方搜罗,听说西市常有异国来的昂贵绢彩,要不到西市去转转?

她想到做到:“这些都不够好,过两日我去西市亲自挑吧,端福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吧,让端福陪我去。顺便再到尤米贵的生铁行附近转转,最好能早些找到线索。”

做完这番安排,滕玉意回院子里沐浴,出来换了一套干净襴衫,只觉得浑身骨头又痛。

学武真不容易啊,她揉着酸疼的肩膀感叹道。

她摸到窗前矮榻前,摊手摊脚一躺,正要□□绒送“美人锤”进来,忽觉小涯剑发起烫来,她一愣,忙又扬声道:“我要睡一会,你们别进来吵我。”

说罢轻轻敲了敲剑柄,低声道:“出来吧。”

小涯先没动静,过了好一会才慢腾腾钻出来,滕玉意一看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小涯眼窝凹陷,脸颊干巴巴的,绿豆眼本来精光四射,如今又小又无神。

小涯有气无力爬到矮榻上,像滕玉意方才那样摊手摊脚一躺:“你总算想起老夫了。”

滕玉意心里发慌,剑灵也会生病么:“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要喝酒?我这就给你去拿。”

小涯举起一只小手拽住滕玉意的衣袖,微弱地摇头:“没用的,前夜我帮你抵御尸邪和金衣公子,其中一只邪物的福报落到了你头上,我刚才闻过了,你身上的煞气都小了不少,但我就倒霉了,杀死这等邪物最耗灵力,本来一个月供奉我一次即可,这下子提前了,你得赶快给老夫弄胎息羽化水,不然我灵力就没法恢复如初了,快去吧,就在青云观。”

滕玉意一愣,原以为小涯是戏言,想不到竟是真的。

她蹲到榻前焦声道:“非得蔺承佑和绝圣弃智的浴汤水么,别人的成不成?”

小涯困倦得直打呵欠:“不成的,长安城只有他们师兄弟是三清童子身,胡乱弄别人的浴汤只会把老夫的灵力弄弱。”

滕玉意起身焦急踱步,偏偏绝圣和弃智去了洛阳,不然还可以找他们想法子,现在怎么办,无论青云观还是成王府,守备都极为森严,偷是行不通的,难道要当面向蔺承佑讨要他的浴汤?

这样做也太厚颜无耻了,而且即便她讨要,以蔺承佑的性子,不但不会给她,兴许还会狠狠排揎她一通。

“立刻就要么?”

“不能超过三日,你尽快想法子吧。”小涯越说越困倦,头一歪,干脆在榻上打起了呼噜。

滕玉意心内焦灼,在房中团团思量对策,忽然瞥见桌上的泥金帖子,圣人和皇后视蔺承佑如亲子,皇后的阿爷做寿,蔺承佑理当前去贺寿。既然要宴饮三日,想必那辋川的别庄有浴池,要不让绍棠帮她……

蔺承佑并不知道有人惦记他的浴汤,从彩凤楼出来,他先是带着俊奴回青云观好好歇了一晚,次日一早送绝圣和弃智上车,叮嘱他们别在道家盛会上丢脸,之后便到大理寺整理案宗,一忙就是一整天,出来时已是傍晚,找了侍从宽奴一问,滕玉意居然还没把玄音铃送还给他。

蔺承佑暗想,有意思,都一整天了,滕玉意怎么也该想起来了吧。

这东西世间仅此一串,本来藏在师尊的百宝箱里,那日他好不容易撬开百宝箱偷出来,打算先借给滕玉意用几日,过后再给阿芝,结果给出去就没影了。

该不是送到青云观去了?正要派宽奴去青云观询问,得知圣人牵挂他,只好先纵马回了宫。

帝后这几日寝食难安,惟恐蔺承佑捉妖时有个闪失,昨日听说已经顺利降服二怪,悬着的心勉强落了地,又得知蔺承佑受了伤,当即派宫里的几位老人和余奉御出宫,一伙人在大理寺堵住了蔺承佑,给他重新包扎上过药才作罢。

饶是如此,皇帝依旧放心不下,蔺承佑一进宫,他便捉住蔺承佑亲自察看伤口,确认没残留妖毒才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皇后刘冰玉在旁给皇帝递药粉,“师公不在长安,爷娘也不在长安,你说你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该如何是好。”

蔺承佑笑着翻身下榻:“侄儿错了,本想着是些皮外伤,派人报了平安也就够了,本意是不想让长辈担心,哪知反害两位长辈挂怀,都怪侄儿思虑不周,下回必定早些进宫。”

刘冰玉把嘴一努:“昌宜和阿芝知道你进宫,吵了一下午。今晚你就住在宫里,哪也不许去,我让他们准备家伙什,今晚一家人吃点新鲜的。”

蔺承佑知道皇伯母最热衷搜罗天下美食,笑应道:“估计又有好吃的了,侄儿还有一箩筐话要跟两位长辈说呢,伯母赶我走我也不走。”

刘冰玉瞪他一眼,终究掩不住笑容,笑眯眯带着宫婢们走了。

皇帝有心把脸板得紧紧的,奈何在蔺承佑面前慈爱惯了,挥手让宫人下去,沉声道:“今晨大理寺的张庭瑞回禀了一回,案情是说明白了,然而关于捉妖连他也不甚了了,你且把整件事细细说说。”

蔺承佑就将始末缘由说了一遍。

皇帝略一沉吟:“你怀疑这个萼姬有问题?”

蔺承佑颔首:“早在调查彭玉桂一案时,侄儿就觉得此姬说话漏洞百出,那晚金衣公子本来要松口了,这个萼姬突然说起尸邪已死之事,金衣公子受了刺激,才会愤而自戕。要说她无意也说得通,但侄儿总觉得太巧了些。”

皇帝思量着说:“照你说,二怪上月就已经破阵而出,若说彩凤楼没有人帮着遮掩,绝不至于风平浪静。但她一个人能做的毕竟有限,估计另有人主事。”

“侄儿已经安排人在暗地里日夜盯梢萼姬,吩咐他们别打草惊蛇,等到弄明白与萼姬接头的人是谁,再一网打尽不迟。”

皇帝近来为了朝中事夙兴夜寐,眉头隐约可见疲色:“最近进京述职的官员多,各地节度使也——”

这时殿外传来稚嫩的声音:“阿大哥哥来了嘛?”

宫人低声拦阻,皇帝摇头笑叹:“让她们进来吧。”

话音未落,两个身着绮罗的小身影旋风般奔了进来,身后矮身跟着一大群宫女,个个神色紧张,蔺承佑懒洋洋张开双臂,等到昌宜和阿芝跑到跟前,一把将二人拦住:“慢点跑,当心摔着了。”

昌宜瞥见蔺承佑胳膊上的伤,面色一变:“阿大哥哥,你受伤了吗?“

阿芝小心翼翼抚摸上去:“阿兄,你疼不疼?”

“阿兄不疼。”

阿芝清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认真观察蔺承佑的神色,想知道哥哥是不是真不疼。

蔺承佑难得也认真一回,温声叹气道:“阿兄真不疼。”

说着点了点阿芝汗津津的鼻头,又摸了摸昌宜的脑袋,从怀里取出两套从西市萨宝处弄来的小玩意,笑道:“瞧瞧喜不喜欢。”

阿芝脸蛋红扑扑的,高兴得不得了,搂着哥哥的脖子“啵啵啵”亲了好几口,这才张开白胖的手指头接礼物:“阿兄带我玩。”

昌宜到底稳重些,见是一枚浑身黑漆漆的小昆仑奴木偶,好奇地摆弄一晌,把东西凑到皇帝面前:“阿爷你瞧,它连手指头都可以动。”

皇帝慈爱地看着三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柔和得像融化开的酪浆,接过玩具仔细看了看,俯身把昌宜抱在怀里:“走吧,去瞧瞧你阿娘晚上弄什么好吃的。”

阿芝心疼哥哥的伤,不让哥哥抱她,蔺承佑便牵着阿芝的手在后头慢慢走。

阿芝兴高采烈高举手中的玩具小人:“后日皇伯母的阿爷做寿,我们可以出宫喽!”

昌宜也在阿爷怀里探出头来:“阿大哥哥听说了吗,云隐书院要开了,趁这回祖父做寿去的女眷多,阿娘要亲自选一批小娘子去云隐书院读书呢。”

蔺承佑边走边听,不知不觉到了廊庑下,迎面吹来一阵薰风,风里有种清淡的香气,他心中一动,暗觉这清幽的味道很熟悉,扭头寻找花树,却不知香气从哪儿飘来的,摘下落在肩头的花瓣瞧了瞧,漫不经心道:“云隐书院?”

皇帝在前叹道:“是啊,你阿娘和冰玉当年就是在云隐书院相识的,感觉就是昨日的事,往事如烟啊,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这次你伯母极力主张重开女子书院,我也极赞成。正好你爷娘下月回长安接阿芝,趁这机会让你阿娘也出出主意。”

忽然有个小宫人在廊道后头探头探脑,立即有老宫人低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小黄门战战兢兢趴到地上:“宽奴有话要传给世子殿下。”

蔺承佑一听是“宽奴”,忙道:“估计是大理寺有事找,伯父,我过去瞧瞧。”

到了近前,叫那小黄门起来:“宽奴怎么说?”

“宽奴说,那位王公子没把玄音铃送到青云观去。”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我颈椎病严重发作,周末在床上躺了两天,本来想把后面的几章存稿也整理了发了,现在不行了,身体一直很强壮,没想到颈椎会突然出毛病,之前有一个月我一口气存了十几万字稿,每天下班回来还在电脑前搞到十二点以后,可能是那个月太拼落下了毛病,这个月工作一忙,症状就加重了。现在头晕想呕,右手发麻,同事不建议我继续伏案工作,先休整一段时间,等症状减轻了再复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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