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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中仍是漆黑一片,光不是光,暗不是暗。

殿门开合。

殿中二人凝立着,无人言语。

片刻,符肆走到符柏楠面前撩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符柏楠从怀中掏出只药瓶放在他手心里,符肆接了。

“还有话么。”

他淡淡道。

符肆沉默着。

符柏楠拢起袖子,收回俯视的视线不再看他,抬步向外走。及至殿门前时,符肆忽然出声:“主父。”

符柏楠的手停在门上。

“……”符肆似乎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他最终也只道:“秋风大,您小心身子。”

“……知道了。”

符柏楠推门而走。

外间天光微明,符柏楠负手立于门外,待听到里面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他抬手招来许世修,食指虚点隐隐传出夏平幼哭声的正殿,苍白枯指收到颈前,横着一划。

“……”

符柏楠眯了眯眼:“怎么。”

许世修低道:“……您……您已经应了肆哥的。”

“你要替他说情?”

“……属下不敢。”

许世修深吸口气,终是领命而去。

在宫里,丧事总伴着喜。

先代人的亡故便意味着后人的出头,权利交叠的台阶下,成百上千的骸骨戚戚无言。

国丧的惨白方挂了满宫,满朝臣子便已乌纱朝輦立在龙啸殿外,等待新皇了。

凉钰迁的立场已明,内行厂北镇抚司被压,刘启乾挂笔磐嵩秋斩,内阁只剩四人残存,加之王宿曲迅电般被下狱,符柏楠窃国的嘴脸昭然若揭。

他高呼循古立长,满朝软骨亦高举双臂,半字不敢驳。

面目模糊的三公主夏觅玄哭过丧后,迅速被推上帝位。

赶龙袍,拟年号,头七寒食天下缟素登基大典,宫中水火忙乱,半边丧,半边喜。

交接之中最是动荡不安,加之一气儿去了两位皇女,符柏楠事必躬亲,每日只得睡两个时辰。

夏觅玄新登基,她胸中无墨纨绔懒怠,每每安抚逢迎又要大耗心神,多方来回,十几天下来,符柏楠毫无悬念的瘦回了旧日样子。

他很难记清自己何时用膳,用过几顿,吃的又是什么。

有时天光晨明,他迎镜往脸上施粉时,会想起临入宫前白隐砚的叮嘱。

能想起,但他不敢多想。

符柏楠清晰地记得白隐砚揽着他低语时的样子,还有她那股平和的,甚至有些冷淡的神态。每次回想他心口窝都窜起隐痛,疼多了,宫中的一草一木看着就厌。

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

忙时时岁就快,一回首便是一个多月。

大丧临结,扶棺长队在十月秋雨中送走了先皇,棺椁一下,转头便是登基大典。

新皇不爱理政,辰时送去的折子,午时进殿才收得五分之一不到,凉钰迁规劝过一回,被骂了个劈头盖脸。

“朕若事事躬亲,养你们何用!”

那便有用。

做奴才的,自该时时替天家分忧。

第二日符柏楠进言大赦天下,大赦能休朝,能跑马飞鹰,于是便大赦天下,该休的去休,该跑马飞鹰的,便去跑马飞鹰。

入夜落日后的长殿前,符柏楠看着凉钰迁撩蹄子朝着持奏的安蕴湮就飞奔过去,他抿着淡白的唇立了半晌,待目送净了下朝的官员,转身提步出宫。

符柏楠躬身从轿中出来,逑滚边的氅沿拂过青砖尘土,静静垂在宫靴边。他本该掀帘进门,可门脸间望见堂中景象,他反而停住了脚。

一个多月天入晚秋,宫内宫外,光怪陆离,瓦市还是那个瓦市,白记却不再是那个白记。

自旧日二人来往起来白记的生意就改变了许多,起先是频繁出入东厂的人,后来陆续是不曾多光顾的朝臣阁员,自月前宫中大变,白记已彻底被官僚权贵占据,罕见百姓了。

面馆人来人往,全是巴结。

官家爱孝敬,爱打探,爱认干娘攀关系扯近乎,也爱饮酒。

官腹中里装的算计与苦楚三分真七分假,酒饮多了,对着性子好的人,有时就分不清了。

白隐砚性子就很好。

或者说,她看上去性子很好。

一个将打烊的空店,两坛老花雕,再加一个看上去性子很好的女人,撂倒个十年寒窗的苦逼老官是足够了。

餐近尾声,薛沽半趴在木桌上,醉眼朦胧地冲白隐砚道:“恒敛千金笑,白老板这一笑,值……嗝,值千金啊。”

白隐砚勾唇不多言,拢了拢鬓发,走去近前温声道:“多谢薛大人抬爱。薛大人,您醉得太厉害,不能再喝了。这株珊瑚白娘收了,我去替您叫辆马车,车马钱权当饶送。”

她伸手要拿薛沽面前的酒坛,掌心方收便一把被人握住。

白隐砚眉心一紧。

薛沽有些醉过了,微仰头冲她叹道:“哎,清贤和善蕙质兰心,白老板,可惜啊……”

白隐砚自知他在惜叹甚么。

她将薛沽轻扶回座上,抽出手转身擦拭桌子,暗中示意柳三出去叫马车。

跑堂出门,白隐砚垂首收拾着,又与他周旋几句,讲了个笑话,薛沽趴在桌上嗤嗤笑个不停。

过了片刻,他忽而抬手转了转食指,口齿不清道:“白、白老板,如我一般攀附者……多……多得很吧……”

白隐砚应付道:“薛大人怎么说起这个?”

薛沽酡红着脸一阵笑过:“给提阉宦脱靴……舔趾的软骨贪墨……余有自、自知之……嗝……”

白隐砚手停了停,淡道:“薛大人也是生计所迫。”

“对!”薛沽猛击了下桌面,摇晃着坐起道:“白老板是明白人!明白人!”他拍着桌子拧眉道:“白老板必……必也是被逼无奈,才跟从……嗝……知音啊!”

“……”

白隐砚深吸口气,攥着抹布的手紧又松,转头冲他笑了笑,没有言语。

她不多言,薛沽反而来劲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白隐砚收拾的这一桌来,酒气满身地道:“余早年考公,闲时读过、读孟子中节,趣味得很……”

白隐砚勉强抬眼,“哦?”

薛沽醉道:“中节载……载言孔子出六国,万章曾问,问孟子,曰先师孔子……可否宿于卫国宦者痈疽,齐国宦者瘠环家中……嗝。”他打个酒嗝道:“孟先矢口便否,言道‘若真有其事,孔子何以为孔子’。”

“……”

白隐砚擦桌的手停了。

薛沽哈哈大笑起来,顺腿坐下道:“哎,不愧孔圣先师,世事……嗝,世事明晰,风骨明透。”

“……”

白隐砚停在那许时,闭了闭目,忽而轻笑一声:“薛大人所言是《万章上》吧。”

薛沽抚掌笑道:“正是!”

“白娘闲时也读过,只时日不早,月前而已。”白隐砚转过身,俯身凑近他。

“士大夫与狗不得入内。”

她道。

“《万章上》《潜书》《万历野获》……多得很。白娘士大夫的文章读过几篇,多读过去,我原是一气之下想立个牌子在门前的。”白隐砚缓缓抬起身,“可就是玩笑着去讲,翳书还是劝我莫去计较这等小事。”

“你信么,他那样性子的人,他说这是小事。”

薛沽愣在座上。

她眯了眯眼,冰冷低语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迸出来。

“薛大人,寒窗及第,想必极自傲吧?”她微偏着头,眼角冷压着,“是了,苦读十载一朝登科,衣锦还乡,多大的荣耀。我这般的努力,全乡举孝廉推我出来考举,登科上试出人头地,我十几载才得到的东西,凭什么他一个阉人如此轻易就能拿到?就凭他……”她眸光扫了眼薛沽桌下昏暗的衣摆,“少了男人那玩意儿?”

白隐砚脸变得太快太急,话太锐,薛沽迎着她咽口口水,气有些粗,搭在桌上的手渐渐捏紧。

白隐砚看出,他有点醒酒了。

“可你做得到吗?他早年是如何过的,那旬月是如何撑过来的,那一刀换了你,你做得到吗?”

她随手摸起桌上用剩的肉刀,尖端扎在案上,腕搭在刀柄,漠然俯视着薛沽微抖起的双股。

“薛大人,白娘不知朝事,只理得商家铺面上这点事。于我看,圣贤儒教直疏上鉴,说白了就是卖一张嘴,翳书也是卖一张嘴,都是买卖人,都有力有不逮之事,你们又何曾清高。”

薛沽被刺了一下,脑子一热,拍桌猛道:“你怎敢将我等相提并论?!薛某人我自然无面多驳,可孔孟大贤,还有千万为民为国的清士,怎可和此等贪附阉竖同论!”

白隐砚轻笑一声,嗓音淡到发寒。

“翳书贪权,你们贪财,清流寒士熬上三四十年,得一面牌匾几十架万民伞,贪的是名,都是贪,如何不能相提并论。至于贪而不做,迂清如朱夫子,白娘不知除去几篇诗赋,这等清廉何曾兴白姓。”

“你!”

薛沽酒气冲脑不甚清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憋了两憋,他竟双手成揖状,向虚空比了比:“区区草民竟口出如此狂言,想符柏楠那阉宦平日必有所教,薛某定要禀明圣上,要他——”

“你去啊。”

她眯着双眸:“看看皇上是纳你的言,还是纳翳书的言。”

薛沽一堵,明显语塞,憋得面目通红,半晌吊了些书袋,竟搬出程朱的名节之说,转而批白隐砚己身。

“……名节。”

白隐砚动了动眉角,忽而感到一阵很深的荒谬。

她不想再辩了。

“也是。”她吸了口气,“薛大人,我便同你道明了罢。”

白隐砚俯视着薛沽,嗓音冷漠而尖锐。

“我不爱想,也不在乎名节,更不在乎甚么闺房之乐,最不在乎的,就是你们男人那臭哄哄的二两肉。”

“在我眼中,不是翳书少了那二两,而是你们天下男人,皆多长了二两。”

“……”

薛沽口微张着,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白隐砚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折了折袖子,回身继续收拾桌面。

远处车马辘辘声近了。

“夜深了,薛大人,您该回了。”

打烊上板,白隐砚熄了门前灯,提着空桶走向院中。洗过地,她就该乘轿回府了。

木门方启,天旋地转。

空桶落地。

白隐砚被猛然拉进一个削瘦的怀抱,大氅蝠翼般卷裹,吻铺天盖地而来,炽烈而凶狠。

“嗯……”她被撞疼了门齿,拍了拍来人的肩,拥搂不松反紧。

他搂她抱她,亲吻她,几乎没有空隙喘息,短暂的几次分离,唇齿又迅速交缠回去。

长吻好似没有尽头。

白隐砚又回到了那副原来的样子,她搂着他的颈项,掌心温柔地抚着,静静回应。

一吻尽了,符柏楠低喘着离开她,额抵着额,他不言语,白隐砚也不言语。

静默之中,符柏楠噙着笑低低开口:“怎么不说话。”

白隐砚温声道:“你想我说甚么。”

符柏楠道:“方才不是挺能说的。”

“……”

白隐砚一愣之下反应过来,垂了垂眼,难得有些赧然。

黑夜再度岑寂下去。

过了许时,符柏楠忽道:“适才你所言,都是真的么。”他厮磨着她的鬓她的颊,声音不高不低,阴柔难辨。“嗯?”

“……”

白隐砚抿了抿唇道:“也不全是。”

她与符柏楠拉开些距离,在他瞬间尖锐起的目光中轻咳一声,道:“闺房那事……我其实还挺在乎的。”

符柏楠猛地掐了下她的腰,白隐砚没防备惊呼着低笑出声,符柏楠一低头,两人又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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