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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郡王府里,崔夫人一张脸白得像纸,仿佛随时都会晕倒的模样,还要死撑着坐稳,看起来着实可怜。

当然桃华并没有多少怜悯她的意思。养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那就是母之过了,崔夫人自己教出了崔秀婉这样坑全家的闺女,现在跪着也只好自己哭完。

“崔夫人,可想好了?”薄荷收到桃华的眼神,便出声问道。

崔夫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幼婉她突发急病,面生恶疮,自是不能再进郡王府服侍郡王爷了。”妇有七出之条,恶疾为其一。妇尚如且,何况是为侧,若是面上生了什么东西,郡王府自然可以不要。崔家自请退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桃华点了点头。薄荷便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崔夫人:“这东西在脸上沾染一点,便会生出红疹来。待停药后一个月,只要不抓不挠,自然恢复如初。”

崔夫人有些半信半疑,然而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崔幼婉的脸固然重要,但比起全家人的性命来又差些了,也只能接过揣起来,又嗫嚅道:“王妃,能否许我见一见秀姐儿?”

桃华这时候才开口:“你今天就可以把人带回去。”

崔夫人先是一阵惊喜,随即又沮丧了。就算她把崔秀婉带回去了又能怎样?人在崔家,在京城,安郡王府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在崔家把人搜出来,难道还怕他们跑了不成?郡王妃越是大方,就越是表明她胜券在握,胸有成竹了。

“那,那民妇就多谢郡王妃了。”

桃华摆摆手:“夫人回去的时候可要仔细,这若是露了消息,可不关我们的事。”

“是是是。”崔夫人哪会走漏消息呢,她巴不得把这一切都捂得死死的,“郡王妃放心。等亲事退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京城,绝不再出现在王爷和王妃面前。”

桃华轻轻笑了一下。是不出现在她和沈数面前吗?应该是不敢再出现在太后面前才对吧。不过这也无须辩驳了:“夫人说到做到就好。送客。”

薄荷答应一声,站着不动,自有玉竹送崔夫人出去。崔秀婉早在崔夫人刚进厅内坐下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到崔家马车上了,桃华并不怕崔夫人不答应,事实上除了推辞亲事之外,崔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柏哥儿呢?”打发走崔夫人,后头就是崔家自己的事了,桃华根本懒得再去想,转头问起蒋柏华来。

薄荷抿嘴一笑:“在后院跟王爷扎马步呢。”

“小胖子扎马步?”桃华也笑起来,“走,瞧瞧去。”再过几日就要给蒋柏华种痘了,这几日就开始给他调理一下,还要防着他玩得太嗨,不擦干汗就吹风着凉,若病了,这痘可不能种。

崔家的马车在安郡王府驶进驶出,京城里的有心人都能看见,不过短短半日,消息就不胫而走,好些人家都知道了。

“这是商量迎侧妃的事?”

“多半是了吧。到底是太后指的婚事,就算安郡王妃不愿意又能怎样?”

“其实安郡王妃也太小气了,郡王本就按制该有一位侧妃的,崔家如今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迎这么个侧妃进门也好拿捏,不比纳个高门大户的女子更好?”

“你这话说得真是糊涂。那是太后指的婚事,自有太后撑腰。崔家纵然没根基,郡王妃又能拿崔氏怎样?再说崔知府当时——还有人说他是郡王妃治死的呢。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崔氏心里若是怀怨入门,这后宅哪还有个安静时候?你们男人说得轻巧,敢情这后宅不用你们操心。”

“那郡王妃也不怕。她如今可是正得皇上倚重,有皇上撑腰呢。”

“撑什么腰啊,早就说要种痘,到如今一个都还没种,究竟行不行呀?若这事儿不行,皇上还倚重她什么!”

“这说的也是。说起来那种痘的事到底成不成,我家里两个孩子都等着呢……”

无论什么事都抵不上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安郡王府要纳侧妃,不管这里头有多少勾心斗角曲折蜿蜒,都比不得种痘的事儿更让大家关心。

刘之敬比别人都更关心种痘,自然很快也得到了消息:“都要迎侧妃了,柏哥儿这痘究竟还种不种!”

陈燕看他烦躁异常,不敢靠近,在一边嗫嚅道:“我又回家问了我娘一趟,仿佛说是下回休沐时再种……”

“种个痘罢了,怎么还要休沐再种?”书塾里仿了官衙,每十日一休沐,也就是说还得好几天,可如今刘之敬度日如年,哪里等得及呢。

“怕是——怕是为了不耽搁柏哥儿念书?”

“笑话!”刘之敬嗤之以鼻,“种上痘至少发热几日,断没有休沐一日就能种好的,无论几时开始,都得耽搁念书。”这纯粹是借口,别是这事,真的不成吧?

什么事儿就怕多想。刘之敬开始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借着种痘之事捞点功劳,在西北关卡之外收集了些消息便急冲冲拿给蒋钧当宝献,那时候他自己也深信不疑。可如今心里疑惑起来了,再回头去看自己当初搜集的那些消息便觉得漏洞百出,仿佛一下子就都不可信了似的。

比如说定北侯让自己两个小儿子种痘,这种痘是在定北侯府里种的,谁看见了?若说种好后送到天花隔离区去呆了好些日子,那隔离区里的事儿,外人又如何知道呢?究竟去没去,是定北侯说了算,即使就去了,也没准是因为保护得好呢,没见那些在隔离区里治病的郎中们,也都没传染吗?

刘之敬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若是这事儿到最后做不成,那他被同僚笑话还是小事,万一种痘再种死了几个,皇上发怒,蒋氏身为郡王妃总是要网开一面的,蒋钧是郡王妃的伯父自然也能宽容些,他可怎么办呢?

说起来,他也是郡王妃的亲戚,可偏偏陈燕在出嫁之前就复了陈姓,与蒋家再没干系了,于是他这亲戚就有些八竿子才捎到一点儿的意思。就捎着的这一点儿,若皇上愿意松松手,他就能溜过去,可万一皇上要来个杀鸡儆猴,那蒋钧这样的猴没事,他这只刚沾着点边的鸡就完蛋了。

刘老太太见儿子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心里着急,忙道:“若不然,你就说我得了重病,先辞了那差事。这百善孝为先,就是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刘之敬苦笑道:“郡王妃自己就是神医,娘若说病了,她只要来诊一诊脉……”什么人能装病骗得过她呢?

刘老太太急得狠狠瞪了陈燕一眼。然而这种时候,她就是把目光练成刀子,将陈燕扎成蜂窝也是无用。母子两个坐对愁城,谁也无话可说。

外头不相干的人家都这样,当事人崔家自然就更有一番热闹了。

崔敬如今还在去祖籍的路上呢,崔夫人虽派了人去送信,一时哪里赶得上,家里便只剩崔敏来主持大局。

“郡王妃给了这药。”崔夫人将小瓶放在桌上,颓然道,“说涂了这个,幼姐儿面上就会生出红疹,等这亲事退了,将药停了,一个月之后自然恢复如初。”

崔幼婉坐在那里,仿佛这些话都不关她事似的,面上神色连波动都没有,只以目示意石青收了那小瓶。

这就是答应了?崔夫人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将崔秀婉狠狠骂过一顿,然而骂又有什么用呢,为防外头有人听见,连骂的声音都不敢放大。何况就是把崔秀婉骂死,这事儿也扳不过来了,崔幼婉的亲事是辞定了。

崔夫人最怕回来之后崔幼婉不听话,没想到她竟一言不发地就把东西收了,欣慰之余又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女儿,便软声道:“想来郡王妃如今稳操胜券,也不会再加害于你,这瓶里的药应是没毒的。娘知道这回是你姐姐做错了事,倒委屈了你,娘日后定会补偿你的。”

崔幼婉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看娘说的。姐姐到底是我亲姐姐,哪有一家人结怨的呢?我发急也是为着怕得罪了太后,让两个哥哥吃亏,如今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一家人齐心协力度过难关才是要紧的呢。”

说什么瓶里的药应是没毒的,没毒怎会涂在脸上就起红疹呢?她若病了,太后那边必派太医来瞧,若是不动真章,岂能瞒得过太医?母亲未必不懂这个道理,说这些不过是求自己一个心安罢了。纵然将来她的脸毁了,难道还能去找谁不成?

又说那蒋氏稳操胜券想来不会再加害她,难道乘胜追击这句话没有听说过?何况女子嫉妒起来哪有理智可言,她借了太后的势要嫁进郡王府,蒋氏心里怕是恨死她了,若不借机毁了她的脸,那倒是出奇了。

不过崔幼婉心里翻腾,脸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带笑而已。将崔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抱了她哭道:“好孩子,还是你懂事。”又呵斥崔秀婉,“你看看你妹妹为你受了多少委屈,你若再生事,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

崔秀婉回来的路上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也是惴惴的,生怕兄弟姐妹嫌弃。万没想到最该嫌弃她的崔幼婉竟说出这些话来,虽说里头还能听得出几分怨气,但能到如此程度,已经是远出她意料之外了,一时也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好妹妹,都是姐姐糊涂……”

崔幼婉仍旧含着笑道:“姐姐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鲁莽了,咱们家如今,可真是再也经不起风雨了。”

崔秀婉脸上一红,低头道:“妹妹说的是。”

崔幼婉见她这样子,也就不再多说,拉了她道:“姐姐先去我房里换了衣裳吧。我给姐姐做了芋泥白果,一会儿就得。”

崔秀婉素来爱吃这道甜品。然而去了泉州之后就没有那么自在,卫远不爱吃白果,连闻到气味都嫌弃,她一心讨好卫远,自然也就不敢再吃了。如今听崔幼婉说起,不由得心里热乎乎的,含泪也拉了崔幼婉的手,姐妹两个亲亲热热地出去了。

崔夫人长长出了口气,整个人都几乎瘫倒在椅子里:“谢天谢地,幼姐儿总算是想通了。”

崔敏也是一直担心此事,这时也道:“只要合家一心就好。娘也不用再担心了,还是早日将这亲事了解了,咱们立刻就回老家去,我和哥哥定然会努力读书,过不几年就给娘捧个进士回来。”

崔夫人破涕为笑:“娘就指望着你们两兄弟了,好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你们父亲在地下也闭得上眼。”

崔敏是小儿子,原是家里得宠的,只因崔夫人要送崔秀婉上京城完婚,一来就是好几年,直到崔知府身亡,崔敏扶柩到京城,母子两个才又见面。

然而崔知府死后,单是丧事就忙得崔家人团团转,竟然连坐下来彼此关切几句的时间都没有。这会儿说起话来,不自觉就说得多了,直到崔夫人又端起茶盏来却喝了个空,这才发现竟然已经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连窗外的天色都有些暗下来了。

“瞧娘这糊涂劲儿,竟拉着你说了这许多话。”崔夫人说得痛快了,又颇有些心疼儿子,“该借这时候好好歇歇才是。”崔敏身体不如崔敬结实,千里迢迢从福州送崔知府来京城医治,半路上就从送人变成了扶柩,且哭且走,自是辛苦。

到了京城办丧事就不必提了,崔家总共这两个儿子,谁也闲不得。等崔敬扶柩返乡,他又留在京城帮着办崔幼婉的嫁妆,也是没一日闲着。崔夫人眼见儿子瘦得脸上肉都要没了,直后悔自己方才说太多:“快,快去歇——”

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出来,就听外头一串尖叫着直响进院子里来,声音既高且细,还破了调,一时竟听不出是谁。崔家如今人少,日常也安静,猛然间听见这么一声,吓得崔夫人心跳都暂停了一下,按着胸口道:“这是谁这么不知规矩!”

在旁边伺候的画眉急忙要出去查看,然而没等她迈出房门,那尖叫就听得极清楚了:“夫人,夫人,不好了!”

“是石青!”画眉站在门边,在微暗的光线里辨认出了那披头散发狂奔而来的人,“夫人,是石青!”石青伺候崔幼婉,她跑来那必是崔幼婉那边出了事。且石青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这样破了声的叫唤,必然是大事!

崔夫人只觉心头狂跳,一时腿都有些发软,颤着声道:“你问她,问她,出什么事了!”若不是什么大事,非打死这个张张皇皇的丫头不可!

根本不用等画眉去问,石青已经一头扎了进来,连鞋都跑掉了一只,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夫人,大姑娘,大姑娘被药死了,还划破了二姑娘的脸!”

这话里信息量太大了,崔夫人一时竟疑心自己耳朵听错了,下意识问道:“你说什么?”药死了?她的大女儿?什么药?家里有熬药给崔秀婉吃?

石青浑身打颤,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大姑娘,口鼻出血,吃了芋泥白果!把二姑娘的脸用簪子划破了……”

崔夫人这会儿才敢确定,石青说的药死,是有人下了□□。听见芋泥白果四个字,她心尖上猛地一缩,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你说,谁,谁下的药?”

石青根本不敢说。那芋泥白果是她帮着崔幼婉做的,还是她亲自看着厨下蒸了芋头煮了白果,又将芋泥炒过。厨子是肯定没有做什么的,她自己也没做什么,那么里头的□□……

崔夫人看她不说话只发抖,一颗心跟万丈悬崖失足似的直往下掉,颤巍巍立起身来:“我,我去看看。”

崔敏也被惊住了,眼看母亲脸色煞白地站起来,这才猛然惊觉,赶紧跟画眉一边一个搀住母亲,飞也似地往崔幼婉的院子赶去。

刚进院门,崔夫人就听见屋子里的尖叫声,正是崔幼婉的声音。刚提上来的小丫鬟花青缩在门边上抖成一团,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崔夫人完全是提着最后一口气进了屋子,迎面而来的就是崔幼婉的叫声:“快请太医,快请太医来啊!我的脸!快拿玉容膏来!”

此刻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下来,崔幼婉屋中尚未点灯,但还可以看清东西。崔夫人一眼看过去,就见崔幼婉手里握着一面镜子,站在屋子中间发疯一般叫喊着。

那镜子不是普通铜镜,而是一面西洋来的玻璃镜子。福建靠着广东,也时常有跑南洋西洋的船在福建码头停靠。崔知府是福建一省的父母官,商人少不得孝敬,故而崔氏母女都各有一面玻璃镜。不过崔知府怕扎眼,并未弄那等高大的穿衣镜,只是三面巴掌大小的圆镜,平日里照照脸就是了。

这西洋镜子比新磨的铜镜照得还要清楚,可称得上纤毫毕现,故而崔夫人完全知道崔幼婉现在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她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紧挨着上次在翻车事件中被划出来的那道伤痕,有些地方重叠在一起,将新生好的皮肤又豁了开来。

然而这道伤口可比上回的伤要深得多了,长长一道深红色横在崔幼婉脸上,血迅速就披了她半面,加上脸上疯狂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如同厉鬼。

而屋中桌子已经移了位,两把椅子全部翻倒在地,茶杯茶壶更是碎了一地。倒是一盅白果芋泥奇迹般地还在桌子边缘上,虽然一半盅子都出了桌边,却仍然稳稳地没有掉下来,散发着白果特有的香气和糖的甜蜜味道,混合了鲜血的腥气,说不出地诡异。

崔秀婉就躺倒在两把椅子中间,已经沐浴之后换了衣裳,然而现在又滚得皱巴巴的,还沾满了她自己的呕吐物。她身体蜷缩着,还在微微抽搐,但脸上已经快要没了表情,一双眼睛大睁着,口鼻之中都渗出血来,有些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之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些污物看来像是一笔笔浓墨,将她的脸画得纵横交错,几乎认不出来。

她左手抓在地面上,指甲都掀翻了几个,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根金簪,尖尖的簪尾上染着已干涸的血。显然,就是这根金簪划破了崔幼婉的脸。

“秀姐儿,秀姐儿——”崔夫人哑着嗓子叫了两声,想扑到女儿身边去,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还是崔敏最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喊:“快去请太医!叫厨房熬绿豆水来啊!”

“不,不能请太医……”崔夫人喃喃地说,踉跄着往崔秀婉身边走,“不能让人知道……”如果太医看见了崔秀婉,那崔家的欺君之罪要怎么遮掩?

“母亲——”崔敏怔住了,“可是姐姐——”不请太医,难道看着崔秀婉死吗?

“不能请太医!”崔夫人疯了似的嘟囔着,一面跪下去摇晃崔秀婉,“秀姐儿,你醒醒,你醒醒!”

崔敏看着还在抽搐的崔秀婉,和似乎已经疯了的母亲与小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去请郡王妃!不不,带马来,我亲自去请!”不能请太医,不能让人知道崔秀婉还活着,那么能救崔秀婉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

“给我请太医!”崔幼婉突然甩下镜子,冲着崔敏大喊,“我的脸!你们没看见我的脸伤了吗?快给我请太医啊!不然我怎么进安郡王府?我不进郡王府,你们将来的前程怎么办!”

她脸上的伤口既深,边缘又不干净,肉皮翻卷,随着她的语声不停地扯动,配着满脸的鲜血,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中说不出的可怖。

崔敏被她的尖叫刺得耳朵发疼。他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妹,只觉得陌生无比。一句很久之前学过的诗突兀地跳出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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