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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衷本来怒火正盛,要和那大块头拼个你死我活,却不料惊动了值守的卫兵,大半夜的竟被提到这来。

进了这又小又密的黑房,毛谷身上的臭味发散开来,倒愈发浓重了。

两人进了黑屋不敢再吵,加之白日里累得很了,竟一人一角地靠着墙睡过去了。

黎明时有人在外头喧嚷,张衷被吵醒了,隐隐听得要被脊杖八十,差些吓破了胆。

毛谷自小都是良民,听得这话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又惧又怒地责骂张衷,说着他家中尚有老母幼弟,说着说着竟抱着张衷哭起来。

张衷瞧他虎背熊腰一七尺男儿哭的涕泗横流,忍不住安慰他道:“你放心,咱们队指使是我大哥。我大哥本事大得很,他肯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

毛谷一听,哭得愈发狠了:“他要救你出去,一定要把罪都推到我身上。”

“我大哥可是个难得的正人君子,能救了我出去,就绝不会冤枉你。”

毛谷听这话,半信半疑地止了哭,又倚着墙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衷又听得门上有响动,心悬到嗓子眼上,只见刺眼的光亮里走出一人来,张衷眯了眯眼、看清了来人忙扑上去,笑道:“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有本事救我出去。”

狄青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复而厉声对看守士卒道:“范大人口谕,张衷、毛谷二人军中斗殴,杖责二十,申正在校场行刑。”

张衷哭丧着脸,还欲求饶,却听得毛谷嘿嘿笑道:“你大哥果真是个正人君子,我这次沾了你的光,下次我也帮你一回。”

...

夜里狄青同张李二人说起早间遇上的那二位将领。

张衷趴在炕上,由着李宜替他清洗换药,兴奋道:“我知道啊,杨统制,杨景和,她原是杨六郎府上的丫头,因为骨骼精奇、天赋异禀,就被主家收作义女了。杨家将训练出来的人,难怪大哥你躲不过了。”

放眼大宋境内,杨家将的名号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狄青自然也不例外,闻言惊道:“杨六郎杨延昭府上的?”

张衷心绪激动,微微翻了身、又扯着腿上的伤口,登时疼得龇牙咧嘴的。

李宜推了他一把,招呼他不要乱动,张衷趴了回去、偏着头冲狄青道:“是啊,杨延昭本有个孙儿、可惜不是习武的料,本事远远不如杨统制。”

狄青颇为好奇,接着问道:“杨家将不是在北边抗辽吗,怎的杨统制一个姑娘家,只身来了延州?”

张衷最好听野史八卦,谈起这些便兴奋得很:“杨统制十五岁的时候,同宣节校尉焦家定了亲,聘礼什么都下好了,偏偏遇到山贼作乱,杨统制和焦校尉两人就一同前去围剿匪徒了。

那时候茶肆里的话本子都写好了,就等二人凯旋来,好说一段夫妇同心、共剿山匪的佳话——哪里知道,这匪徒是剿灭了,焦校尉也没了。”

狄青头一回听到这故事,忍不住叹道:“那还真是可惜了。”

“杨统制不肯留在保州,大概也不愿意离开战场,于是就来延州了呗。”

“如今想来,杨统制还真可怜,眼皮子底下的好日子忽然就没了,任谁也受不了这个。”李宜附和道。

张衷嘿嘿笑道:“我也觉得她可怜,所以今日之事,我也不和她计较了。”

狄青摇头笑道:“你和毛谷闹事,合该受罚,杨统制想借你二人杀鸡儆猴,也是合情合理;你既不占理,又打不过她,如何同她计较?”

张衷冷哼一声,道:“我看她就是没缓过来,你没瞧她那一张脸整天拉着,哪里像二十岁的人啊。”

李宜也低声附和道:“杨统制长得也挺周正的,只是老阴沉着脸,瞧着便觉得心里硌得慌。”

狄青笑道:“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杨统制是立足大局以观军务,哪里就会因私废公呢。”

张衷忍不住转头,又疼得皱起了脸来,冲狄青道:“大哥,你不会看上杨统制了吧?我说呢,咱们妹子那样水灵标致你都瞧不上,原来是好杨统制这口的。”

狄青笑道:“行了,你们也别贫了,收拾完了回营房躺着去。”

张衷哀号一声,委屈道:“我今儿挨了二十杖呢,大哥你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吧。”

狄青起身过去给了他一拳,笑道:“今天这二十杖就是让你记着,军中纪律不可废,下回你再犯了事,我可不会再替你开脱了。”

...

新兵打闹的事几日便被传开了,众将士既亲眼看了那两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又感念范大人开明大度,军中风气一时好了不少。

张衷和毛谷二人也真被吓着了,那日领了杖责之后便和和气气的,连争论都不曾有过半句,更不消说违反军纪了。

狄青得了范大人的垂青,每日下了操便回屋换身衣裳,往范大人府上去看书,不时也与他议题谈事。

狄青来延州之前,展昭同他细细说过范雍,又特意嘱咐说“延州知州范雍好谋而少成,屡有新政而不得推行,皆因其缺乏真知实干,不宜与之深交”。

狄青与范雍相处二月余,见他果真不出展昭所言、是个眼高手低的,故而只与他天马行空地纸上谈兵,不扫他兴、也不多劳心思。

范雍却是瞧狄青勤谨好学、见地独到,反而日渐看重他。

日复一日,转眼间就已到了十月,延州本就不多绿植,也就不如汴京的秋天显得凄凉。

早晨操练时狄青便瞧见天色不好,午后果真落下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来;众将士得了清闲,都各自歇息去了,狄青却不想在营房里闷着,心里掂量着便往范雍这处来了。

府衙外的卫兵远远瞧见狄青,便往里头通报,复而回来引着他进了内院。

狄青走过天井,却见范雍站在廊下望着落雨发呆,他走到廊下、冲范雍拱手见礼,却听得范雍语气沉重、叹道:“西夏李元昊,称帝了。”

...

景祐五年十月十一日,夏国王李元昊在兴庆府南郊戒坛寺受冕冠称帝,改姓嵬名,建立大白高国。

祭坛的两侧分列着文武百官,百花和安亲王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几乎连那白色龙袍上的五爪金龙都能看清;百花静静地听着野利先生念完了诏书,听着四周响起震天般的高呼,心绪杂乱而激动。

从此以后,这世上不再有宋属夏州——新生的大白高国,和辽国一样、和大宋一样,傲然屹立在这片土地之上,虽幼小而强大、既勇敢且坚毅。

党项人世世代代、前赴后继地奋斗了三百年,如今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终于和汉族、契丹鼎足而立,再不居于人下。

可那龙椅之上,皇权之下,又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要枉死呢?

长平阁内,李元昇翻阅着公文,听她问出这傻话,笑道:“你使计踏平河西走廊之时,可不曾犹疑半分。”

百花吃罢一块玫瑰饼,只觉得满口生香,听得爹爹这话、理直气壮驳道:“我命大军攻城而非围城,便是给他们留了后路撤逃,我要的是城池沃野,要他们的性命做什么?再说了,回鹘亲宋反夏,我们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李元昇笑道:“明哲保身尚可杀伐果断,称帝立国便要畏手畏脚了?”

百花起身踱了两步,正色道:“陛下自立为王,宋辽两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两国战事一起,受苦的又何止将士。”

李元昇也搁下公文,起身走到百花面前摸了摸她的头。

他不常在兴庆府,不知何时,阿皎都已齐他肩高了。

纵然已在大夏国内七年,她却像是没被这河西的风沙吹过似的,仍旧皮肤白皙、眉眼水灵,同她娘亲像极了;只有那高高眉骨鼻梁、深邃的眸子,有些党项人的影子。

李元昇笑道:“阿皎,身为党项人,若能以吾鲜血铸就大白高国,我万死不辞。”

百花怔怔地看着李元昇,半晌说不出话来。

夜里回了皎月斋,百花仍想着这事,白芷替她端了热茶来,轻声道:“天还冷着,公主可别轻易脱了大氅。”

百花许久不回皎月斋,此时坐在窗前,听她这声调语气,还当是琉璃,轻声笑问:“琉璃,今年槐树可陈下花蜜来了?”

白芷听她叫的是琉璃,笑道:“公主想琉璃姐姐了?”

百花这才醒转,回头同白芷笑道:“从前在皎月斋里,都是她们伺候。她们跟了我许多年,我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这习惯。”

她说罢抬头,静静望着窗外的明月,想起琉璃出嫁那日,她也是这样望着月亮,觉得心头蓦然缺了一块。

后来爹爹又替她挑了两个丫头来,一个唤作白芷,另一个唤作白蒿,也是在宫中习武长大的。

白芷年岁还小,性子却沉稳得很,笑道:“公主若是想她们了,我明儿就传话去。前几日听细封大娘说,瑾瑜姐姐养的大胖小子已经能叫人了。”

“我还没见过小孩子呢。”

百花忽然想起大妃生的那位小皇子来——那时候,她每天都去行宫里和小皇子说话,谁能想到,最后连他一面也无缘见上呢。

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叹了一口气,笑道,“那明儿叫上她们,咱们在皎月斋烫羊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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