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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

夜里的风依然冷,她把手伸进袖内,抚摸衣袖下裸露的手臂,看着眼前的火树银花,跟施少连说话。

“她说桂郎答应她,以后不再赌了。”

“那很简单。”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那就找个人,把桂郎再弄进赌坊里,把他自己赌输。

两人一路赏灯,回到家中,翟大夫提着药箱,又匆匆而来。原来施老夫人白日陪着喜哥儿吃了几个汤圆,老人家克化不动,晚间觉得有些不适,把几个汤圆都呕了出来,没想到那汤圆里还沾着血丝,吐完之后,施老夫人面如金纸,旋即就晕了过去。

甜酿听毕,急急提裙去看,留翟大夫和施少连说话:“怕是有些不好。”

施少连指尖摩挲:“年前把痰吐尽,眼见着好起来了,如何又不好起来?”

“里子早已经淘空了,只单凭一口气吊着,这回把那口气都耗尽啦。”翟大夫回话,“还是拿参吊着,看看能养多时吧。“

施少连进屋,见施老夫人躺在床上,气息微弱,面色如土,一双枯槁的眼只看着他。

他轻轻点点头。

蓝家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该找的人,况苑出了一趟门,几日后,蓝表叔就放出来了。

蓝可俊在牢了挨了几顿鞭子,瘦出个囫囵模样,换了衣裳,忍着痛先去施老夫人床前拜谢。

施老夫人也心安了。

这一病倒,就很难再起来,轮番汤药都半点不见好,主屋日夜灯火通明,几个药炉一直煨着汤药。

施老夫人在床上躺了半月,邻里亲戚都来探看过,见三个孙子孙女都在床边服侍,也叹了声有福气。

正月已过,二月初一,开春吃太阳糕的日子,施老夫人从床上坐起来,要水沐浴梳发,喊家里人一个个进去说话。

她交代施少连:”喜哥儿我就托付给你了,你务必把他带大,继我施家香火。”

又交代云绮:“你既然已嫁为人妇,如今能依仗的只有你丈夫,切记收敛性子,柔顺恭谨。”

后来又是蓝家:“我走之后,你们也回瓜州去度日吧,做人还是凭心尽力,方是正途。”

最后是甜酿,施老夫人看着她,眼里万千感慨,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

她不知该怪甜酿,还是感谢她。

施老夫人搂着喜哥儿,在床上闭了眼。

施家阖府上下都挂了孝,门口一片白,又请广善寺的僧侣来念经,拜“梁皇忏”,追荐老夫人,余者殡仪、桌席、执事、吹打,以及杂用、饭食、破土都有亲友帮衬打点。

老夫人的头七刚过,那两条标船就出事了。

标船的伙计没等到蓝可俊,漕粮耽搁不得,直接扬帆北上,半路被两淮巡政盘查出来,两船八百石的漕粮并不是瓜州的新米,而是不知从何处来的陈米,船舱里还携了两舱室的私盐。

既然是私盐,直接把这两条船移交到了盐政,盐政将两条船扣下,江都盐院将蓝可俊扣住。

偷贩私盐,那可是重罪,这种小门小户,没有背景,就是死路一条。

蓝可俊吓到胆破:“那是施家的标船。”

标船早转到了蓝可俊的名下。

他招供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有市舶司的案底在,盐院官吏狮子大开口,又拿不出那些银子来,一番酷刑之下,不过熬了四五日,就有些不好,加之此前官司惹的旧伤,竟在狱里一命呜呼,第二日被狱吏察觉,身子已经冷了。

苗儿临产,况家腾不出功夫出来奔走,也未来及奔走,狱里小卒已来蓝家传人去领尸首。

施家还供着施老夫人的灵桌,蓝可俊的尸首抬回来也是冲撞老夫人,施少连又带着弟妹在广善寺替施老夫人做七七法事,田氏嚎啕大哭一场,实在没有法子,索性就在外买了块地,将蓝可俊的尸首草草埋了。

七七法事做完后,施少连带着甜酿和喜哥儿回家里,他在铜盆里净手,用布巾仔细擦干,慢条斯理对甜酿道:“过阵子我要去淮安,那两条标船在盐政,我去领回来。”

他带着平贵一道去。

甜酿神色有些疲倦,眼神也黯然:“要去多久?”

“来回也得十日吧,要费神打点些关系。”

她走过去,把身体贴在他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这家里太冷清,带我一起去吧。”

“你也累了很多日,就好好在家歇着。”他柔声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金陵,也该收拾起来。”

“还要替祖母守孝,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她语气带着微微的酸涩,“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

“还有喜哥儿陪着你。”他拍拍她的手,安慰,“苗儿的小女儿,你还未去看过呢。”

“我身上带着孝,不好去看孩子。”她就是想黏着他。

初春太冷了,坐在灵堂里,她觉得冷到骨头缝里。

“我带着旺儿和平贵,没有人伺候你,到了盐院还要陪官老爷们喝酒应酬,也没功夫陪你。”

“少连哥哥……少连哥哥……”她带着些许哭腔,搂紧他,“我夜里不想一个人。”

“好吧。”他回身将她搂在怀里,吻吻她的额头,“带着你。”

第72章

这年的春姗姗来迟,三月里天还是冷,雨水也多,院门墙角不知何时爬上青青霉点,娇弱的梨蕊在一场场的绵绵细雨中飘然坠落。

施少连此番出门,其实并不适合带着甜酿,近来多雨,各河道都在涨水,洪泽、白马几大湖都淹了沿岸不少房屋田舍,江淮水路混浊如黄泥汤,沿途景致并不好。

施老夫人病逝后,家里家外全赖施少连主事,他是家中主心骨,诸事安排都是有条不紊,还要看管弟妹,甜酿反倒有些黏人——总要时时刻刻身边有人才心安。

王妙娘偷偷来施家看过一次,这家里如今只剩兄妹三人,外加一个默默无闻的桂姨娘,连蓝可俊都死了,田氏整日哀号哭丧,如今内院里只剩甜酿和喜哥儿,都出自她身边,怎么不叫人心头欢喜,以后儿女帮衬,自己日子就是越过越好。

施少连这会没空管王妙娘,既然要出门,又要带着甜酿,喜哥儿也囔着要跟姐姐走,施少连怕他伤惧失魂,路上再受风沾病,不肯带着,少不得把云绮和方玉请到家中来照看几日,云绮不解:“大哥哥有要事要办,二姐姐也一起跟着去么?不若我回家和她一起作伴。”

施少连低头喝茶:“她心情不好,带她一道出去散散心。”

云绮待要说话,被方玉拦住,不让多问:“大哥儿但去无妨。”

施少连走后,云绮问方玉:“你方才为何拦我。”

方玉见她仍是懵懂,男女之事半分也没得长进,也不知说什么好。

兄妹两人择日买舟北上,甜酿把宝月留下,带了清露和明霜,施少连带着平贵和旺儿,又带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府丁,一行人在清水河码头上了船,往淮安去。

江上风冷,来往船只却不少,滚滚波涛里能见断木树枝、家什瓢盆飘在水面上,甜酿听得左右船上旅人闲话,原来是雨水冲垮洪泽湖沿岸房舍,卖儿鬻女人家不在少数。

客商在舟头相互闲话,见旁侧行舟有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女子,眉目如画,鬓边还簪着朵楚楚动人的白花,正凝神听着众人说话,都留神多看了两眼。而后舟内又出了个清俊年轻男子,也是麻衣衰绖,两人并肩在舟头站着闲话,似是夫妻,但那女子仍是闺阁女子装扮,又不像夫妻。

有客商落下小艇,邀施少连移步喝酒闲话,他也欣然应了,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只束着腰绖,携了一壶酒登舟拜访。

在座者三四人,贩茶的茶商、贩米的行客,还有个读书的秀才,高谈阔论些时事经济、民生百态,听说施少连要去淮安府,攀些关系,淮安府有漕运总督驻府,按察、提学、提法、盐运四司,也有淮安卫和大河卫两大军卫拱护,各部司之间盘根错节,牵动扯西,各个都说起来其间的厉害关系,施少连一一听了,这酒就从黄昏慢慢喝到两更天,杯盏俱净才要散。

有心人问施少连:“白日见兄台舟上有美,叨扰兄台到这时候,可要埋怨我们一等人。”

“那是舍妹。”施少连拱手笑道,“出门办事,怕她在家一人烦闷,带在身边也安心些。”

听说是兄妹,众人也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令妹,怪不得和施兄一般出众,观之可亲,见之忘俗。”

施少连漆黑的眼淡淡瞟了那人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却没有笑意,别了众人,回了自己舟中,甜酿这会还未睡,穿着雪白的寝衣,披着乌黑的发独坐在窗边,看着哔啵灯烛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还不睡?”他解衣,问婢子要水洗漱,“夜深了。”

“等你回来。”甜酿将窗阖上,“哥哥吃过了么?小炉上还给哥哥温着饭菜。”

他轻轻嗯了一声,喝了一盏浓茶解酒:“吃过了。”又问,“舟上的饭菜是船家自己做的,还合意么?”

“甚好。”甜酿坐在他身边,“旺儿吃了好几大碗饭,把我们都吓坏了。”

“他年纪小,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施少连笑,拉着她一只柔软微凉的手,“这几日顾及不上你,是不是有些闷?”

“一点也不闷。”她拔下一只玉簪,低头去拨弄桌上油灯,专注的影子落在窗上,“平贵见多识广,给我们说了好多行船的事情,比说书先生还精彩,我们都听入神,连时辰也忘了。”

“是么。”他含笑,捻着她一束发嗅着,“他在漕船上多年,口才练得好,什么事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绘声绘色。”

“这样有趣的人,我倒是第一回见他。”甜酿回头,“讲得太好,我还赏了他一块银锭子,请他喝茶润喉。”

“我第一次见他,他故弄玄虚,再讲那些船下的精怪,晨雾里的水鬼来吓唬人。”施少连笑,“他把客商吓了,半夜趁机偷偷摸到船舱里来偷财。”

甜酿轻轻啊了一声,皱眉:“是么,他见着就是个忠厚诚恳的好人,原来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这世上哪有什么好人。”施少连微笑,将烛火吹灭,把怀中人抱到榻上,微光中见她的眉眼,果然是眉目如画,观之可亲,见之忘俗,又见她嫣红的唇,禁不住心荡神驰,俯身去偷香。

这也隔着许多日,两人一直忙着丧事,不是灵堂就是寺庙,未能一亲芳泽,施少连将她额面碎发撩开,先是额头吻了一回,翻了个身,将唇游离至她的唇上,细细亲吻起来。

甜酿不料他这个心思,伸手去推,却反倒被他控住双手,摁在枕上,唇舌间纠缠过一回,他去咬噬小巧冰凉的耳珠和耳颈相连的一小块滑腻肌肤。

这儿敏感得厉害,一碰就软,解主腰的系带,指尖在微凉肌肤上撩过,像划过水面的涟漪,甜酿被他随心所欲拿捏在手里,慢条斯理蚕食,脸颊在他肩头蹭了蹭,轻喘道:“不行,这还是孝期。”

“哪有这么些规矩。”又不是亲祖母,他早忍得不耐,甜酿不肯,“总要等百日。”

他指尖摸到湿濡得不像话,哼然一笑:“就当是梦中。”

一点点黏腻的水声,像愉悦的吞食。

“好妹妹。”他笑话她,“妹妹也饿坏了。”

第二日清晨,江面风停,水面霞光万丈,照得桅杆一片通红,甜酿推窗梳妆,说不尽的鲜妍妩媚,附近舟楼有人无意在窗缝间窥见一点美人容颜,抛下一枝带露鲜花来。

施少连拾起那打在窗上的花枝,投入浊水中,回身一望甜酿,正在低头仔细梳发,脸上不施脂粉,换了件白衫,又将麻裙穿上。

她年岁已到青春,不比年岁十四五岁的天真,又经了人事,言行举止有风流婀娜的韵味,却还未开脸梳髻,自然容易招惹人打量。

施少连心底叹气,施老夫人撒手一去,施家于她也断了大半,这原本是好事,他在施家就罢了,她总归要正名,不管是小酒还是杨玖儿,甜酿这个名字总要舍掉的,但这个时候,是真想施老夫人撑得久些,这丧事一办,一来耽搁去金陵,二来婚事也说不过去,看甜酿这个反应,估摸着还要往后拖一拖。

施少连对施老夫人的逝去看得淡然,一如他的父母,未尝不是解脱,但甜酿的伤心却是实在的,满眼都在找他,想要个安心的依靠。

这么一看,施老夫人又走得恰到时候。

舟行第三日到了淮安府,施少连让人将行囊都搬下舟船,包了客栈几间上房,将甜酿安置。

他带着平贵和旺儿外出,几名家丁就寸步不离跟着甜酿,淮安府和江都府是南直隶北部最重要两个州府,淮安靠近徐州和山东,又有驻军,民风比附庸风雅的江都都粗犷豪气些。施少连不欲甜酿在外抛头露面,怕惹出些是非来。

他一到淮安府,旋刻请了当地的几个徒有虚名的浮浪子弟,这些人常年在官衙院内行走,最会钻营,也最有主意,马不停蹄的各项应酬,交际不同,甜酿见他换了一身又一身的装扮衣裳,文人、阔绰富商、斯文公子、情场子弟,各样的角色总是拿捏得很好。

以往在施家,她在内院,他在外头,隐约知道他一些行径,但在家里,在众人面前,他总是那副温柔斯文的模样。

也有彻夜不归的时候,第二日一早换了一身衣裳回来,将满身的酒气和香气都洗去了。

“哥哥要拿多少银子换那两条船?”她问,“很难打点吗?”

“不算难,不过就是酒色财气。”他有一点就透的通透,“人都逃不脱这些。”

他手上还放着官吏债,尽是些小官小吏,有一分体面,也有更多困窘,却更好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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