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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尚未拆开,便听城楼上的人道:“赵将军读完信,切要遵行。”

赵谦抠掉火漆,迎着风冲岑照抖开信纸,明快道:“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中书监写了什么,况如今是我领军,他管不了我。”

岑照含笑扶垣:“忧你赤忱。”

赵谦笑道:“听不出来这话是夸我还是骂我。”

说着,撑平信纸,低头扫看,不过几眼,果真立了眉,一把将信拍在马背上:“这过河拆桥的无赖!”

城门洞开,战俘们被铁链串拷着,从城门内鱼贯而出,岑照青衫素衣行在他们身旁,径直走到赵谦的马下。赵谦耳廓涨红,有些不愿看他,半晌,方迟疑地问道:

“先生……是不是猜到了信里的事。”

岑照立在马前,仰头道:“大致知晓。”

赵谦扼腕:“此次霁山夹道伏击,之所以能生擒刘必,兵不血刃重取云州,全仰赖先生。我赵谦不过献匹夫之勇,如今要我将先生视为俘虏锁拿,我做不到!”

岑照摇了摇头,松纹青带轻拂于面。声平容静,坦然无畏。

“中书监尚不信我,赵将军不需为难,遵行即是。”

赵谦恨道:“他还执念十年前被腰斩的那个人。”

岑照向赵谦伸出手臂,含笑道:“其实也好,中书监尚算有个畏惧。”

赵谦低头看向岑照手臂。

素袍宽袖垂落,露出一双手腕。

那种苍白的皮肤,在男人身上并不多见,如同重伤之后大丧元气,羸弱,却自成风流。

赵谦欣赏岑照这一身雅素的气质,和张铎的阴郁孤绝全然不同。

他人如春山英华。

即便是在尸堆成山的城关外,仍然不染一丝血腥之气。

“别回去了。”

“赵……”

“你听我说!”

赵谦翻身下马,急道:“刘必是谋反的叛臣,押解洛阳,必受五马分尸之刑,你是他僚臣,如果中书监不肯给你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身份,你必将下狱问罪。一旦入廷尉狱,张退寒要杀你易如反掌,先生,不是赵谦不自量力,在我的军中,军令大过诏书,他这封破信算不上什么,我今日就可以放你走,你不要再回洛阳。如今世道混乱,各王拥兵自重,各怀心思,你名声在外多年,不怕没有容身之地。”

他说得言辞恳切,又看了一言呈信的军士,添道:“你能说一句‘忧我赤忱’,那中书监对我也应该有所防范。这样,云州后面是汇云关,今夜我亲自送你出关,出了关,中书监就鞭长莫及了。”

岑照摇了摇头:“将军实不需为岑照违逆中书监。”

“违逆?”

赵谦斥道:“他又不是陛下。说什么违逆他?”

这话他也就在云州城敢说,说完还扫了一眼那个呈信的军士。

“你……退下。”

军士应声退走。

岑照欠了欠身,抬头道。

“岑照多谢赵将军,然,吾妹尚陷洛阳。”

赵谦还在心虚,听他这样说,旋即喝道:“你也这般英雄气短?”

岑照笑了笑:“算是吧。残身圄于樊笼,所念之人,只有那个丫头。她亦孑然一身,我若不回去,她岂不是难过。”

“我……”

赵谦在马背上一拍,愤懑道:“唉!我是真不在知道怎么劝你。你不了解张退寒那个人……”

“不是,岑照明白。”

这一句明白,到令赵谦愣了。

要说这世上了解张铎的人,除了他赵谦之外,几乎都死了。

他一时背脊恶寒。

“我……我劝不了你,不过先生,即便你回了洛阳,你家那块银子,你未必能见到。我跟你说,张退寒稀罕银子得很。”

岑照疏朗笑开。

“我知道,若中书监不喜欢阿银,阿银活不到如今。”

赵谦抓了抓头。

似乎明《周易》,擅推演之人,都过于冷静坦然。

当年的陈孝是如此,如今眼前的这个盲眼人也是如此。比起那些前途未卜的战俘,他一眼看穿自己的前途命数,穷途末路也好,柳暗花明也好,总之了然于胸,以至于赵谦觉得,自己考量肤浅而多余。

“来人。”

“在,将军。”

赵谦朝后退了一步:“拿下,与叛首刘必一道,押送回洛阳”

说完,翻身上马,低头对岑照道:“入了洛阳,我就帮不了你了,只能再徒道一声珍重。”

“是,也请将军保重。”

他说完,拱手深作揖。

赵谦见此,胸口郁闷,却也再无可说,索性打马举鞭,前奔高喝:“大军入城!”

云州城在收编郑扬与庞见的余兵,押解战俘,修缮房屋,安抚百姓。

洛阳则仍然因为张奚之死,而陷在一种士人自危的悲戚之中。

六月,张奚已下葬月余,依照他的遗命,以及张铎的意思,只用法衣裹尸,而后覆亦青席,封入木棺。薄葬于北邙山下辉亭旁。张府的大门,直至七月初,才重新开启,张熠,张平淑等子女,嚎啕墓前,大斥张铎不孝,私行葬仪,囚禁张奚妻亲子,不准后辈亲奉老父西归。

洛阳城的个大士族,虽对此颇有微辞,奈何张奚一死,其嫡子张熠并无官职在身,而张铎借主丧仪之事,拢理起了整个张氏在洛阳的势力,张氏的各大姻族,包括张平淑的夫家王氏,都为张铎指摘是命。

加上赵谦在云州大胜,朝中正由张铎起头,议如何迎大军班师,及一应封赏之事。

张奚郑扬双双身死之际,张铎在朝,已无人可出其右。

一时之间,洛阳城中,除了张奚之妻余氏,以及她的几个子女之外,无人敢质疑张铎行事。

六月底,天气燥热。

席银手执团扇,陪着张平宣在石阶上静坐。

头顶榆杨郁郁葱葱,风盈广袖,木香入鼻。

张平宣静静地靠在席银的肩头,紧紧地闭着眼睛。

席银侧头轻道:“郎主不关着女郎了,女郎为什么还是不肯吉见他。’”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余夫人,还有二哥他们。”

她说着,额头渗出了细细的一层薄汗,席银忙抬起手中的团扇,替她遮日。

“阿银,别这样对我。我也是个罪人。”

席银摇了摇头:“奴在这里容身,不就是要照顾好郎主和女郎嘛,不然就该被拿去当柴烧了。”

张平宣闭着眼睛笑了笑:“也就你,还肯照顾他。”

“从前,女郎不也照顾他吗?”

“那都过去了。”

她说着,睁开眼睛望向庭门。

“我和他,再也做不成兄妹了。他是一个……”

她得牙齿龃龉,肩膀颤抖。

“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席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庭院寂静,半开的庭门外,落着半截影子。

张平宣在病中时候,胡乱地吐露过她心里的事,席银在她身旁照顾,也就听了个七七八八。但她并不敢明问张平宣。然而,当张平宣说起‘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时,她却忍不住想出声去驳。

“他……有心的。”

“你懂什么。”

“奴看他哭过。”

张平宣恒笑了一声:“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他的眼泪了。你怕不是……呵呵,看错了吧。”

席银垂头道:“不是,奴看过他身上的伤,之前张大人的那一场杖刑,真的几乎将他打死……女郎,奴是一个愚笨的人,奴也不知道,郎主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要被张大人如此对待。张大人身为人父,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张平宣一怔,随即直身喝道:“住口,不准污蔑我的父亲!”

席银瑟了瑟肩,却没有因张平宣的喝斥止声,反而续道:“即便是奴这样低贱的人,被犬类撕咬,也想要反击,被人陷害也想要报仇。可郎主那样一个权柄在握的人,却甘愿受屈辱,承重刑,甚身受死。奴不觉得,郎主有什么对不起张家……”

话未说完,席银只觉耳旁“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张平宣一巴掌。

她的肩膀原着张平宣的身子,原本就没有坐稳,此时被这么一扇,便偏扑在地,眼眶顿时红了。

张平宣看着自己发红的手,又看向脸颊红肿的席银,一时愣住了。

张奚治家森严,张家家学传承百年,上行下效,无一人敢违逆。张平宣虽是女流,却也是自幼承张奚之教,视父亲的言行为圭臬,这么多年来,她虽然心疼自己的大哥,却也是出于手足之情,她从来不能认可张铎在洛阳的行径,是以,也从来没有真正质疑过父亲对张铎的狠刑。

如今,她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大声的质问张奚。而这个人还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奴婢。

极怒之下,竟然动了手,自己也难免错愕无措。

“你给我出去!”

席银忍着眼泪站起身,朝她行了一个礼。

“是奴放肆,还请女郎……”

“出去!”

张平宣抬手指向庭门。

门后那半截人影,微微一晃。

席银不敢再出声,只得退了几步,捂着脸颊朝庭门外走去。

刚行至门口,却见张铎,一身素孝立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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