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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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的影子如针阵一般地映在帷帐上。
席银撑着陶案坐下来,让张平宣靠在她的膝盖上,拿绢子去替她擦拭湿发。
原本体面明艳的一个女子,如今这般痛苦地瑟缩在她身边。不禁让她想起了太极殿上的那位皇后。
无论是姻缘也好,血缘也好。
女子身在其中,实太易被搓揉凌虐了。
张奚的死讯,在次日传遍了整个洛阳。
第三日,赵谦奉敕令点中领军三万,驰援霁山。
出镛关前,赵谦在城门后见到一身重孝的张铎。
他满身披麻,腰系丧带,勒马盘桓。
赵谦传令军队暂息,打马驰至人面前,劈头便道:
“我真想替平宣给你一巴掌。”
张铎看着他身上的鳞甲,抽出腰间的剑,在他胸口点了点:“霁山夹道擒人归来再说。”
赵谦引马逼近他:“听说你把张平宣关在你府上,不准她服丧,不准她行礼,到底是为什么。”
“她犯了禁。”
赵谦忍无可忍,马鞭猛一空甩:“犯禁,你也说得出口。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对。”
张铎抬起头,“所以,她不得背弃我。”
残阳迎暮色,晚霞前旌旗翻飞,赵谦抬手挡开张铎的剑,偏身道:“她知道什么是吧?我问过服侍她的奴婢,大司马死的那一日,她去永宁寺塔找过你和大司马的。她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张退寒,大司马是怎么死的。”
“疾重不治。”
赵谦道:“你对我也不肯说实话是吧。若是疾重而死,你为什么当夜就要行入殓之礼,既不正寝,也不裹尸,更把张府所有的人都禁锁在府内,不准他们临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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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铎并不正面应他的问。
“父有遗命,令薄葬。‘敛以法服,载以露车,还葬旧墓,随得一地,容棺而已。’我既为张家长子,此举何错?”
猎风翻马鬃,战马不知受了什么惊,马蹄躁乱起来。
赵谦一把勒住缰绳。“好,这是你张家的事,连陛下都不敢过问,我也没有资格置喙,大司马死了,郑扬的军队也殆尽,放眼整个洛阳,无人再掣肘你,然我今日奔霁山,归期不定。趁此时,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到底还剩下谁。”
说完,他打马归军阵。半道返身又道“张退寒,你好自为之。”
大军步伐轰隆,排行出镛关。
张铎身沐残阳,随着大军的去向,远眺关外的霁山。红霞流转,风情万种。天际无人处,映着洛阳城中,永宁寺塔的蜃楼。关山外,似有一独琴,独奏送行军。和那铜驼道旁,无名的路祭一样,都是无人堪慰的私情。
张铎勒马回城,江凌正在司马府前等他。
见张铎下马,忙上前牵住马道:
“宋常侍刚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见二郎君和余氏等人,问询过父亲一回。”
张铎跨过门槛,“江沁如何答的。”
“悲恸神伤,不能勉力前来。”
张铎不置可否,撩开堂门前的一道灵幡。
江凌见此也不再续,转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灵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门亦设私祭,都已遣人来问询明日的灵道图。”
张铎笑了一声:“你传话,张府不兴私祭。”
江凌闻话,忙追上道:“可这也是儒子们对司马大人的哀思之情。”
张铎顿步回身,声里透着一丝恨意。
“名门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这也就罢了,可寒门士者,仰他为尊师,真心敬奉。而他一个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话音刚落,背后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张铎不妨,身子朝前一倾,脚步却没有乱。
“父亲已死,你还要污蔑他!”
人声愤极。
张铎回头一看,见张熠满眼通红地立在他身后。
江凌见此正要上前,却被张铎抬手挡下,顺势一掌截住他的拳头,向旁一带力,便将人掷在地上。张熠狼狈地撑起身,却不肯消停,扑爬过去,拽住张铎腰间的丧带怒道:
“你把这东西解下来,你不配。”
张铎低头看着他,曲膝顶着他的下巴,便逼得张熠向后一仰,跌坐在地。
“你想张奚无人发丧?”
张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亲的嫡子!我还活着,你凭何?”
张铎不言语,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等他安棺,我会准你们去祭拜。”
张熠道:“你不过是张家的养子,你以为,为父亲主持丧仪,张氏一族就会认你为长吗?你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绝不会让张氏一门受制于你。”
张铎闻言突然笑了一声:“一个二个的,都逼我杀你们。你们当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张平宣也好,你们的生死,连铜驼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说完,他反手系好被张熠扯了一半的丧带,理了理衣襟,从他身边跨了过去。
谁知后面追来一句。
“那你母亲的呢?”
张铎脚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的生死呢。”
穿堂风撩不起沉厚的孝麻。
张铎欲前行,却又听背后的声音道:东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饮食。”
张铎闻话,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满了香火纸钱的气息。
洛阳城中的气息此时是相通的。
张奚身死,洛阳儒士沿道设了很多处私祭,纸灰烟尘越过高墙,散入永和里的各处敞居。
张平宣房中,席银替张平宣换好孝衣,又陪着她用了些粥。
张平宣自从醒来之后,就不怎么说话,抱膝坐在玉簟上,一坐就是一日。
席银无法劝慰,只能在饮食上多加留心照顾。
这日收拾了碗碟出来,已经起了更。
五月的夜晚,虫鸣细细,云淡风清。
无数细碎的纸灰浮在夜色里,惹得人鼻痒。
席银揉着肩膀,走进清谈居的园庭,却赫然发觉,清谈居里燃着灯。江沁立在庭门前,雪龙沙也安安静静地伏在矮梅下。
张铎回来了。
算起来,他好像已经有五日没有回来过了
“江伯。”
江沁闻声回头:“席银姑娘,从女郎那儿回来吗?”
“是。女郎刚睡下。郎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江沁道:“哦,有一个时辰了,一言不发地回来的,也没有用膳。听江凌说,在东晦堂……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摆了摆手转道:“你进去吧。”
席银望着那一盏孤灯。
张铎多年的习惯,无论什么天时,节气,清谈居中,都只燃一盏灯,照一行影。
她轻轻推开门进去,里面却没有人声。
观音像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和一个蜷缩的人影连在一起。
席银绕过观音像朝陶案后看去。
张铎朝内躺着,身上的麻衣未除,丧带紧缠在腰间,似乎勒得太紧了,以至于他气息不平。
他好像是睡着了,但又睡得很不安好。
屈着膝盖弯着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席银借着灯光,看向张铎脸。
他神色扭曲,眉头紧蹙,嘴唇也僵硬地抿着。
席银有些错愕。
之前哪怕是受了重刑,他也会稳住自己仪态和颜色,这还是席银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狼狈不安的模样。
席银收敛起自己裙衫,在他身旁席地坐下来。
望着他隐隐有些发抖的背影出神。
她是个孤女,除了岑照之外,这个世上没有人与她有深刻的关联。
所以此时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张平宣,张铎,这些骨肉至亲,为什么会相互折磨道到如此境地。
“母亲……对不起。”
灯火一颤,席银下了一跳,忙回身朝张铎看去。
张铎的声音很轻,却并不含糊,一面说着,一面抱紧了肩膀。麻衣与莞席悉悉索索地摩挲着。
“求您重饮食,请您责罚我……不要……不要弃我。”
他手指,手指越抓越紧,几乎扯破身上的孝衣。
席银忙侧身握住他的手指。
触碰之下,张铎肩头猛地一耸,反手捏住了席银的手,之后竟慢慢平息下来。
席银望着那张几无关拧曲的脸,不由失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请罪,为什么这般痛苦……”
没有人声应答她。
漫长而寂静的夜,他就这么扣着席银的手,时而惊厥,时而喃语地睡了一夜。
次日天明。
张铎睁开眼睛,见席银一手撑着地,一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靠着陶案,睡得正熟。
身上像张府其他的奴婢一样,穿着麻衣,要缠丧带。
一丝粉黛都未施,素着一张脸,因为连日疲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然而仍就如一朵为劲风所摧的荼蘼,透着一种饱含疼痛的残艳。
张铎松开她的手,她猛然惊醒过来,身子一偏,险些扑到张铎身上。
“郎主,奴……去给倒杯茶。”
她说着,便要起身,却听张铎道:“谁让你进来的。”
席银背脊一僵,“清谈居……不是奴的容身之所吗?奴不在这里,能去哪里。”
是啊,她能去哪里。
换而言之,他又能去哪里。
“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吗?岑照若回洛阳,我就放你走。”
“郎主的话当真?”
她面上的喜色彻底刺伤了张铎。他猛然回想起镛关外赵谦在马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边,还剩下谁?”
想着不禁前额发冷,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
“你再问一次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