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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酿端端正正跪坐在软垫上,将铜色小茶壶搁在泥炉上,静等水沸。
施少连目光从茶炉挪着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眼,又扭头去看外头江景,微微敛眉,支手揉揉额角。
“大哥哥头疼吗?”
施少连慢吞吞“嗯”了一声。
“我帮哥哥揉揉。”
他说了好。
甜酿趋步过去,跪坐在他身后,伸手,慢慢替他揉着额头。
她的长袖随着手姿,荡垂在他肩头,施少连闻到她身上那股安定的甜香,这香气难以描述,是她身边的花花草草,熏过的衣裳枕褥,身上的胭脂水粉和香膏,入口的茶水和甜食,各种零零碎碎的气味,一朝一夕糅合出来的一股子甜味。
施少连闭眼问她:“这一个多月,在家做什么?”
“针黹、写字、陪祖母和喜哥儿,和婢子们玩闹。”
“哥哥呢?”
“去瓜州运粮,再往金陵去办事,做买卖。”
“哥哥在金陵有什么买卖?”
“今年两湖的新粮下来了,行客们把余粮运到南直隶来卖,我来看看行情。”
甜酿不懂这些,轻轻嗯了一声,施少连反手去搂甜酿的纤腰:“到我面前来。”
甜酿被他反手一拖,半歪着身体,从他身侧滑到他怀中,枕在他腿上,安安静静看着他。
他仍是一手搭在窗沿,一手揽着她的纤腰,两人凝神互视,都是年轻的、鲜嫩好看的脸庞,彼此的眼里都倒影着对方的面容,都是不动声色,不起波澜。
舱室静谧,身旁茶炉上的茶壶突然沸腾,咕噜咕噜作响,水雾弥散,满室氤氲,又被瞬间闯入的江风吹去。
两人面上都拂过一点潮热的水气。
他突然勾起唇角,目光盯着她的红唇:“妹妹好大的胆子。”
“哥哥教导有方。”
“还是妹妹聪颖,一点就透。”停在她腰间的手慢慢往上爬,捏住她柔软的手,揉了揉,而后顺着手背钻入衣袖,一路抚摸向上,最后停住,来回抚弄着伶俜锁骨。
衣袖往上卷蹭,露出纤细晧腕雪臂,被风一吹,冰冰凉凉。衣裳内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擒住一只酣睡的白鸟,揉捏摩挲,语气轻飘:“妹妹的心在哪?似乎不太好寻?”
她抿唇,轻轻瞟了眼他:“哥哥的心在什么位置,我的心就在什么位置。”
“找到了,原来在这。”
茶壶盖“咯”的一声,重重被水汽顶跳起来,尖锐的声响划破静室,他猛然手上施力一揉,手下娇躯哆嗦,甜酿轻喘声从喉间溢出,身体不防一滑,从他腿上往下摔,又被施少连拉着胳膊攥起来。
甜酿扶着榻沿站稳,闭着眼缓了缓,睁眼见施少连目不转睛看着她,将他的手挥开,往后退几步。
“水开了。”施少连收回手,昂起下巴示意,“妹妹泡茶。”
甜酿收敛心神,面上沾了些轻绯,又被江风刮出几分凉意,扭身去拎茶壶,泡了一盏酽茶,递给施少连:“喝茶。”
施少连垂眼,接过茶杯:“谢谢妹妹。”
他低头喝茶,她便退下,施少连见她离去身影,伸手那只逞坏的手,在鼻端下轻轻一嗅,指间还萦绕着甜甜的香气。
施家众人见到去金陵的马车又原模原样回来,一旁还跟着施少连时,都是目瞪口呆,措手不及,施老夫人捂着胸口,几要心梗。
施少连朝祖母行礼:“祖母。”
“你……”施老夫人拄着拐,指着他,又颤颤指指孙翁老,“这……”
“蓝表叔独自北上济宁运粮,我临时起意南下金陵办事,未告知家中。”施少连见施老夫人脸上皱纹蹙成一朵菊花,冷声道,“恰好在金陵城外遇见孙先生一行人。”
施少连掀起眼皮:“也恰好知道二妹妹要去金陵嫁人。”他拍拍手,让人把捆在车内的田氏等人扔到地上,“是谁的主意?哪家哪户?什么身世底细,短短时日就能定下一门亲事,连男方是圆是扁都不知就送二妹妹去金陵?”
施老夫人听得施少连冷声发问,心头突突的跳,桂姨娘和云绮、芳儿几人,无不脸色煞白,众人又见地上捆得严严实实,堵着嘴,被折腾得萎靡潦倒的几人,连田氏也在其中,一时俱不知如何作答。
施少连往日在家,都算是温和端方的性子,对田氏也算客气有礼,一月前才和蓝表叔交好一道出门,怎么就将田氏折腾成了这副模样,这……这……
施少连先吩咐人:“二小姐一路舟车劳顿,心力憔悴,先把二小姐送回榴园安顿。”又扭头向施老夫人:“祖母,我们去堂上说话?”
甜酿从马车上下来,低头向施老夫人福了福,和宝月、清露明霜往榴园去,家中人等人目送她身影离去,芳儿哭哭啼啼扑到田氏身边,向施少连求饶:“大哥哥,不知道母亲做错了什么,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不误会另说。”施少连冷声道,“芳儿妹妹若不想见婶娘这样受辱,不若也拿绳子缚了,一道和婶娘跪着,这样方显母女情深,同心同德。”
芳儿闻言,不敢置信瞪眼看他,见施少连寒意十足,眼风都未扫在她身上,不敢辩解,又不忍心见田氏蓬头垢面的模样,只呜呜蹲在田氏身边大哭。
“之问,你到底在做什么。”施老夫人皱眉低喝,“这是你婶娘和表妹妹,一家子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施老夫人这语气就有些重了,连施少连的名都喊了出来,施少连掸袍子上的灰,神色淡然:“做什么?当然把家里那些灰尘蠹虫清理清理,免得蛀了我的屋子。”
他是施家家主,府内也没个人能拦他,这会连施老夫人发话都不好用。
“祖母,请——”他见紫苏在圆荷身后一闪,垂眼唤道:“紫苏,圆荷,还不搀着老夫人进屋。”
主屋庭内上了茶,施老夫人手握鼻烟壶,青着脸端坐上首,桂姨娘和云绮都各坐了位子,田氏关在船舱饿了好几日,早已是眼冒金星,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施少连又不许下人对她宽待,故而那府丁都是粗手粗脚,把她从车上摔来摔去,下马车时脑袋磕在地上,昏痛得好半日还未缓过来,当然也顾不上向施老夫人求情,这会儿芳儿哭哭啼啼扶着田氏坐在凳上。
那冰人和男方家四个嬷嬷都直直扔在地上:“水……水……”
施少连坐在施老夫人身侧,环视堂中各人脸色,悠然吩咐人:“打桶水来,替她们洗把脸,清醒清醒。”
那一盆凉水浇在几人面上,凉透心肺,施少连发问:“来,一个个说,这婚事究竟怎么回事?”
冰人的话,无非是因缘巧合之下,识得一家旧籍江都的官宦人家,男方是新任的翰林院侍诏,心急求娶正妻,这侍诏郎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个祖母管家,又有钱又貌,一座好大的宅子,冰人和田氏有几番交情,知道施家有待嫁之女,于是牵线搭桥。
男方家几个嬷嬷也道,家里有大宅子,东家富贵,因是江都人,故而想娶个江都女子,得了主家的命令,跟来江都见亲,连那宅子几进几门,位于何处都说的清清楚楚。
田氏更是冤枉,是见施老夫人烦恼亲事,故而牵线搭桥,把冰人请入家来与老夫人说话,那男方家的底细,样样府里都找人查过,无一不符,家里几番商量才定下此事,因桂姨娘也要为云绮婚事打点,家中无人,故而受老夫人之托送甜酿外嫁。
施老夫人冷声向施少连:“这婚事,甜姐儿也是求着要的,大哥儿到底是有什么不满之处?”
“祖母就没有想过,这种为二妹妹量身定设的亲事,一点蹊跷也没有?”施少连道,“祖母心头也压着些疑虑吧?”
他不耐烦和满座老少妇孺多言,吩咐人将那冰人和几个婆子的嘴重新堵上:“既然饿了这么多日还不肯招认,那就拖出去抽鞭子,直到有人招认为止。”
“大哥儿,够了。”施老夫人怒气腾腾从椅上站起来,起身往外走,“她们都是外头的无辜人,你将人强抢入府,又动用私刑,这若是告起官来,家里可吃不了兜着走,你自己心中有怨气,何必把这气撒在旁人身上。”
田氏也在一旁不断跪地求饶,眼泪鼻涕,形貌狼狈大呼冤枉,那冰人和几个嬷嬷都呼天抢地,直呼施家跋扈,掳人用刑,要去官府告状。
“你们若不说实情,我就把你们打死在此处,要告官,也看你们有没有命活着出去。”施少连冷眼,昂起下巴:“祖母若是还念着一点祖孙情分,不若请把这戏看下去。”
堂下响起沉闷的鞭子声,屋中诸人脸色都不甚好,其中一个嬷嬷受不住,挨了几鞭子便求饶:“不关我们的事……我们都是新买入府的仆人,在府里住了一个月,连主子的面都未曾见过一眼,跟着管家来来江都接人……老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管家只吩咐我等,不要随意说话……”
那冰人挨了数板子,也忍不住:“那男方的画像、册子等物,都是那管家给我的,话也是他家教我说的,给了我八百两的银子,说是那翰林侍诏病重,要娶一房新妇冲喜,还指明要江都女子,越快越好,我给了田娘子三百两银票,和她合谋此事,将府上二小姐外嫁出去。”
田氏脸色发白,哆哆嗦嗦:“老夫人……大哥儿……此事我不知情,也没见过那三百两银票,天打雷劈,我真的不知道……”
“婶娘真没看过这银票?”施少连从怀中抖出张桑皮纸,“那为何能在蓝家宅子里找出几张官票来?是这样的么?”
田氏见他手上捻的那纸,打了个哆嗦:“不……不是……”
“婶娘向来心善,没想都是假的。”施少连低叹,吩咐下人,“把婶娘拉出去,抽上二十鞭,再看看婶娘还有何话可说。”
田氏呜咽两声,哆哆嗦嗦抬手,指向脸色阴沉的桂姨娘:“也不是我……是桂姨娘的主意,她气不过甜姐儿害云绮,狠心要落甜姐儿不好,冰人找到我说事,我又说给桂姨娘听,她怂恿我去老夫人面前一道说,哪想老夫人竟答应了……”
“你胡说什么。”桂姨娘腾从椅上起来,厉声道,“你自己把冰人引进门的,这跟我有何干系。”
“芳儿可以作证。”芳儿扶住田氏,脸色煞白站起来,“母亲胆子小,不会随意揽事,我在水榭外偷偷听见姨娘和母亲说话,姨娘信誓旦旦,说她帮着说合,日后大哥哥回来也有话解释,让母亲放心。”
“你胡说。”云绮也急忙跳出来,“你们诬陷姨娘,我姨娘怎么会做这种事,这对我姨娘有什么好处。”
“够了,够了。”施老夫人铁青着脸,捂着胸口一阵急喘,颤颤伸手要说话,不想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牙关紧咬,双目紧闭,直直往后昏了过去。
圆荷将施老夫人扶到榻上,灌了一碗参汤下去,施老夫人才幽幽转醒,见施少连守在榻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施少连见祖母转醒,温声喊:“祖母。“
“您老人家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就好好歇着吧,家里的事都交给我打理。”
施老夫人握住他的手:“大哥儿……你……”
施少连神色清淡:“祖母明知道孙儿的心意,还这样做,真伤了孙儿的心。”
第59章
施老夫人落下两滴热泪:“大哥儿,你糊涂……那是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表兄妹可通婚,何况我和二妹妹毫无血亲。”施少连道,“祖母说于礼不合,怕外人耻笑,祖母心底知道,这些都有办法解决,但还是不愿意……祖母是觉得甜妹妹和我不相配,还是不愿费神打点日后那些零零碎碎麻烦,所以索性把甜妹妹嫁出去,一劳永逸。”
“那孙儿的心愿祖母又搁在何地?自小到大我中规中矩,未让人费过半点心,父亲亡后我接掌家里营生,施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包括蓝家,都是我一人养活,我第一次向祖母求一件事,祖母不心疼我,反倒趁我离家之际,全家联手,将我心仪之人外嫁,嫁得好便罢,可那是什么人家,为了几百两银子,就把二妹妹的一生葬送,难道我这些年给施家带来的,连几百两银子都抵不上么。祖母,您竟这样狠心!”
“大哥儿……大哥儿……”施老夫人也哭,“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你如何不能体谅祖母的苦心,我也真心念着你和甜姐儿都能好,甜姐儿嫁个好夫婿,你娶门好亲,领着施家往高处走,所有人日子热热闹闹的过下去,何必搞得家里家外鸡飞狗跳,外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每个人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不落他人一点口舌,这又有什么错,那金陵亲事,祖母件件样样都仔细盘问过,哪想是这样的隐情……”
祖孙两人相对,施少连看着施老夫人一脸衰容,沉静开口:“祖母自然没有错,孙儿也没有错,祖母不愿成全,孙儿也不强求,过几日我就带着二妹妹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自此不再回来,这样人人都满意,施家清清白白,谁也说不得半个字。”
施老夫人险些要晕厥过去,连连捶它,哀声道:“你走了……这家里尽是孤儿寡母,你让祖母怎么活……你小弟弟才七岁,他怎么办……这家业怎么办……”
“家业孙儿不要不管,有蓝家的帮衬,想必施家以后日子也不会太差。”施少连冷笑,起身要走,“孙儿不孝,祖母就当没孙儿这个人吧。”
“大哥儿……大哥儿……你回来……你回来。”施老夫人心如刀绞,倚在榻上抹泪,“你这个孩子……你要祖母拿你们怎么办……”
施老夫人思前想后,咬牙点头:“这家……就随你去闹,祖母日后一心吃斋念佛,再也不管了。”
施少连顿住脚步,站了半晌,这才回身朝施老夫人躬身一拜:“谢祖母体恤孙儿。”
“请祖母在家静养,一切交给孙儿做主吧。”
施老夫人这一阵儿,着实被满家老小折腾得心力交瘁,看着施少连翩然出门,软绵绵无力卧回榻间。
主屋众人被仆丁拦着不放,见施少连从后头出来,心头都七上八下,甜酿听闻施老夫人昏厥,也来主屋探望,一进门见冰人和几个嬷嬷仆在地上哀嚎,后背鞭痕累累,田氏见她来,满眼慌张,桂姨娘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施少连只对甜酿说话:“祖母已醒,没什么大碍。”
甜酿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扭身要走,又被施少连唤住:“二妹妹别走,在这坐一会儿。”
他睥睨满屋妇孺,吩咐孙翁老和下仆:“烦请孙先生将冰人和几个嬷嬷的口供抄下来,她们签字画押之后,把这几个嬷嬷赶回金陵,至于……”
转向那冰人:“男方给你八百两银票,你把这八百两吐出来……给我家赔罪。”
冰人被鞭抽得死去活来,先一愣,待要辩解,而后忙不迭磕头:“这是自然……自然……只求小官人放过老身,老身的银子银票都放在金陵,这就回去筹银子。”
“银子到手,自然放过。”施少连阴冷一笑,“金陵太远,冰人还是在江都想想法子,不然押到官府去……怕要花费更多。”
“有法子……有法子……”冰人瑟瑟发抖,“老身马上去筹。”
打发了外人,该轮到田氏,施少连淡然道:“几年前婶娘一家自瓜洲投奔我家,住了也有些年头,这几年里吃住多半出自施家,如今出了这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婶娘回去收拾行囊,带着孩子回瓜洲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