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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有的,关税结契和通关文书都有!军爷您稍等,小的这就拿给您看!”,奥德雷沙巴心中的贪欲,迅速被迎面扑来的杀气冲散,赶紧拉住骆驼,学着唐人的模样抱拳行礼。
他说的唐言,隐约带着几分长安腔,所行的礼节,也是标准的唐揖。顿时,就赢得了那带队军官的好感。后者轻轻挥了手,让士兵将弩弓下压,不再对准人。随即,将自己手中的短弩也交给了身边一位伙长打扮弟兄,催马向前数步,和颜悦色地询问,“通关文书先给我看,关税结契在入城时,交给城门校尉和市署丞联合核对。如果尔等的货物能跟关税结契对的上号,没有偷偷夹带,则一文都不用再交。如果尔等的货物,与关税结契不符,最好自己主动把税金补上,否则,藏一罚三。”
“没藏,没藏,军爷,大唐规矩我懂,保证没藏!”奥德雷沙巴满脸堆笑,连声答应。随即,扭过头,向着身边的一名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商贩低声吩咐,“西波,赶紧把通关文书拿给军爷查验!”
“哎,哎!来了,来了,军爷,请看!”名为西波的老商贩,也连声答应着,命令骆驼卧倒。然后手忙脚乱地爬下驼峰,从旁边的另外一匹专门载货的骆驼背上,取出一个带着锁的木箱。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和另外两名年轻的商贩,也爬下骆驼帮忙,将木箱快速打开。商贩西波,则从木箱里取出一卷文书和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羊皮小口袋,双手捧到了大唐军官的战马前。
那大唐军官是名队正,身手极为利落。迅速跳下坐骑,单手接过文书,当众,仔细查验上面的印章和花押。却对西波顺手递过来的羊皮小口袋视而不见。
“长官,倒春寒,军爷们都辛苦!”奥德雷沙巴心中偷偷叹了口气,赶紧又从驼峰旁的袋子里,取出另外一只小羊皮口袋,一并递了过去。“这点小意思,买酒不醉,买饭不饱,权当请军爷们喝口热茶,好歹能暖暖身子。”
类似的话,他用不同国家的语言,说半辈子。类似的小动作,他也做了半辈子。按说,队正算不上什么大官儿,两个装满波斯银饼的小袋子,已经能够满足其胃口。否则捞得太狠,导致商路断绝,肯定有大人物会找他算账。
谁料,那大唐军官,居然仍然不肯满足,先一丝不苟地核对了通关文书上的每一处细节,然后笑着摇头,“行了,文书核查无误,你们可以继续走了!沿着这条路再走十里,就能看到碎叶城了。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的关税结契能和货物对得上号,就没必要担心任何事情。如果对不上号,最好自己主动补交,别动什么歪念头。”
说罢,将文书交还给苏波,转身走向了坐骑。
“军爷尽管放心。小的保证没有夹带,没有夹带!”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赔着笑脸,连连点头。随后,咬着牙,又从自己手指上褪下一枚镶嵌着宝石的戒指,与两个小羊皮口袋一道,双手捧过了头顶,“军爷稍等。小的第一次来碎叶,不懂这边的规矩,承蒙您好心指点……”
“跟你说了,只要你的关税结契能和货物对得上号,就没必要担心任何事情!”那名军官停住脚步,不耐烦地强调。“至于这些东西,你自己收起来吧!我们碎叶这边管得严,老子今天拿了你的好处,回头挨板子不说,还得被一撸到底,不划算!”
“这……”奥德雷沙巴听得似懂非懂,愣愣不知所措。
仿佛早就料到奥德雷沙巴听不懂自己的话,那碎叶军队正的脸上,忽然涌起了几分自得。抬起手拍了拍前者的肩膀,笑着解释:“我们碎叶,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规矩少,但是从不拿规矩当摆设。你只要按照规矩来,就不用给我任何好处,别人也是一样。”
说着话,他又摇了摇头,一边翻身上马,一边用稍低一些的声音补充,“城外有仓库,如果你想在碎叶多停留几天,可以租一个放货,租金远比城内便宜。不用担心贼人,在我们碎叶镇的地盘上,如果你被抢了,只要拿出完税结契来,我家镇守使照着上面的单子包赔!走了,接着巡逻去了。弟兄们加把劲儿,今晚回去吃烤羊。”
最后一句话,却是跟周围的兵卒们喊的。众兵卒齐声欢呼,簇拥起自家队正,策马向远处奔去,不多时,就走得不见了踪影。
“沙巴大叔,走了,唐军走了!”老商贩西波贴着奥德雷沙巴的耳朵,像呻吟一般叫喊。
“嗯,走了!”奥德雷沙巴神不守舍收起小羊皮口袋和宝石戒指,呻吟般回答,仿佛刚刚做了场大梦,还没有完全醒来一般。
其余商贩,也茫然地四顾,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困惑。
装在小羊皮口袋里的“茶点钱”,在他们眼里,是另外一种“关税”。从波斯一路行来,商队每逢关卡必送。有人嫌少,有人收了钱不办事,但坚持不收的,他们却是第一次遇到。
“挝,挝,挝……”不远处,又传来响亮的吆喝声,清楚地提醒,大伙不是在做梦。
商贩们羡慕地抬头,看着四匹驮马拉着一辆巨大犁车,快速在田野里跑过,在身后留下两道散发着泥土清香的田垄。
奥德雷沙巴忽然叹了口气,爬上骆驼,招呼大伙沿着道路继续前进。再也提不起去跟农夫套近乎的兴趣,也不敢再打那具车犁的主意。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造价高昂的车犁,肯不是农夫自己所有。而自己先跟农夫混个脸熟,然后唆使他们带了主人家的车犁逃走,半途中卖给商队,就能“不着痕迹”地将车犁弄到手。再往后,是杀了贪心的农夫灭口也好,是将车犁拆散了偷运回故乡也罢,商贩们自然都是轻车熟路!
但是,唐军那位队正拒绝收取“茶点钱”之举,在让奥德雷沙巴觉得意外之余,却又让他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相信,如果自己真的按照先前的计划做了,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整个商队,都遭到碎叶唐军的追杀,无一人能侥幸活着返回故乡!
“沙巴叔,走丝绸古道这么多年,这回,咱算开了眼了!”老商贩西波,也不再提“购买”车犁的事,忽然在骆驼上直起腰,大声感慨。
“是啊,从波斯到大唐,走到哪里,当兵的不是主动伸手要钱?唯独这碎叶镇,咱们主动送钱,人家都不肯收,还好像咱们都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人一样!”。西波身后不远处,先前怂恿奥德雷沙巴帮自己弄车犁的年轻商贩头目本阿里,也叹息着连连摇头。
“新的碎叶城主,肯定非常凶残,凡是敢违抗他命令的人,全都死得惨不忍睹!”另外一名年轻的商贩头目,皱着眉头在旁边搭腔。声音里,除了困惑之外,还隐约透出了一丝恐惧。
这个推测,符合他们当中很多人的经验。在波斯故地,一些新月教城主,就曾经依靠严酷的杀戮,来维护自己的权威。但是,那样的城主,绝对不会得到麾下将士的真心拥戴,特别是底层军官和士兵,一个个嘴巴上不敢有任何怨言,神态动作却宛若行尸走肉。而他们刚才见过的唐军,脸上却始终带着自豪的笑容。
“不应该!如果城主残暴的话,刚才那名军官,即便不收贿赂,也会用马鞭抽沙巴大叔一顿,来证明他自己的清白。”有人皱着眉头,低声反驳。但是,心里头却没有多少自信。
“如果城主对手下严苛,却同时要求他们善待往来商贩呢?”有人大胆提出假设,却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的判断。
“怎么可能,那他还都能坐得稳?”
“他本来也才没当几天城主啊?”
“可他打败了娑葛,娑葛实力再差,也是三十万突骑施人的可汗!”
“因为他背靠着大唐,有大唐皇帝给他撑腰。”
“上上个碎叶城主也有!还不是被娑葛赶去了于阗?”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离题万里。奥德雷沙巴被吵得头大,皱着眉头,高声呵斥,“行了,不说这些了,小心话多招祸!城主残暴也好,仁慈也罢,都不关咱们的事情。咱们都不是当地人,有钱赚,才是第一。”
“这话在理!”老商贩西波立刻出言附和,“咱们只管做生意,不管别人的闲事!”
“知道了,沙巴大叔!”
“沙巴大叔放心。”
“进了城,我们肯定不多说一个字!”
……
商队中其他商贩,乱哄哄地响应。然而,心中的困惑,却始终挥之不去。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也没心思继续重申商队的纪律,将目光转向队伍中几个资历最深的商贩,皱着眉头跟大伙商量,“刚才那名队正说,可以在城外租仓库存放货物,你们可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是老商贩西波率先做出了回应,树皮一般的老脸上,忽然涌满了得意,“我还听到,那队正曾经说过,市易署的官员和城门校尉一起在城门口核对关税结契,你们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刚才一直觉得奇怪,没敢说出来!”
“你们都听到了,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这啥意思啊,是告诉咱们,该怎么逃税么?他没收咱们的好处啊!”
……
几个老商贩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每个人都觉得碎叶城在城外设货仓的这一举措,简直故意为了方便大伙逃税而为。
作为常年行走于丝绸之路的商贩,大伙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交税?多带少报的行为,再正常不过。路过一些小国之时,甚至一文税金都不肯交,直接靠贿赂当地官员来解决。
而大唐的关卡虽然管得严,也远达不到无漏洞可钻。大伙身后的骆驼背上,至少二分之一的货物,根本没有交税。如果沿途掌管厘卡的官吏稍微认真一些,就会发现大伙手中关税结契与货物总量,根本不可能对得上号!
“我明白了!”一个名叫福莱特老商贩忽然抬起手,用力拍打自己的包头巾,“只要绕着碎叶走,碎叶镇的市署,就根本查不到咱们头上。而那碎叶城主,知道咱们不会老老实实缴纳关税,但是,又希望咱们能到碎叶城里做生意,所以,干脆想出了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胡说,那他不派市署的官吏,在门口查咱们,岂不是更好?!或者命令手下人即便查出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比这强!”另外一位名叫恩莱克的老商贩,立刻出言反驳,对福莱特的推断,很是不屑一顾。
“可能是不希望手下人徇私吧!”有人低声为福莱特帮腔,“唐人做事,跟咱们不一样。唐人很讲究表面功夫,即便是作恶。”
“我看不对,碎叶城主是想多收一份仓库租金,却忘记了税卡在城门口。”
“也不对,他把税卡向外挪上三五里,或者在仓库附近,再加一道税卡,又费多大事情?”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然而,凭借以往的阅历和经验,却无论如何都推测不出碎叶城的政策,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疏漏,甚至看起来好像是自相矛盾。
到最后,只能由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一锤定音,“行了,大家猜不到,就别费劲了。我的意思是,把货物存在仓库里,让他们赚这个租金,无论租金有多高!”
“就按你的意思来!”老商贩西波带头响应,随即,又突发奇想,“也许仓库是城主的夫人开的吧!入门交税,钱进的都是公账,并且大伙还可以绕城而过,一文钱都不让他收到。而大伙将货物存在仓库里,租金却直接给了城主家。”
这是一个最为符合众人眼界和阅历的推测,商贩们闻听,都笑着纷纷点头。随即,又开始猜测起碎叶城的新城主,到底有几位夫人,以及各位夫人都属于什么部族来。一个个,两眼放光,乐不可支。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知道身边这些同伴都是什么货色,也懒得干预,叹了口气,骑在骆驼上东张西望。越看,越觉得心神不宁。
碎叶城,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与记忆里数年前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却似乎又不太一样。然而,具体不一样在哪,他又说不太出来。也许过往行人多了一些?也许人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也许…,反正,很多地方都透着神秘。
“车犁,靠近碎叶川那边。我的神啊,至少二十架。”身背后,忽然有人倒吸着冷气,高声感慨。
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皱了皱眉,迅速将头转向碎叶河畔。果然,看到有二十几架车犁,并着排,被上百匹驮马快速向前拉动。车犁后,五十多条田垄快速向前延伸,从大伙眼前,一路延伸到了视线尽头。
“噢,噢,噢,厉害……”在田垄周围,许多农夫打扮的当地百姓,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正在被开垦出来的土地,也有他们每个人的份一般。
犁车上,则有士兵腾出手来,向着农夫们用力摇晃。一个个,宛若刚刚凯旋归来的英雄,脸上写满了兴奋和骄傲。
“沙巴大叔,碎叶城守,不会真的出动士兵,替农夫耕地吧!”老商贩西波看得眼热,用手轻轻拉了一下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的骆驼缰绳,低声询问。
“怎么可能?”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想都不想,立刻用力摇头。随即,又很不服气地低声补充,“即便是,那肯定也要收很高的佣金!否则,他岂不成了傻子?”
“嗯!”周围的商贩们纷纷点头,随即,目光再度朝着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脸上扫去,却没扫到任何心疼或者沮丧的表情。入眼的,只有如假包换的欢乐!
大伙在心里,立刻否定了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的判断。随即,笑呵呵地看起了热闹。正看得高兴之际,忽然听到河畔处,传来更热烈的喧哗。很多原本看犁车耕田的百姓,纷纷拔腿朝河畔冲去,一个个,唯恐落于同伴之后。
“那又怎么了?”商队首领奥德雷沙巴抬起头,努力向河畔张望。凭借骆驼脊背高的优势,很快,他就将河畔所有景色,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有一队士兵,正拉扯绳索,将一只两层楼高的巨大桨轮,朝河里缓缓安放。一名官员的站在一座模样古怪的房子旁,奋力挥动手中角旗,指挥士兵们步调一致。在围观百姓的欢呼与喝彩声中,桨轮越降越低,越降越低,最后,稳稳横在了河面上。而那名官员,则又将手中角旗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奋力挥舞。
几名士兵跑到模样古怪的房子旁,合力搬开一个机关。“砰!”河畔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脚下土地微微战栗。桨轮被河水推动,开始缓缓旋转,带起一连串刺耳的金属碰撞声。而那名官员,则将角旗放在身边随从手里。随即一头扎进了模样古怪的房子里,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