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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襄阳内乱,范琼麾下两员大将,左军统制韩立下令全军出降后不知所踪,右军统制王俊则联络范琼直属牙兵起义,直接捆缚了范琼,献出了襄阳城。
当日晚间,呼延通便率先冒雨引兵渡河,急行军入城控制了城门。
而此时,宦途多舛的官家御前爱将刘晏却因为汉江水涨,连着那位小辛统制将将来到城西二十里外,俨然阴差阳错,又错过了一场大功劳。
当然,这些都无关大局了,翌日一早,赵官家便引御营中军主力渡河,并于中午时分汇集刘晏、辛永宗二将一起抵达襄阳城下,却又让王德、傅庆二将先入城中,协助呼延通彻底控制城防。
到此为止,前后十六日,范琼之乱便告平息,堪称神速。
不过,官家既然亲至,就免不了要亲自做一些扫尾工作了。
“林卿一大早让心腹家人送来的信件,朕在路上看了,大略清楚了城中事情……这都是范琼的家眷?”
中午时分,赵官家来到襄阳城,却并未留驻城中,而是直接骑马穿城而过,在城南一处地势较高的大坑前寻到了自家心腹近臣小林学士,但来到此处,眼见着土坑旁满是尸首,尤其是其中还有几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却又不免蹙眉相对。
“臣惭愧……”小林学士见到官家来此,也是从稍显失神的姿态中回过神来,然后躬身行礼。“臣实在是没料到那范琼竟如此乖张,先活剥人皮,再砍杀妻妾亲女。”
赵玖并未答话,而是被马蹄侧最近的一具尸首所吸引……借着中午时隐时现的阳光,赵官家看到清楚,这具尸首只是一个十六七岁富家少女的打扮,伤口有足足三四处,且都巨大无比,以至于身体的一半因为染了血渍殷红一片,而另一半却又因为失血过多显得干枯苍白,再加上对方身上这套鹅黄色的衣服,沾着下面黑褐色的泥水,着实引人注目。
“这是范琼的女儿……”小林学士愈发不安。
“动不动就要杀自己家里的女人,好人也杀坏人也杀,全然不顾是自己惹出来的祸。”赵官家面无表情看着这具尸首,却是终究不免一叹。“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担待、稍微顾念点家眷的,却又是个汉奸……朕听说范琼居然没死?”
“是。”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小林学士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可以理解,千古艰难唯一死,这种事跟杀妻杀女一样都是史书上大丈夫的常事,朕看那几位将军,还有刘参军都并无讶然之色,想来前两年便已经见惯了这等事端。”赵官家望着身前巨坑若有所思。“林学士又是什么意思,朕看你似乎有话想说,昨日信中并未尽言?”
“是。”小林学士躬身相对。“臣还是要当面请罪,其实昨日臣便该将范琼处置了,不让官家为难,但那王俊利欲熏心,以为奇货可居,臣居然不能命令他,着实惭愧。”
赵玖双手握住马缰,似乎稍有不解:“且不说王俊,你为何觉得不能处置范琼会让朕为难?”
“自靖康以来,范琼屡屡作恶,罪该万死,而官家又素来嫉恶如仇,但身为官家,明正典刑以正法度才是正途……”小林学士尴尬低声以对,官家身后的几人,诸如王渊、刘晏、呼延通等人也是赶紧自觉勒马向后。“臣本该为官家分忧,不然官家担负恶名,却实在是无能。”
“想太多了。”赵官家微微一叹,复又抬头看向头顶艳阳。“你是什么人?家中一堆进士,又是所谓词臣,富贵荣华里泡出来的,此番举止已经胜过不知道多少人了。至于朕……范琼自先做下这等罪无可赦之事,其他人凭什么怪朕手段狠一些呢?再说了,朕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武的十全仁义之君,也不想做仁宗……你知道刘豫在济南给陈东、欧阳澈二人立庙了吗?朕哪还有什么名声?”
“……”
“不过,真没有什么可以搪塞人的言语吗?”赵玖复又低头笑问。
“有的。”小林学士一直低头望着脚下尸首,闻言只是沉默片刻,便恍然抬头应答,言语坚定。“《周礼》有云:‘刑乱国用重典’。而汉末郑玄生于乱世,乃注曰:‘‘用重典’者,以其化恶伐灭之。’正如官家所言,范琼既然做下种种恶事,那便怪不得官家化恶伐灭了!”
“乱世须用重典……朕还以为是魏武的言辞,没想到居然是郑玄的吗?”赵玖恍然想起了某个喜欢排数据的低端游戏,继而又想到了某些高端影视剧中的操作,却是点头不及。“既然经神都说了,朕就不矫情了……先不用埋葬这些人,取一口棺材来,再把范琼押来。然后城中诸将,让呼延通留守,其余一并过来观刑。”
“一并?”小林学士微微一怔。
“不错,御营中军自王德以下,降兵自王俊以下,全都来观刑。”
小林学士听得清楚,不再犹豫,而是行礼告退,自去传令安排,而赵官家则在马上安坐,动也不动。
至于周围跟来的刘子羽、刘晏、王渊等人,原本因为官家和小林学士交谈的缘故稍作回避,此时闻得如此传令,知道要动大刑,本该有所进言……但不知为何,待见官家匹马立在尸首堆中,一言不发,他们几人面面相觑,居然不敢上前。
而又等了一阵子,可能是棺材这个玩意比较紧缺,也可能是各部军官召集的比较慢,足足半个时辰后小林学士方才折返。
不过,既然是天子口谕,各部军官,尤其是降兵中的军官,如何敢怠慢,所以自王俊以下纷纷弃兵甲列队于土坑周遭。
“太阳都偏西了,”赵玖看到棺材和早已经瘫在一摊泥的范琼一起被抬来,却是没有任何多余言语,也没有说什么召见一下,质问一下,或者对那些军官发表什么演讲的意思,便直接下令。“速速处置了此人!”
“敢问官家用何刑罚?”事到如今,小林学士也无顾忌,便咬牙相询。“所谓大刑用甲兵自不提,官家此番出征便是此意了……其次用斧钺,而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官家准备用哪个?”
“这些不人道,也太血腥了。”赵玖连连摇头,仿佛半个时辰前与这位学士说什么‘不矫情’的不是他一般。“朕身为圣天子,怎么能用这些呢?非只如此,李相公当日让朕与他有过言语的,说是不会杀他,既然如此,便得履约才行,否则李相公那里朕没法交待。”
小林学士沉默了下来,而不远处瘫在地上的范琼居然也有了一点动静,周围军官群中更是一阵骚动。
“直接将他放入棺材里,钉死了,抬到坑下。”赵玖根本没有理会周边动静,而是继续言道。“然后将他的妻妾儿女,还有其他死者一并下葬,用土埋掉夯实好了!”
小林学士陡然一怔,但仅仅是片刻后便立即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刘晏。刘晏早已经头皮发麻,但身为随行的御前班直最高将领,也是躲无可躲,只能回头下令。
头皮发麻的不止是刘晏,随着赵官家这道命令,随着数名甲士将捆绑严密却又完好无损的范琼塞入棺材内,随着入棺之后方才醒悟的范琼哭嚎不断却也无法阻止甲士下钉钉死棺材,随着动静极大的棺材在坑低被尸首层层遮盖以至于渐渐无声,周围将领只觉得浑身冰冷,偏偏无一人敢离去。
甚至小辛统制中途无奈,还哆哆嗦嗦将自己存下的一颗光头匆匆投入其中。
而赵官家立马在旁,全程旁观范琼被活生生下葬完成,便百无聊赖起来,然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转身,就准备入城歇息。
不过,一片小心翼翼之中,被诸多御前班直与要员簇拥的赵官家临行到一个张大嘴露着豁牙的将领身前时,却又忽然勒马停住,并和气询问:“卿便是王俊?”
“是……臣参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王俊明显有些失神,但醒悟之后便不顾地上血污泥渍,直接伏地叩首。
“你此番作为朕都知道了。”赵官家望着此人微笑言道。“襄阳城能不战而破,你居功至伟,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王俊当然是想继续做自己的统制,甚至还想继续驻扎在襄阳城,因为他在此大半年,早已经在此处娶了爱妾,置了产业。
实际上,这个豁嘴之人也几乎便要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但是,等王俊刚一抬起头来,迎上背光立在马上的官家,望着对方那略显模糊、似笑非笑的表情,再加上刚刚范琼在坑底那不似人声的嚎叫,却是陡然一惊,然后强行将那些准备好的言语咽了下来。
非只如此,鬼使神差一般,此人复又在烂泥中低头叩首不及,再抬头时满脸泥污之上居然泪流不止,言语也哽咽起来:“好教官家知道,臣本是个有罪的混账,明明是官家的臣子,却随范琼这逆贼多有不义之举……这是大大的不忠!而范琼虽然是个杀千刀的混账,可臣到底是受了他的提拔,这次献城虽然说因为臣对官家的一片忠心与对满城性命的计较,并没犹豫,却也到底是不够义气的!臣这种人,哪还有脸讨赏赐?!官家不杀臣,臣就感激的不得了了!”
赵玖认真听着此人的漏风口音,全程都没有打扰,待对方说完,方才微笑相对:“功臣就是功臣,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岂不是言而无信,让天下人笑话?”
地上那豁嘴之人,只是叩首,并不敢多言。
“是这样的,之前便听林学士说,你在襄阳安家置业已经许久,也不想离开,而且他还说你是个有奇节之人,是个知忠晓义,有道德的君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赵官家依旧言辞温和。“不瞒你说,小林学士着实推崇你,而朕也着实喜欢你,便想存心抬举一番,你觉得如何啊?”
“臣无所不从!”王俊还能说什么,只能赶紧表态。
“林学士。”赵玖回头看向身侧林景默。“你看这样行不行,朕最近不是正让各军州推荐人才破格使用吗,我觉得襄州这里,便是王俊最为出众,而朕今日一见,尤其欢喜,便想破例给他个出身,让他来做襄州通判,可又怕没有成例,他人不服……”
“恭喜王通判了!”王俊尚在茫然不解,那边小林学士却已经极速在官家身后出声,只能说不亏是玉堂学士,反应敏捷了。“从今往后你也是与我同列的文臣之属了。”
说到此处,这小林学士方才在马上朝赵官家正色拱手言道:“官家不必忧虑他人议论,有才德之士从武臣转为文臣,是有先例的……大苏学士便曾力推右殿班直何去非转为文阶,一时传为美谈,臣虽卑鄙,也想仿效大苏学士的风流,为国家荐才!”
话说,小林学士扭头去跟官家说话的时候,王俊方才醒悟过来身前这对君臣之意……他本能想要反驳,但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提,刚刚范琼的惨像尚在目前,却又如何敢出声驳斥。
而且再说了,在这种文贵武贱的风气之下,这小林学士让他转成文臣,虽然有剥夺军权的明义在里面,却如何能说不是天大的恩德?!
一时间,这向来计算清明的王俊竟然也糊涂了起来。
“王通判!”就在王俊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小林学士却扑通一声跳下马来,不顾满地腌臜,直接在烂泥中将王俊扶了起来,然后言之凿凿。“既然做了文臣,便要有士大夫的样子,便是官家这里也不好下跪的!快快起身,朝官家拱手谢恩!”
王俊张开大嘴,露出硕大豁口,竟然是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林学士捉着,当众朝官家拱手谢恩。
既然行礼完毕,官家也自微笑转身入城,小林学士也赶紧上马追上,而周围武将军官却都不敢怠慢这位官家特赐出身通判的,纷纷上前恭喜,但恭喜后打马追上赵官家入城时,却又不免啧啧之声顿起,却不知道是艳羡还是嘲讽了。
就这样,当日并无大事,只是刘晏先取了范琼部七百骑兵中的两百佼佼者归于本部,又替杨沂中选拔了两百甲士,然后王德自引御营其余诸将兀自兼并了这范琼部一万之众。
城中风平浪静,皆大欢喜,宛如无事一般。
然而,当日晚间,襄阳城内的州府之中,赵官家枯坐廊下检视南阳送来的书信、札子许久,却是忽然向身侧一人开口相对:“德甫……”
“臣在。”刘晏慌忙俯身。
“在想什么事?”赵官家似笑非笑。
“并无他事,只是出神。”刘晏赶紧摇头。“臣不如杨统制那般警醒,让官家见笑了。”
“说起来,还记得你、我、平甫三人在明道宫那夜相会吗?”赵官家收起那些札子,轻松相询。
“自然记得。”
“那你是不是在想,当日那个轻松赦免了赤心队中逆贼的官家,今日如何这般不动声色想出那般残忍法子来?”赵官家轻松发问。“而且晚间还能无动于衷,就在这个房内落脚。”
“臣……不敢。”
“那便是了,”赵玖不由失笑。“跟平甫比,你还是不会说话。”
刘晏愈发慌乱,但正如官家所言,他这人不善言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是向房内另外一人,也就是一直在帮官家处置札子的小林学士求助起来。
“不要慌。”赵玖没在意对方小动作,而是幽幽叹道。“其实朕从明道宫出来,一路上辗转到此,偶尔也会深夜之中问问自己,有些作为到底值不值,对不对……但今日事不在其中,范琼罪该如此!”
“是!”
“景默。”
“臣在。”小林学士赶紧应声。
“写封文书给在扬州的李相公,将范琼作为列举清楚,然后替朕质问一下,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乱世之中,文臣失节不能忍,武臣失节的后果他就没想过?”赵玖缓缓而对。“言辞要激烈些!”
“臣谨奉谕!”小林学士毫不犹豫,直接俯首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