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琨华殿内的灯一直烧到了起更。

宋怀玉比席银早回了一个时辰,却也只是在琨华殿中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走了出来。

胡氏迎上来道:“宋常侍,奴等可要候着。”

宋怀玉摆了摆手,“在这里仔细听着,仔细陛下要什么,但万不能私自进去。”

说完,他仰头查了一回天时。

“等内贵人回来,你们就退下。”

胡氏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宋怀玉面有隐忧,也不敢多问。

天上流云卷月。

那日不愧是太常演出的黄道吉日,穹顶的月光十分清亮。楸树荫里,几只长着灰色羽毛的无名鸟,张开硕大的翅膀腾枝而起,从用宁寺塔上飞过,直直地向月亮冲去。鸟羽上的尘埃轻盈地落在塔顶的金铎上,虽然轻,却渗入了锈蚀的缝隙,任凭高风如何吹,也吹不掉。

席银回来的时候,在琨华殿外犹豫了很久,都不敢推门进去。

代天子行赏,她没有做到,若要交宫正司论罪,打死也不为过。

可是,比起从前惧怕棍杖,她现在好像更害见到张铎这个人。

“内贵人。”

胡氏唤了她一声,见她没有回神,又试着拽了拽她的衣袖。“内贵人……内贵人。”

“啊?”

“您进去吧。内殿灯还亮着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今夜躲过,怕是不能够了。

席银搅着绦,轻轻地挪了几步,殿门前的宫人,屏着吸为她推开殿门,侧让到一旁。

殿内的那人靠在凭几上,似已睡过去多时,手边垂着一本书,席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来看时,见书封上写着《月灯三昧经》。是一本佛经。

张铎懂不懂佛理,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恨玄学清谈,自然就猜他对佛家道理甚为慎重,轻易不沾染。很多揣测都是空穴来风,但这一桩事,到是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是才他定然是有起心动念,不得已,才拿了经文出来镇压。

席银想不到这一层,她只是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比从前更加压抑,不过这种压抑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用于约束他自己的。

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才敢渐渐靠近张铎,摞好书后,靠着他屈膝跪坐下来。

无人的孤殿深夜,人亦睡得实,席银终得以肆无忌惮地去看他的容颜。

人的容光可以被饮食情绪左右,可皮下的风骨,却需要一些凌冽的东西来雕琢。

比如刀枪剑戟,无边的执念,又或者滔天的血仇。

席银忽然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疼得她低下了头。

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敢面对这张她早已看熟悉了的脸,还是不敢面对他皮相之下的那一副孤骨。

混沌下,有些想哭。

她索性将膝盖曲抱入怀,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有些事她还没有想明白。

自己今日的行径究竟是错还是对?要她一时就分出是非黑白来,她着实没有头绪,可是,她却夜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很羞愧。

于是,她坐在灯下,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了一遍张平宣府尚发生的事情。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严正地决绝贵族的羞辱和践踏,也是她第一次有了凭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另外一个人的念头,她真的不再惧怕洛阳城里的那些男人,再也不会成为他们可以随意凌/虐的玩物。

而教她这些道理,给她力量支撑的人,此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勇气唤醒他,对他说一声谢谢。

“你又在那儿哭什么啊。”

席银闻话,浑身一颤,缩腿向后挪时,险些撞翻了头顶的观音像。

她有些惶恐地抬起头,张铎仍然靠在凭几上,睁着眼睛正看着她。

“婚仪如何?”

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颇为随意,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张府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你……不问我今日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问你婚仪如何?”

他坐直身子,去端案上的冷茶。

“婚仪……很隆重。”

席银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口中去。

张铎喝了一口冷茶,抬头看着席银,半晌方重新开口。

“在你回来之前,我动了弃你的念头。”

席银肩头颤了颤,没有说话。

张铎将手撑在陶案上,倾身逼近她。

“我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在一个根本没有慧根的蠢物身上!”

席银面色朝红,鼻腔里酸得厉害。

可是她不敢委屈,也不敢哭,慢慢地伏下身去,默默地承受着他不受桎梏的责备。

张铎低头看着她,“就这么难吗?啊?席银?”

张铎的声音有些发哑,灯焰乱摇,席银眼前的影子一阵深,一阵浅,良久,才重新定成一道。

“说话,不要拿这一副姿态对着我!”

也许是情绪所致,他没有用君王的自称,也没有刻意隐藏情绪,骂得酣畅。

“说话,你再不说话,我今日就把你剐了!”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说话之间,她连嘴唇都在颤抖。

“我真的……我真的听了你的话,我没有怯,也没有退,可我……可我很想哥哥……我太久没见到他了……我看到他,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我就难受……”

她的话未说完,却听头顶的人声寒道:“那你就践踏我是吧。”

“我不敢……”

“不敢?你已经做了。你当我是谁?啊?席银,你拿我的尊严,去接济你的兄长,你拿君王地尊严,去接济罪囚!欺君罔上,你罪无可恕!即便我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

“千刀万剐”这四个字一出口,张铎自己也怔了。

他默了那么久的《三昧经》才压下来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席银的面前,彻底地失控了。

席银跪在他面前,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看起来又可怜又无辜。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声地说着,

张铎仰头,尽力平复了一阵。

此时殿中只点了一盏灯,可他眼前的物影却是凌乱的。

他甚至有些发抖,这种感受他以前从来没有过。

“起来。”

席银似乎不敢想再多惹恼他一分,听他一说,忙直起了身子。

她好像也乱了,虽然没有哭出声,眼眶却红得厉害,从肩膀到脚趾,都在瑟瑟发抖。

张铎捏着拳头,目光死死地箍着她。她不敢抬头,也不敢躲避,只得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说话,我不想一直对着你白说。”

“对不起。”

“我要听别的!”

席银张了张口,烟气灌入喉咙,一下子灼热了她的五官,眼耳鼻口同时酸疼起来,哭腔是再也忍不住了,她只能竭力让话声清晰,却还是难免断断续续。

“你让宫正司的人来问我吧,那样……我好像才说得出口。”

她说着,被流入鼻腔的眼泪呛了好几口,咳得眼底起了血丝,半晌,才缓过气来。

“如果你要让宫正司处置……处置我,我不求情,真的,我不求情,无论什么刑罚,我都受着。”

张铎觉得这句话,比她之前所有的话都要来得伤人。他已把自己剖打开来,血肉坦白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好像因为愧疚,一点都不敢面对他。

“你以前那么怕挨打,现在不怕了是吗?”

“不是,我还是很怕……可是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没有做对。”

她说着,惶惶然地揉了揉脑袋:“对不起,我真的还想不明白。你说我践踏了你的尊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你信我…”

她一面说一面拼命地摇头。连耳朵上的珍珠坠子甩掉了也全然不知。“我就是太心疼哥哥了,但我没有想要践踏你,从来都没有。”

说至此处,她已经声泪俱下。

张铎掰起她的下巴,手指上便沾染了她的眼泪,湿湿腻腻的,他不禁就着她的下巴去搓碾手指上的眼泪,席银吃痛,却也没有试图躲避。

“你根本不配我的悲悯。”

他仍然言不由衷,把爱意说成了悲悯。

面前的人抬起悲哀的眼睛,含泪道:

“是,我不配,我……辜负了你。”

这一句话,当真是接得□□无缝,扎得张铎心肺洞穿。

她辜负了他的爱意。

他那么执着,那么矛盾地爱了一个女奴一年多,到头来,她却堂而皇之地承认:辜负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无力的吗?

张铎不禁有些想笑。

他忽然发觉,这世上的事,似乎永远是这么的荒谬。

最尊贵冷静的心,只有最卑微惶恐的心,才能够伤透。偏爱席银,无异于批驳自己。

想着,他不禁松开席银的下巴,颓然地靠向凭几。

席银跌坐在他身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张铎看着她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如果听了宋怀玉的回报,直接就命人把她送进宫正司,让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受刑,在皮肉之苦里,好好地去反省,张铎就不会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但他到底没有狠下心这么做。

他反而对自己施了一场酷刑,就连后悔,好像也于事无补。已经翻开的那层皮,只能就这样血淋淋地摊在席银眼前,再也合不拢了。

张铎如今,只求她笨一点。千万不要看透,他喜欢她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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