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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得知这个从未设想过的真相,明昙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杂乱一片,像是绵密的夜雨般嘈杂不休。

“瑛妃……许氏?”

她喃喃了半晌,被林漱容握住的手臂略微发起颤来,茫然地问:“早在秋猎大典时,瑛妃就曾辨认出了马匹的异样,助父皇与我缉查真凶;后来更是主动送信至曲弓关,在京中与我里应外合,顺利拿下明晖和诚国公带领的叛军……她怎么、怎么就会是下毒之人呢?”

纵使瑛妃狠心让明昭和亲远嫁,明昙一直对她的这个举动抱有成见,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帮了自己许多。

在秋猎上,她所骑的马匹突然发狂,若非林漱容拼着重伤救下自己,只怕明昙就要因此丢了性命!奈何当初她们只知遭了奸人陷害,却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幸好瑛妃有个饲马的父亲,一眼就看出马匹被人动了何种手脚,还愿意主动告知——不然,皇帝和明昙又怎么当场拿下宣平侯、还让诚国公狠狠吃了挂落?

如果没有瑛妃的那番指认,而是让人从头调查,只怕又会耽搁时间,让诚国公和婉贵妃有机会销毁证据,从而轻易脱身……

至于后来京城的谋反动荡,则更不必说:正是因为有瑛妃在城内牵制叛军的兵马,还派人洞开城门,明昙才能那样轻易地大败本就貌合神离的明晖与诚国公。

要是没有瑛妃和许协领的助力,只怕又会有一场惨烈厮杀,最后遭殃的还是那些浴血奋战的兵将,以及城中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

明昙是个恩怨分明之人。瑛妃给自己提供的这些帮助,她早就在心里一笔一笔地记了下来,只等来日找机会报答——

却不想,林漱容现在却坚定地告诉她:对方竟是向父皇与三哥暗下毒手的真凶?!

“卿卿……”明昙当然相信林漱容的推断,但仍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是她?”

“因为古怪。”

林漱容不吝于解答她的疑问,缓缓说道:“殿下惊马的那场秋猎之后,我特意去翻阅书籍卷宗,将那种会使马匹疯癫的奇草‘马儿躁’探寻了一番,并仔细与多年前锡州城的马变风波相对照,却发现此事仍有疑点未明,蹊跷甚多。”

“什么疑点?”

“御马苑的陈太监受审招供,他当时为了方便随身携带,是将马儿躁塞入一个布包中,躲藏在树林里,待您下马前去捕猎白狐后,看准时机,将那布包直接丢至黑马蹄下。”

因为早就在心中认定是诚国公他们的阴毒手段,明昙事后也没再去管那陈太监的死活,自然也就不知道还有这番内情。

她愣了愣,顿时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我那时的确在马蹄旁捡到了一个布包……但却是被划得破破烂烂,里面的草也完全撒漏了出来,完全对不上陈太监的证词!”

“正是。”林漱容微微颔首,显然她也对那个破布包有些许印象,“马儿躁是靠气味引马发狂;而把布包划烂后,散发出的味道当然会比它完整时更加浓郁,也更容易使得马匹疯癫……”

短短几句话,却让明昙听得不寒而栗。

如果说诚国公他们还多少顾及着明昙的公主身份;那么这个偷偷派人划破布包、想要借刀杀人的幕后黑手,就是当真想要取她的性命了!

思及其中关窍,明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抓住林漱容的手,满心都是迟来的后怕。

“如果当初……当初你出了事……”

林漱容听出明昙话语中的恐惧和自责,轻叹一声,拍拍对方的手背,低柔道:“事情都过去了,而且我也平安无事,殿下无需责怪自己。”

显然,这句安慰没有让明昙彻底安心,于是林漱容只好扯开话题,继续诉说自己的推断过程,借以让她转开注意力:“这场危机中的内情,是最早让我起疑的地方。但那时线索不足,也就完全没想到瑛妃头上……而到了后来,让我对她的动向逐渐有所关注的,则是您偶然告知的另一件怪事——七公主急需筹钱。”

“对,”见她提起明暶,明昙暂时抛开心头的压抑,思路顺着林漱容的话,很快就想起了前者那段时间的反常,“阿暶的《戏说山海》第二部在顺安书斋上架发售,赚得盆满钵满,但她却坚持要把所有的钱都交给静贵人,自己一分不留!”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疏忽,“我当时就觉得古怪,但阿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主儿,又是瑞兰轩的宫内事务,不好详查,所以就……”

“即使您当时调查了,也应该不会有结果。”林漱容叹了口气,“瑛妃的手段十分高明谨慎,京中完全没有这一大笔银钱的下落。就算是我,也仅仅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替父亲打理产业时,忽然发现娄州新建了一座小型马场!”

马匹是重要的交通与种植工具,价格昂贵,饲养也需精细,马场更不是一般人能担得起的营生。即使在整个天承,除去皇宫中的御马苑和太仆寺马厂外,也就只剩锡州和边疆的盘拓两州,才有底气开设马市了。

“因此,我心生疑窦,派人到娄州探听后才发现,这产业居然归属于一个名叫许良福的小商人——而他的亲生兄长,则正是许良祯,也就是瑛妃的父亲、太仆寺许协领。”

林漱容垂着眼睛道:“这许良福行商多年,也未曾发迹,怎会有开办马场的能耐?于是我便请父亲代为调查,但结果却并无异样:他是在殿下准允各地钱庄放贷后,规规矩矩地借了银子,从而才将这马场顺利经营起来的。”

彼时明昙借着顺安书斋这阵东风,在朝堂上主张取消宵禁、改革税制后,就立刻开始联合天明商会,大力发展京中商业。而钱庄放贷则正是其中的一条重要手段。

“……所以说,这个马场不过是挂名在许良福手下,真正吃得到这笔红利的人,其实是拿到静贵人所供银钱的瑛妃和许良祯?”

实在不能怪她们不够警觉。

士农工商,泾渭分明。不过虽说官员不许经营产业,但也管不到人家的兄弟头上啊!

并且,明暶当时借着劲头,一连写了好几部志怪话本,纷纷畅销,还有明昙特意塞给她的顺安书斋分红,手里的银钱着实不菲;而瑛、静两人也是明明白白地交好已久,静贵人更是在那段日子里屡屡出入懿德宫,那些银两……再加上钱庄的贷款……

“现在想来,正是如此。”林漱容点点头,肯定了明昙的猜想,“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瑛妃其实,一直都在暗地里包藏祸心。”

明昙紧皱着眉头,默默思量她的话,忽然之间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曾在升平街与万民共祝国运后,被御史和礼部联合起来参了一本,遭到禁足,并在那期间调查到的一些东西……

“我被禁足的那一回,曾奇怪于礼部为何插手此事,所以派人秘密调查,却发现他们中的不少官员都各自收到了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银钱。”明昙沉着脸,冷冷道,“可惜在我解除禁足后,没几日便前往沅州参加封禅大典,不然定能再查得清楚一些!”

“瑛妃的种种举动,全都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难怪会藏得这般深。”林漱容叹息一声,不禁摇头,“若非今日楼家主道破了试毒案那对兄妹的名姓,而我又恰好对京城各家都十分了解,恐怕迄今也仍然无法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对应到瑛妃的身上。”

林漱容是个地地道道的高门贵女,和明昙这种半吊子公主可不同,她能背下京城中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家族的三代族谱。

原本许良祯这种芝麻小官,不应在这个范围。但因着明昙与瑛妃多有不对付,林漱容便顺带对后者多了解了一些,恰好便知晓其母连氏的闺名,正是叫做连纺。

连纺,莲房,楼莲房。

这大概是她留给兄长楼竹沥的唯一线索,但没想到,却终究成了林漱容堪破瑛妃实为下毒真凶的关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昙失神般地喃喃:“但是,她接二连三地使出这些手段,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这回,面对明昙的问题,林漱容却沉默了半晌,似乎是不知如何开口一般,良久才缓缓道:“瑛妃早年毒害三皇子,致明景殿下身患不愈腿疾;后来又突然助了您一臂之力,大败叛王明晖;再如今,还使得陛下身中奇毒,头痛屡犯,昏迷不醒……此间种种异常举动,全部都昭示着她的野心非凡。”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将搭在明昙手臂上的指尖收紧,像是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份推断般,林漱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头,直直望向明昙似有所悟的双眼。

“殿下,据我推测,她有着和明晖一样的目的,”林漱容定定道,“许氏她——竟是暗藏女帝之心!”

“——!”

话音一落,不止明昙瞬间瞪大双眼,就连屋内一直安静聆听的明景和楼家主都被惊得呆愣当场。

女帝……女帝之心?

这怎么可能?!

明昙乃是正正经经的中宫嫡女出身,若想登基,还须得耗费多年心力筹谋,她瑛妃哪来的此等本事?

“简直荒谬!”明景不可思议道,“一介饲马人之女罢了,身无权柄威望,空有勃勃野心,她能靠什么篡权夺位?”

这个问题足够尖锐,就连林漱容都一时沉默下来,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陷入了沉思。

“……不,瑛妃并非是想同明晖那般,直接篡权夺位。”

良久后,一个微带颤抖的声音忽而响起,林漱容讶异地抬头望去,便见明昙脸色苍白,嘴唇微张,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为不祥的事情那样,死死拽着自己的袍袖。

“六皇子明晔,”明昙咬着牙关说,“就是她的最后一步棋!”

——霎时间,林漱容的动作一僵,立即便忆起了灼华宴前偶遇的明晔和静贵人。

六皇子态度诡异,在见到明昙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藏,对其避之唯恐不及;而静贵人却与前者截然相反,托词品尝点心,热切地邀她们到瑞兰轩一聚……

想必那时,她应是打算将瑛妃的计划和盘托出的。

只可惜,皇帝突然昏迷,明昙心焦如焚,立即出宫求药,到底是错过了这个本该提早知道的真相。

“既然知晓了瑛妃的狼子野心,那我等便应当即刻启程回宫,断不能给她可乘之机!”

明昙当机立断地明确了眼下的首要目标,转头看向楼家主,沉声道:“还请家主大人别再犹豫,速速将解药交给我罢!”

“……”

楼家主虽与瑛妃多少连着血脉,但显然也对后者在宫中的动向毫不知情,早就被这个大消息砸得懵头懵脑。

半晌过后,他才反应过来明昙的话,神情一僵,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悲苦,不住摇头道:“殿下说得轻巧,然而……那‘齿动摇’的解药,早在十数年之前,就已经制不出来了啊!”

“——什么?!”

听到他的话,明昙脑袋里“嗡”的一声,倏然睁大眼睛,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冲上前,伸手一把揪住楼家主的衣襟,手背上的青筋都清晰可见,“这可是从你百草谷中流传而出的奇毒!怎么会制不出解药?!”

然而,她的情绪这般激动,可楼家主却只垂着脑袋,看上去完全不在乎明昙的无礼,连说话时的嗓音都透出一股浓浓的绝望与懊悔。

“试毒案后,那些毒药的制法和解毒的方子,的确被百草谷抄录了不假,但上面所载的药材却都十分名贵刁钻——青葵、山笼草、北岭浑藤等等,皆是万金难求,有些更是早就在世间绝迹!譬如那齿动摇的解药,便缺一味至关重要的七宝灵芝,即使是百草谷中也无半片存货,数十年都没能寻得此药踪迹……”

当年,许沉璧用楼莲房留给她的奇毒,害得明景双腿残疾,再不能如常人般行路;而在调查清楚她的身份后,出于愧疚,百草谷不得不主动入宫,假借“对此怪病颇感兴趣”之名,将明景接入谷中好生医治,就是为了偿还这份孽债因果。

但现在,他因为要遵循父亲的临终嘱托,放任楼莲房唯一的女儿安稳生活,却不料竟是害得皇帝濒死,间接毁了这天承朝的江山社稷……

楼家主越想,越觉得自惭形秽,压根没察觉到攥住自己衣襟的那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顾着连连叹息,差一点便要老泪纵横道:“我百草谷有负圣恩,当真是枉称悬壶天下!”

“……”

正在楼家主忙着念叨时,原本还气势汹汹的明昙松开手,默默倒退了一步,转头和林漱容对视片刻,从后者手里接过了那方一直被她捧着的锦盒。

“咳。”

明昙清了清嗓子,借以掩饰自己语气中隐约的尴尬,“七宝灵芝,是吧?”

楼家主还沉浸在惭愧的情绪里,口中下意识答道:“对。就是曾在沅山五十年生长一棵,但却因为两度旱灾而彻底绝迹了的——”

下一秒,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眼珠子直直粘上明昙手中打开的锦盒,连舌头都瞬间打了个结,“七……七宝灵芝?!”

锦盒当中,竟正正摆放着一块状如山菇般硕大的深红灵芝,菌柄呈雪白色,伞盖上共有七道墨黑的环形花纹,一圈圈地盘绕其上,刹那间映出鲜亮灼眼的漆样光泽。

七宝灵芝最著名的便是红盖白柄,与那七道同心环状花纹,绝不会错!

“这、这——”

楼家主瞠目结舌,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确认这是真的七宝灵芝后,才猛的仰头看向明昙,“公主是从何处得到这灵芝的?!”

“您方才也说了,这玩意儿生长于沅山嘛。”

明昙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灵芝的菌盖,展颜道:“自从沅州城得了新渠灌溉后,这些山野药材也跟着沾光,越长越旺盛……那什么青葵、山笼草,更是随处可见,塞得我私库里都快装不下啦。”

“……”楼家主呆若木鸡。

这永徽公主话语间,满是真真切切的苦恼,实在让他感到一口老血自心肺直冲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憋得眼前乱冒金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而这七宝灵芝嘛,本也是我特意让属下挑选出来,作为请百草谷拿出药方的谢礼。”

明昙扣上锦盒,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实意的微笑。

“不过现在……”她摊了摊手,把锦盒递给楼家主,弯起眼睛道,“还请您立刻吩咐下去,派一位医术最好的子弟,赶快为我父皇炼制解药罢!”

作者有话要说:红伞伞~白杆杆~

之前挖的一些暗线理顺啦,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五之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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