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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国公府。

“区区女流,居然也敢左右官场之事——哼!那个九公主的手,竟已经伸得这么长了么?”

黄花梨木书案后,诚国公怒极反笑,将手里的信纸狠狠拍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今日早朝时,陛下已定了钟禾为钦差,当朝宣旨,命他立即动身前往沅州……”诚国公口中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恨声道,“都怪九公主煽风点火!真是坏了老夫的大事!”

而在他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则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长须,沉吟半晌,方才劝慰道:“国公爷莫要动怒了。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是加封了两位钦差……除了钟大人之外,不是还有个可堪一用的温朝么?”

“温朝?”诚国公冷笑一声,“寒门出身的废物,岂能斗得过钟禾老儿?——他可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便啃下了户部这块烫手山芋的人物!”他不屑地拂了拂袖,嗤之以鼻道,“纵然那温朝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钟禾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花样来!”

思及事情已无可转圜,诚国公不禁越说越气,长袖一甩,桌案上的摆件与杯盏便“咣啷”砸了满地,动静奇大,吓得一旁伺候的婢女赶忙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一幕,中年男子叹了声气,上前把案旁被砸倒的紫檀香炉扶起,语气和缓,“木已成舟,钦差不日将会启程,您又何必要继续与自己置气呢?”

“老夫可不是在与自己置气!”诚国公怒道,“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明晖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拖了后腿?”

话里话外都盈满了怨怼之意。

“唉,国公爷不该这般作想。”

中年男子拧了拧眉,压低声音说:“二皇子殿下是您的亲外孙,是婉贵妃娘娘的亲骨肉,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人。区区赈灾的蝇头小利罢了,咱们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先与二皇子离了心,反倒让旁人渔翁得利啊……”

“哼!他若是真站在我这个外祖这边,就

不会一看那温朝被举荐,便轻易罢休,不再与九公主相争了!”

虽然对方是真心劝导,但诚国公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摆了摆手,长长叹息,“还有我那女儿,平日里尽找你讨些五花八门的药,说什么都是自家人、血浓于水理应帮衬,其实眼里压根就没有老夫这个爹,说得也都是鬼话罢了!”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前的中年男子,眼神更加苍凉了些许,喃喃道:“——到头来,甚至还不比你竹沥先生,几十年一直对老夫忠心耿耿,不曾有过半点二心……”

此刻,听到诚国公提及这一点,竹沥先生也有些动容,语气比方才更多出几分怅然。

“多年之前,在下与阿妹叛出百草谷后,若非是了国公爷的提拔,又何来今日的安稳?”竹沥先生定声道,“这份恩情,在下一直铭记心间,只求赴汤蹈火予以报答,又怎能不对您尽忠竭力呢?”

眼看着下属态度这样恳切,诚国公的怒火也不由消解了大半。他迟疑一瞬,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摇头道:“只可惜,老夫这些年来派人四处查探,也不曾找到你那姊妹的下落……”

“国公爷不必介怀,阿妹自有她的命数。”

竹沥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对往事多作纠结,而是将话题重新带回到了明晖身上。

“旁的暂且不提,还是先说回二皇子——国公爷,依在下之见,您不但不应为此怄气,反而还需得主动和崇乐宫示好一番,方能以谋后动啊。”

“后动?”诚国公听他让自己主动示好,登时频频皱眉,“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后动可谋?”

“一事不成,总还会再有良机。”

竹沥先生含着笑,循循善诱道,“但是,那横亘在面前的挡路石头,却还是应当多多提防,尽早除掉为妙。”

诚国公愣了愣,忽又醍醐灌顶。

“先生是说……九公主?”

竹沥先生笑而不语。

两人主仆多年,无需继续多言,诚国公便已然领会到了他的言下深意

——确实,竹沥先生说得不无道理。

纵然口中再如何责怪明晖,但归根究底,这笔账仍然应该算在九公主头上……诚国公咂摸片刻,心思百转,却仍然忌惮于明昙的身份与圣宠,不由有些泄气。

“不成不成,那九公主如今深得帝心,可比幼时更加贵不可堪,要想对她下手,绝非那般容易之事。”

提及这点,他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兀的划过一道厉芒,再次沉沉拉下脸来。

“当年若扶经你指点后,诓宁妃用文殊兰对她下手,这本是天衣无缝的招数!”诚国公愤愤道,“奈何那姓祝的不争气,没能一击毙命,反倒为现下埋了如此之大的一个祸患,真叫老夫头疼!”

时隔多年再回忆起此事,他仍然觉得肝火沸旺,恨不能将祝之慎父女痛打一顿才解气。

废物!都是废物!

见他似有些怒急攻心,捂住胸口呼哧呼哧喘着气,竹沥先生赶忙递过去一杯温茶,不禁轻轻一摇头道:“此计不成,则再生一计——只要您肯筹谋,便总能将那块拦路石踢得远远的,又何必自寻烦恼?”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十分意味深长。

诚国公饮茶的动作一滞,把杯盏丢在旁边,暂时压下满心的怒意,“先生的意思是……”

“在下之所以劝国公爷先与崇乐宫示好,也正是为此啊。”

竹沥先生微微眯起眼睛,眸色幽深,出口的每一个字眼都写满了老谋深算。

“现下临近夏秋之交,秋猎大典将至,皇亲宗室、文武百官皆会前往东风围场参与狩猎。届时人多眼杂,出个什么事倒也再正常不过……”他徐徐说道,“不过国公爷到底是外臣,在宫内行事不便;若能有二殿下和贵妃娘娘在其中襄助,再来动手,岂非轻而易举?”

这话说得已足够含蓄,但诚国公却一点就透。

他负手沉吟,权衡了半晌,终是心中的不甘和怨气占了上风。于是,便干脆爽快地点了点头,与得力干将对视一眼,大笑出声。

“不

错!不错!”

诚国公心情转好,伸手拍了拍竹沥先生的肩膀,大为开怀道:“这挡路的石头啊,还是要趁早踢开,方能解老夫心头之恨呐!”

……

婉贵妃收到父亲的信时,其实正在为秋猎做准备。

她挑了两身制式相仿,可用料细节却差别甚远的骑装,一边把普通些的丢给宫女,一边又将那套更为华贵的捧在手里看了半晌,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前边那套拿去给曜儿吧。”她摸了摸手中骑装上精致的绣纹,欢喜道,“待晖儿回来,本宫再把这套亲手交给他。”

宫女低低应了声是,抱着衣服赶忙退下。

恰在此时,崇乐宫的掌事宫女新雪匆匆走到内殿门口,见她拿着衣服正要离开,赶忙伸手拦了拦,蹙眉问:“娘娘让你做什么去?”

小宫女偷眼望向内殿,见无人注意这边,方才悄声答道:“娘娘叫我把这套衣裳送去给五殿下。”

“……”

果然又是这样。

新雪皱起眉,眼中飞快划过一丝不忍。

她昨日前往崇乐宫的小厨房时,还曾路过五殿下的院子,刚好看到他正在刻苦背书……

可惜,既然资质稍逊、夺嫡无望,那无论是做再多的努力,明曜殿下都注定无法像明晖殿下那样得到娘娘的爱重了。

也是怀着这样怜悯的情绪,新雪拦下了小宫女,轻轻打了她胳膊一下,又气又无奈道:“你也是个傻的,就这样送过去,也不怕让五殿下对娘娘寒心?……你且先把这衣服拿好,待我得空了再给殿下送去。知道了么?”

小宫女虽挨了打,却也仍然懵头懵脑,“啊?新雪姐姐,这还不是一个样吗?”

“一样什么一样!”新雪没忍住推了她一把,恨铁不成钢,“我好歹也是娘娘的大宫女!若让我去送,还能说是娘娘脱不开身,你送又是什么道理?行了行了,赶紧的回去,等我回头有了空,再教你如何在这宫中行事!”

小宫女傻乎乎地“哦”了一声,搂紧手里的

骑装,赶紧跑了。

安顿完后,新雪这才整肃面容,踏进殿内,快步走到婉贵妃身边,从袖中拿出一封严严实实的信,恭敬地说:“娘娘,诚国公给您寄来的家书。”

婉贵妃挑选马鞭的动作一顿,蹙起眉头,兴致恹恹地从新雪手中接过那封家信,看了几眼。

可越看,她的眉头就锁得越紧。

宫人们都被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她们最是善于察言观色,个个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惊扰,以免被心情不佳的娘娘拿住错处,白白丢了性命。

直看了半晌之后,婉贵妃方才折好信纸,轻轻冷笑一声,冲旁边摆了摆手,“新雪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其余人等如蒙大赦,风卷残云似的收好东西离开,独留新雪僵立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婉贵妃的脸色,犹疑道:“娘娘,国公爷此番来信,可是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婉贵妃嗤笑,“不过是又要差遣本宫这个做女儿的罢了。”

诚国公在信里的态度很好,不但分毫没有纠结明晖把所托之事办砸了的意思,还主动提出要给外孙置办一身行头,保管叫他在秋猎上大显风采。

可惜,这些不过是场面话。信中后半段已经挑明,他真正的意思是想让婉贵妃借身份之便,在宫中动些手脚,使九公主在猎场上好生吃些苦头。

“……”

婉贵妃垂下眼,在心底冷笑。

她这父亲嘴上说着好听,其实还不是介怀于明昙推拒钟温二人,抢了能让他捞钱的好差事?

不过……

眼看因为明昙,皇帝前往坤宁宫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鲜少再像从前那样亲临崇乐宫。各路妃嫔面上不显,其实背地里都等着看自己的笑话,婉贵妃对此心知肚明。

何况这个明昙,还屡次在朝中大放厥词,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晖儿下不来台……

无需父亲提及,这个九公主,也早就成了婉贵妃眼中的一颗钉、肉中的一根刺。

“……”

婉贵妃微微仰头,心中很有些妒恨

交加。

说实话,她的确已经心动于父亲的提议。

虽然明昙这种正当圣宠的皇嗣,他们不敢轻易出手谋害——但若只是趁着秋猎大礼,让她丢点脸面、吃点苦头,这倒并无不可。

也算是给自己和晖儿出口恶气……

婉贵妃眼波流转之间,登时计上心来。

“新雪。”

“婢子在。”

“你且替本宫去马场一趟,”婉贵妃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语气淡淡道,“若是管事的那位陈公公在,便请他即刻来崇乐宫,本宫有事要问一问他。”

“是。”

虽然满头雾水,可新雪一个字都不敢多问,只躬身应道:“婢子现在就去,请娘娘稍待。”

暗流汹涌之下,两月时间转眼便过。

秋猎前夕,坤宁宫。

“……殿下,这不合适吧?”

林漱容僵硬地张开双手,身上穿着内务府特意为她新制的骑装,垂眸望向眼前几乎要与自己搂在一起的明昙,只觉得心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这个距离、好像有点不对劲?

“哎呀,”明昙眨眨眼睛,不但没有退开,反而还变本加厉地伸出手,一把圈住了林漱容的腰肢,正儿八经道,“失算了失算了——我还以为你除了比我高一些之外,其余尺寸都差不多呢!”

她浑无所觉,沐浴在林漱容复杂的眼神里,伸手捻起对方腰间明显宽大了许多的布料,真诚道:“不过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有点不合适……”

两人之间的接触程度太过危险,交谈动作之间,也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摩挲——林漱容自觉心中有鬼,被明昙蹭得连头皮都有些发麻,只能小心翼翼地把双手落到人肩上,试探道:“不如您先让我换回自己的衣裳?”

“急什么呀,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要改,还有这颜色衬不衬你。”

明昙理都不理,仍旧抱着她,将脑袋凑到林漱容颈间,懒洋洋地反将一军:“就这么嫌弃我给你做的新衣服?”

“……自然不会,”林漱容无奈

至极,只得笑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欢喜,又何必说这话来调侃?”

“心中欢喜哦?”

明昙抬起头,从对方怀里稍微起身了一些。

温香软玉骤然离怀,却还不等林漱容感到失落,明昙就又凑回到了她跟前。

黑亮如宝石般的双眸含着笑意,又似乎藏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四目相对之间,林漱容微微怔了怔,心中登时漏跳一拍。

“那,卿卿倒是同我说说……”

明昙深深弯起眼。

“你觉得欢喜,究竟是因为这套衣裳——还是因为,送你这套衣裳的人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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