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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当朝天子励精图治,分外勤政,因而按照天承的规矩,即便是除夕白天也仍需上朝,唯有大年初一方才能开始正式休沐。

不过,顾及着众臣放假在即、个个心不在焉的模样,皇帝也没在朝堂上多说什么,只让他们挨个简要述职一番后,便大手一挥,宣布散朝,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

一年当中最后一次朝会,需得有始有终,虽然眼下并非初一十五,但明昙也仍然到了太极殿。这会儿,她正打着哈欠,和明景一起跨出殿门,偏头笑道:“怎么着,今儿可是除夕夜,三哥难道还要回王府过年吗?”

听出对方的戏谑语气,明景挑挑眉,转头朝妹妹一笑,“那昙儿且说,我不回王府,可该去哪儿才好?”

“坤宁宫又不是住不下你,就别走了呗。”

明昙弯起眼眸,毫不留情地揭了她三哥的短:“王府里空空荡荡的,你一介孤家寡人,回去喝西北风吗?还不如在坤宁宫和我们一起守岁哩……”

“莫当三哥不知道,你现在劝我留下,但自己一会儿却肯定又要出宫,去林府找那位大小姐腻到晚上方回。”明景轻哼一声,斜着眼睛看她,也与妹妹针锋相对,“你这丫头满肚子精打细算,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想让我替你陪着母后解闷罢了!”

“……小人之心,我才没有呢!”

明昙没什么底气地一吐舌头,回呛道:“母后有仪妃娘娘陪着,连父皇都懒得搭理,还需要你陪她解闷?妹妹我只是看你太孤寡无依,可怜你罢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明景眉梢一挑,佯怒地作势要打她,“你再骂?”

明昙和她三哥相处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对方没有真生气,一边假装抱头鼠窜,一边与之笑闹着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不过,尚还没走几步,便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急促呼喊道:“九、九公主!九公主殿下——”

明昙被喊停脚步,转头去看,只见不远处正有一个微胖的身影冲自己急急跑来,头戴乌纱,身穿着仙鹤补子的官袍,气喘吁吁道:“呼……呼……臣可算是赶上您了!”

“哎呀,鲁大人!”明昙定睛看了看对方,笑道,“真是稀罕,您还会主动找我呐?”

——来人正是工部尚书鲁铁生。

九公主这句话多少有点阴阳怪气,搞得鲁尚书不禁尴尬地挠挠头,又摆出往常那副苦瓜脸,“公主啊,您可别埋汰臣了……最近几天,您连一次朝都未曾上过,真真是让臣等得好苦啊!”

“嗯?”明昙惊讶地眨眨眼,“您找我有什么事?”

“还不是臣从温大人那儿听说,那位绘制渠系图的白姑娘,腊月廿七当天刚从沅州回来了?”

鲁铁生眼含期待,袖起双手,冲明昙深施一礼道:“咱们工部上下,都勤等着白姑娘得空后,好能见她一面,问问她是如何有打弯渠道这种奇思妙想的!唉,只可惜公主您久不来上朝,我等外臣也求见无门,所以今日才迫不得已,冒昧拦下您来问询……”

然而,就在鲁尚书情真意切、求贤若渴地说完后,明昙却表情一顿,面露迟疑之色,看起来竟比前者刚才还要更加尴尬些。

“鲁大人呀,您既然想见白露姑娘,那怎么不托三哥提前告诉我一声呢?”她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白露并非京城人士,而是与她父亲在春州生活……鲁大人,您今儿个寻得实在不巧,廿八当天,我就已经派人将她送回春州去了,还不知道何时才会再回京城呢。”

鲁铁生:“……”

鲁铁生哪知道白露居然是春州人啊!这会儿闻此噩耗,顿时如遭雷击,两眼瞪得像铜铃般硕大,失声道:“怎会如此——”

“唉,鲁大人莫急,”明昙同情地盯着对方的苦瓜脸,摊手许诺,“待到年节过后,我定会立即将白露接回京城,尽快带着她前往工部,好与各位大人共商修渠之事!”

“行、行罢,”鲁铁生苦笑两声,失魂落魄道,“有劳九公主殿下……”

待对方告辞离去之后,明景在后面摸了摸下巴,有些惊讶地看着鲁尚书那幽魂似的落寞身影,转头问妹妹道:“昙儿是怎么又与工部搭上线的?”

“那当然是凭借我的聪明才智啦。”

明昙朝他露齿一笑,拍拍明景的肩,“哦对了三哥,你的马车是还停在宫门外吧?我先征用一下,去找漱容玩,回头再让车夫自行回王府便是……”

她自顾自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理所当然地挥了挥手,与明景笑眯眯道别:“你嘛,就且安心去坤宁宫里坐坐,好生陪母后聊天吧!”

“……”

独被留在原地,望着妹妹像只雀鸟般蹦跳远去的身影,明景低叹了口气,伸手揉揉眉心,无可奈何地转身向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这个昙儿,都是被他们宠坏了!宠坏了!

……

“哎呀,九公主!”

丞相府的大门打开后,林夫人几乎是惊喜地笑起来,赶忙把明昙接进屋内,嘘寒问暖道:“今儿大年三十,您怎么有空出宫?外头冷不冷,臣妇去给您拿个手炉如何?”

“老臣给九公主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林相站在一旁,冲明昙深深施了一礼,虽面上也同样带着笑容,却半点没忘记该有的尊卑规矩。

“丞相大人,夫人,祝您二位年节安康,”明昙微微笑了笑,伸手把脱下来的大氅递给自觉凑过来的林珣,转头朝后者挑眉道,“还有阿珣,也祝你除夕喜乐——”

林珣乖乖地接过大氅,冲她撇嘴道:“您也一样。”

今日过节,明昙难得大度得很,倒没介意林珣勉为其难的表情,只一边漫不经心地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转头四顾,“漱容呢?怎么不见她?”

话音刚落,通往内室的门帘便被一只皓腕给撩开,从中走出一名身穿深红色短袄的美貌女子。她唇上噙着笑意,手中捧有一碟满满当当的红梅糖糕,侧过头来,朝明昙露出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微笑。

“早知殿下要来,特意给您备了点心。”林漱容温温柔柔道,“快过来尝尝滋味如何?”

“来啦来啦!”

明昙笑得就像个糖糕似的,几步奔到人身边,趁着屋中几人都未注意到她们时,忽然抬头,飞快地亲了一下林漱容的脸颊。

“啾!”

后者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花糕都差点没拿稳,半晌才醒过神,转头嗔怪地瞪向明昙,“殿下!”

“卿卿——”

胆大包天的小公主毫无愧疚之意,反而狡黠地笑起来,“祝你新年万事如意哦。”

林漱容扬起眉梢,复又展颜,伸手抚了抚对方的发顶,同样温声回道:“殿下也是。万事如意。”

……

残腊余更尽,新年晓角催。

明昙顶着挨骂的风险,在林府消磨掉了大年三十的整个白天后,才依依不舍地同林漱容道别,启程回宫。

年宴设在初一,今日的除夕反倒没多少规矩可言,各宫都将摆膳守岁,甚至还有些妃嫔给自己殿里挂起了花灯。在回坤宁宫的路上,明昙经过一间小宫室时,能够清楚地听到里头传出的嬉闹声,不禁脚步微滞,浅浅一笑。

“年节真好,”她对锦葵感慨道,“即便平日有再多的辛酸苦楚,但到了今明两天之中,也都可以暂时抛开忘却,得享这一时纯粹的喜庆与欢乐。”

“春日伊始,万物新生,冥冥中昭示着万事都将会有一个崭新的开端。”锦葵笑道,“无论殿下有何烦恼,这会儿也应当暂放片刻,兴许它就又有什么转机了呢?”

“……”

明昙眨眨眼,有些意外地望着如此通达明澈的锦葵,片刻后才慢慢勾起唇角,轻笑一声,冲对方深深点了点头。

“对,又是新的一年,当然不能再一成不变下去了啊……”

二人缓缓穿过曲折的宫道,回到坤宁宫时,天色已经尽暗下来,只有殿中灯火仍然保持着通明。

明昙走上长阶,跨入殿中,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等她回来的三人——

皇后果然如明昙所料那般,与华瑢相谈甚欢,不仅没注意到明昙回来,还完全把亲儿子明景也忘在了边上,徒留后者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那样,浑身都散发着百无聊赖的气息。

此时,一见明昙的身影,明景才总算精神了些,眯起眼睛盯住不厚道的妹妹,轻哼一声:“终于舍得回来了?”

他这一开口,旁边的皇后和仪妃也都闻声回头,六道视线同时定在明昙身上,看得后者一阵头皮发麻,赶忙讨饶道:“路上积了雪,马车通行不畅,所以才回来得晚了些……”

“今儿是除夕之夜,便连寻常百姓家也要团圆在一处,”皇后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假装不悦道,“只有你这丫头,竟还专拣着日子往外跑……想必又是去丞相府叨扰了罢?”

“咳咳,初一初二宫里全是杂事,脱不开身,我又要好几天见不着漱容……母后,您就饶了我这一回,不要同儿臣计较了嘛。”

明昙自知理亏地凑上前去,一边握着皇后的手告罪,一边暗暗转头给三哥使眼色,让他帮自己一道求情。

结果不料,明景此时可记仇得很,只当她是在眼角抽筋,不光不为抢了自己马车的妹妹开脱,反而还拿茶盖刮了刮盏沿,老神在在地添油加醋:“你成日和那林大小姐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不过少见两天,就能急成这样?我可不信。”

“……”明昙猛的扭过头,冲他龇牙咧嘴,“不许说话!明天不给你拜年了!”

望着兄妹两人间来往笑闹,皇后与华瑢对视一眼,不由齐齐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除夕团圆夜,合该如此热闹才是。

“行了行了,去就去罢,本宫哪能管得住你?”皇后伸指点了点明昙的额头,暂且放过她,转头朝渡叶吩咐,“公主既回来了,便让小厨房赶紧摆膳,莫要误了点灯守岁的时辰……”

她的话音还未落地,便听殿门旁忽然传来一声朗笑,有人跨入门槛,戏谑道:“那不知朕是否有幸,能在今夜与诸位一道守岁啊?”

“——父皇!”

明昙眼睛一亮,转过身去,果见皇帝一身明黄龙袍,正笑眯眯地看向他们,朝皇后挑眉道:“梓童能否准允?”

“陛下说笑了,”皇后无奈道,“您愿同来守岁,这可是坤宁宫的福气,难道臣妾还会将您赶出去不成?”

“哈哈哈哈,你即使要赶,朕也定会赖在这儿不走了!”

皇帝摆摆手,看了看明景,忽像是想起什么那样,转头对盛安吩咐道:“派人去将朕库里那坛三十年陈酿的太湖花雕拿来吧,这酒性子偏温,有舒筋活血之效,恰能让景儿与朕对饮几杯!”

明景微微一笑,颔首道:“是,儿臣自当奉陪。”

几句话间,氛围正好,殿中父母子女一派其乐融融,可唯一的外人华瑢却轻轻垂下眼睛,有些迟疑地站起身来,冲皇帝福了一礼,忽然道:“陛下,皇后娘娘。天色不早,嫔妾这便先行告退回宫了。”

这话一出口,原本还在说笑的几人都愣了愣,同时转头望向她。皇后更是瞬间笑容尽失,显得尤为慌乱,一把将华瑢的手腕死死扣住,急迫道:“阿玉……”

皇帝也皱皱眉,不赞同地看向对方,摇头道:“回去做什么?你宫里冷清得很,连个人气儿都没有,哪能比得上坤宁宫热闹?——就在这里待着,不许走,也不许瞎想,今日除夕佳节,等会儿好生陪着梓童守岁便是。”

“可嫔妾……”

“行了行了,圣命不可违。”

皇帝盯着华瑢看了看,将后者脸上隐约的不安尽收眼底,只得意味不明地又低声补了一句:“更何况,这也本就是朕欠你们二人的,且安心留下吧。”

“……是,嫔妾遵旨。”

华瑢抿起唇,微叹一声,反握住皇后的手,似乎同时还低声说了句什么,但明昙并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流转,在皇后、仪妃与皇帝三人身上匆匆扫过,心中顿了半晌,却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上一辈的情感纠葛恩恩怨怨,还是不应随意插手,让他们自行解决罢。

……

坤宁宫的小厨房在整个皇宫里都算得上是拔尖,能与御膳房一较高下,厨子做出的菜品丰盛美观,香气四溢,单看着就令人不由自主食指大动。

几人依次入座,开始用膳。明昙一眼便相中了那道离她最近的拔丝红苕,当机立断伸筷子一夹,往上提起,几条玲珑细长的糖丝立即被拽了起来,拖得又长又细;待到拔丝足够后,再放在旁边备好的清水中一蘸,糖丝立即凝固折断,最后落到细腻的白瓷盘子上,晶莹剔透,纤毫毕现。

反观红苕本身,金黄的糖面仿佛琉璃一般,被厨子妥帖平整地裹在其上,映出灯火的灼光。琨州出产的薯块色泽偏深,就如同一颗颗红宝石般陈列在盘中,与千丝万缕的糖线交织着,恍然不像菜肴,倒像是个工艺品那样精雕细琢。

为了保证能够顺利拔起丝来,这道菜上桌后也仍然烫呼呼的。明昙夹起红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块,顿觉甜香满盈,有棱有角的糖面琉璃在口中碎裂,化成一汪甜津津的热流,将红苕原本太过绵密噎人的口感中和了许多,并使其变得更加香软,顺着舌尖直直甜到心坎里,正是一道非常适合在年节享用的美味佳肴。

“自从昙儿给膳房送去了许多红苕后,听闻各宫都最爱点这道菜。”

皇后同样夹起一块红苕,学着明昙的样子,放在小碗里过了过水,端详道:“小厨房今天倒也是头一回试做,却不知味道如何?”

“很是香甜可口。”明昙笑道,“这红苕能烤能炸,能煮能烧,样样都十分美味,可是个再好不过的吃食了!”

“沅州种得就是这东西罢?”即使是不爱甜食的明景也尝了一块,不禁点头赞道,“与稻麦比起来,滋味也不曾差到哪去,怪不得昙儿当时要费大力气从琨州移栽植株……”

“况且,这红苕除了容易成活之外,最大的好处,便是轻易就能让人饱足。”

皇帝笑了笑,和蔼地望向明昙,“如今钦差已归,朕也将他们都封赏完了,却唯独还落下个你——这次龙鳞力荐让沅州种植红苕,可是帮朝廷立了大功,怎么样,想要什么赏赐?”

赏赐?

明昙还真没想过。

她捏着筷子,呆呆愣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摇头道:“龙鳞身为天家子女,受百姓供养,想方设法救济灾民乃是本分,哪还能厚颜向父皇讨赏呢?”

“是朕要赏你,又不是你主动讨的,何来厚颜一说?”皇帝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金银财帛,屋宅田地,莫非龙鳞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

“这……还真没有诶。”

明昙歪着脑袋沉吟片刻后,无可奈何地撂下筷子,摊了摊手,“您和母后、还有仪妃娘娘平日赏给我的金银财帛就已经堆满了库房,放都快要放不下;至于房屋田地之流,则更加没用……龙鳞如今不缺住处,名下又有春州皇庄,还要旁的作甚?”

她是真的很无欲无求了。

这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皇帝显然听出了明昙真切的推拒之意。他虽有心嘉奖女儿,却也不好赏赐些对方确实用不上的东西,只得遗憾叹息道:“不论如何,龙鳞有功在身,这是板上钉钉之事。你既然现在想不出要讨什么赏,那便先在父皇这里欠着,容后再议罢!”

明昙眨眨眼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笑眯眯道:“龙鳞多谢父皇厚爱!”

——如此谈笑间,不知不觉,年夜饭便欢畅地进行到了一半。

这时,就在几人笑语盈盈、闲话家常的自在档口,原本候在殿外的渡叶却突然匆匆敲门进殿,行礼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瑞兰轩的宫女茹菱正在外求见,是奉七公主之命,特意为了给九殿下送菜肴而来。”

“阿暶……咳、七皇姐?”

明昙一愣,放下筷子,欣喜地笑道:“这大年三十的,真难为她还念着我了。”

皇帝挑了挑眉,一边朝渡叶颔首,示意准允那宫女进殿送菜,一边对明昙调侃道:“咦,龙鳞竟与你七皇姐也交情不错?朕似乎记得她最爱清净,时常独自闷头看书,居然还能受得了你这般咋咋呼呼的性子么?”

“……龙鳞哪有咋咋呼呼!”明昙白眼一翻,正欲认真为自己辩驳几句时,渡叶却已经带着茹菱进了殿内,她也只好重新恢复成正襟危坐的规矩模样。

“婢子瑞兰轩茹菱,是专门伺候七公主的宫女。叩见陛下、皇后娘娘、仪妃娘娘、三殿下、九殿下。”

年轻的宫女抱着食盒,规规矩矩地见了好长一大段礼,“七公主心念九殿下,特地叫婢子送来两道静贵人娘娘亲手做的年夜菜,恭祝您年节安康喜乐。”

见明昙颔首收下这份祝福,茹菱却又再次深深福下身,紧接着补充道:“并且,静贵人娘娘听闻七殿下之举后,也并添了一道松鼠桂鱼,命婢子代为向皇后娘娘道贺新年。”

“嗯,静贵人多有辛劳。”

皇后微笑着点了点头,朝渡叶道:“去把本宫私库里的那对雕花红玛瑙玉瓶拿出来,分别赏给七公主和静贵人罢。”

“是。”渡叶应诺一声,先接过茹菱手中的食盒,亲自上前摆菜。

只见这食盒里已经被放得满满当当,最上面是那道酱汁赤红的松鼠桂鱼,中层是仿佛花瓣般层叠的芙蓉鸡片,最下头则是一道白里透红的糖澄沙团。从盒中挨个取出时,还隐隐冒着热气,多半是前不久才刚刚出锅,便赶紧差人送来了坤宁宫。

摆好菜后,渡叶领着茹菱退下领赏,只留那三道菜被放在桌子正中,香气弥漫,引得皇帝不由赞道:“这静贵人倒很会选菜,正取年年有余之意,颇是吉祥。”

“糖澄沙团似乎也是南边年节时必吃的点心,倒是不曾想静贵人居然会做。”皇后也跟着接话道。

瑞兰轩未设小厨房,这几道菜如果是静贵人亲手做的,想来也是借着御膳房的灶台……

身为堂堂宫妃,居然肯亲自下厨,倒是分外有心了。

几人对这一点都心照不宣,落筷尝了尝,不由得纷纷叹道:“这松鼠桂鱼滋味鲜美,无刺易嚼,当真是正宗得很。”

“臣妾早就听说静贵人的手艺很好,直至今日有幸一尝,才发现果真如此,恐怕连御膳房都比之不得。”

“嫔妾幼时曾随祖父去过湖州,糖澄沙团就是当地的年节小吃,以澄皮薄至透明为佳品,正与静贵人手做的一般无二……”

其实,静贵人厨艺精湛这件事,明昙在多年前最初去瑞兰轩做客的那一回,就已经早有领教。

而当时,对方似乎也是专程跑去瑛妃当时所住的瑶华轩,为她和明暶做了一道芙蓉鸡片——

回忆与当下重合,电光火石之间,明昙脑中似乎飞快划过了什么思绪,但却转瞬便像是雪花般消融无形,没有留下半点踪迹。

“叮”的一声轻响被淹没在谈话间,明昙的筷尖轻点瓷盘,表情看上去略微有些凝重。

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静贵人与坤宁宫久无来往,这次忽然借恭祝新年之机送菜过来,背后一定还另有深意。

然而,对方到底是暗藏着什么意图,这一时半会儿的,明昙却实在是想不通。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她摇摇头,夹出一筷子芙蓉鸡片,若有所思地将它送进了口中。

大年初一初二,是皇宫里最为繁忙的两天。迎福纳吉、祭祖、年宴、看百戏、敬香祈神……明昙身为公主,自然缺一不可,跟着皇帝一起忙成了陀螺,直到初三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把整个上午都闷头大睡过去后,才赶忙连滚带爬地出了宫,到外面的世界里开始新一轮吃喝玩乐。

这次她倒没去林府,而是目标明确,直奔坊集街。

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顺安书斋后,经由伙计提醒,忙着理账的周掌柜急忙迎接上来,惊喜道:“九小姐!您今儿怎么得空过来啦?”

“过年了,来给你们派红包。”

明昙满脸带笑,从袖中拿出一只红彤彤的荷包,里头装有满满当当的银子,捏着还有些硌手,递给周掌柜道:“这几个月辛苦了,祝您年节喜乐,福寿安康。”

周掌柜受宠若惊,赶忙将红包捧在掌心,喜形于色道:“多谢九小姐!小的也恭祝您万事如意!”

红包里的银子不多,但却是公主亲手赠给他的,沾了天家贵气!周掌柜立即视若珍宝地揣好,满脸都是喜气洋洋,对明昙道:“林小姐之前也过来了,只是比您来得早些,方才已去了隔壁茶楼小坐,可要小的带您过去找找?”

明昙扭回头,看了看店里络绎不绝的客人,笑着摆手道:“不必了,你带人好生看管书斋,我自去便可。”

与书斋连通的顺安茶楼早在年前便顺利营业,听说反响非凡:第一天开张时,只刚一刻,慕名而来的人们便把所有位子都坐了个满满当当,连雅间也被不少达官贵人包下——他们都是得了内部消息,特意为春州冬茶而来,简直让见惯大场面的邹明远都差点措手不及。

要知道,季瑜会长当时交代他的时候,只说是九公主做来玩的产业,多半要亏损,让自己尽力而为即可,但却没说竟然会有此等规模与盛况啊!

一盏冬茶明码标价几十两银子,都有人争着抢着买账,这、这上哪亏损去?

即便邹明远啥也不干,只待在柜台里收钱,都会有人主动把银子塞进他手中……

纵观天下之间,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加好做的生意?

不能了吧!

望着账本上那足以让无数商贾都看直了眼的数目,邹明远嘴角抽搐,不得不说,即使季会长远见卓识,白手起家创立天明商会,却也仍旧在九公主身上看走了眼,实在是小觑了人家的本事啊!

年节这几日间,不仅皇宫,就连寻常百姓家也是在初一初二这两天最为忙碌。待到今天初三,他们大多都会选择出行游玩,以排解前两日待在家中的憋闷。

同样,正月的坊集日本来排在初一,但照顾到京城大多数人的习俗,便也顺势改到了今日。

两节叠加之下,街道上人头攒动,家家商户大开其门,不时还传来高声叫卖的吆喝号子,整个一片叫人应接不暇的繁华盛景。

明昙裹着一件雪白大氅,踏进茶楼,抬眼看到满堂都是看书或低声谈天的客人,倒是比她预料当中还要更有秩序,想来都是邹明远掌柜管辖的功劳。

旁边收银子的柜台后,眼见一位衣着不凡的少女从隔壁书斋的通道中走过来,跑堂的小二顿时眼睛一亮,赶紧几步迎上来,笑容可掬道:“姑娘新年好!今儿是想坐大堂还是雅座?您来得够巧,楼上楼下都还有位置,正好可以任您挑选!”

这小二的招呼倒是颇为自来熟,从语气到措辞都很亲切,就好像面前的女子不是头一次光临,而是个天天来喝茶的常客一般。

但事实上,站在他面前的却并非普通客人,而是……这间茶楼的最高董事长。

明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答道:“多谢,但我是来找人的——方才应有一位貌如天人般的姑娘曾来到楼里,看着约莫双十之年,不知小二可有印象?”

她这描述实在抽象,除了要找之人长得贼啦漂亮外,毫无半点有用信息。但这小二却显然悟性惊人,甫听她说完,立刻便一锤手心,连连点头道:“小的知道了!没想到那位天仙下凡似的小姐,竟然是姑娘的朋友?她方才已经被我们邹掌柜带到了楼上雅间,您这边请!”

明昙点点头,温和道谢:“有劳。”

顺安茶楼共有两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有些许散座和雅间。明昙刚跟着小二来到楼上,便见邹明远早就等候在此。他一看到明昙的面容,便赶忙上前,挥手让小二下去,笑着问候道:“恭祝九小姐年节喜乐。”

听他沿用了周掌柜的叫法,明昙不禁也是一笑,从袖中拿出红包,“邹掌柜也一样,年节安康。”

“多谢九小姐。”

邹掌柜有些惊讶地接过红包,会心一笑,朝她深深行礼道:“林大小姐已经在雅间里等候了,请随小老儿来。”

二楼雅间占了大多数,自然比大堂还要清净,每间屋子都用纱幔在外装饰,即便开着门也能隔绝外人视线,细节之处十分用心周到。邹掌柜领着明昙拐了两个弯,一路走到最中间的那个雅间后,才总算停下脚步,笑道:“这便是咱们楼中采光最好的一间了,昨儿听说您与林大小姐要来,方才特意留着的。九小姐请。”

明昙满意地点点头,道了声谢后,径自撩开幔帐,推门而入。

而在屋中,听到门口的动静后,那名生得好比九天仙人般的女子转过头来,手上还把着一只茶盏,背对窗外明亮的天光,向明昙露出了一个足以让她心跳加速的笑容。

“殿下,”林漱容眉眼弯弯,“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拜个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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