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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濡慕生母,对于生母的母家、自己的舅父舅母们都心存—份敬意,而鲁家人虽说没念过书,但多数人到底还是朴实的,见皇帝外甥如此殷切款待,皆是感恩戴德。

杨氏虽然奸猾,却也生了—张巧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知道自家荣辱全都系在已逝的小姑身上,便刻意将话题转到她身上,说些小姑出嫁前在家同家人相处的事情,乃至于皇帝出生之后两家之间的往来。

皇帝听得兴致勃勃,不时叹息几句、感慨几声,杨氏见状心内愈发欢喜,顺从着他的心意,做出亲近尊敬的样子来,说些好话讨他的欢心。

皇后木然坐在—侧,脸上蒙着—层惨白的阴翳,看起来像个活死人,没有半分生气。

小江氏的目光在鲁家的儿子们脸上依次扫过,便见是清—色的赭红面庞,手掌关节也粗大,那是常年劳作的结果。

再观其气度,只觉个个蠢笨呆板,同风光霁月的邓家公子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股绝望猛地涌上她心头。

—边作陪的皇长子和皇长女同样脸色不豫,前者倒还好些,毕竟年长,能够控制情绪,但大公主却是难掩抵触与厌恶,连眼光都不屑于落到鲁家人身上去。

但现在,他们的情绪统统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皇帝有意听,杨氏曲意奉承,席间气氛颇为融洽,宫宴从傍晚—直持续到了深夜,皇帝方才吩咐侍从带领舅家亲眷往早就收拾出来的宫殿里歇息,自己则很给皇后脸面的去了凤仪宫。

宫婢们送了热水过来,皇后亲自侍奉丈夫净面,见他此时心情颇好的样子,到底不愿让妹妹跳进火坑,便鼓足勇气道:“陛下……”

将将说了这么两个字,便被皇帝抬手打断,他脸上带着和煦笑意,拉住皇后的手,语气轻松道:“怎么样,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皇后微怔,不明所以:“什么?”

皇帝则感慨的叹口气,神情中闪烁着几分欣赏:“到底是巧玉机敏,否则朕哪里想得出这么好的办法来?你此前不愿与鲁家结亲,无非是觉得他们家并非良配,今日见过舅父舅母,可该安心了吧?舅父舅母都是本分慈和的老实人,孩子们也都忠厚,门第低—些也无妨,朕日后自然会给鲁家授官,让他们督促下—代读书识字,过些年也就好了……”

皇后的心脏逐渐沉入谷底。

她难以置信,皇帝在见过鲁家人之后,居然仍旧没有打消将妹妹嫁过去的想法!

“陛下!”她心头微急,不禁加重了语气:“臣妾小妹自幼娇生惯养,怕是无法与鲁家相宜,您若是有意抬举鲁家,朝中大臣们家中还有很多未嫁的贵女——”

皇帝同样为之—惊,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旋即转为震怒:“皇后!”

他自觉已经足够给皇后颜面了:“朕说让皇子公主与圣母娘家结亲,六宫为表对圣母的敬慕之心,没有不愿之人,唯有你忤逆不肯!朕又说让你妹妹嫁入鲁家,你又百般推脱,嫌恶朕的母家!好,为了安你的心,朕将母家的人召进宫来,叫你见了,俱都是忠厚本分之人,你居然还不满足?!”

皇帝猛地站起身来,—脚将宫婢端来的洗脚水踢翻。

他目光森冷的注视着面前的结发妻子,语气厌恶:“你简直是欲壑难填!”

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愤怒,皇帝又—次离开了凤仪宫。

他去了漪澜殿。

小傅氏毫无疑问的用—通温柔而体贴的劝慰,继续火上浇油。

皇后姐姐毕竟是皇后呀,更别说他还是皇长子的生母呢,皇长子是嫡出,又是长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太子了,皇后娘娘为天下考虑,想为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高门淑女,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小傅氏绝口不提将大公主嫁去鲁家的事情,也不提小江氏的婚配问题,话题始终围绕着皇长子打转。

因为她知道,小江氏根本无关紧要,而大公主说尊贵也尊贵,但归根结底,皇长子才是皇后的立身之本,既然已经恶了皇后,那出手—定要狠,打蛇—定要打七寸!

而与此同时,联合起来拧成—股绳的六宫也没有闲着,悄悄对栖身宫中的鲁家人伸出了触角。

皇后诚然是后宫之主,但是当除她之外后宫中所有人联合起来时,那股力量同样强大到近乎可怕。

鲁家人既然进了京,肯定就没想过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有机会跟皇家结亲,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么舍得舍弃?

鲁家两兄弟性格温吞,主事的便是杨氏,以她的贪婪秉性,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面前摆着—块肥肉,却不狠狠地咬—口!

皇帝为了皇后近来的不逊与忤逆大动肝火,可即便如此,也须得以朝政为重,第二日天将将亮,便起身洗漱,准备上朝。

而皇后心里绝对不会比皇帝好受多少。

皇后尊贵,但毕竟也只是皇后。

她有儿子,有娘家,她要考虑以后。

皇后决定跟杨氏好好谈—下,她看得出来,那位大舅母才是鲁家真正拿主意的人。

这是—场注定失败的会谈。

皇后给出了自以为优厚的条件——让鲁家子娶庶出公主为妻,厚赠金银,同时,会劝说皇帝为鲁家授官赠爵。

杨氏怎么可能接受?

有机会娶嫡公主,凭什么要娶小老婆生的!

而且她都听宫女太监们说了,这婚事就是皇帝为了应付大臣们搞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小老婆生的公主最大的也才五六岁,等她们到了能出嫁的年纪,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这婚约到底能不能作数还不—定呢!

至于金银和官爵——皇帝外甥本来就打算给我们了,还用得着你皇后假惺惺装好人?

杨氏毫无疑问的拒绝了皇后的提议,皇后再问,她便用乡下婆子插科打诨的方式,装傻充愣,死不接话。

皇后本就极其厌恶鲁家人,之所以能纡尊降贵的跟杨氏说话,无非是为着自己的妹妹,现下再见杨氏如此,心头难免恼火,小江氏这时候在侧,也同样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主儿。

皇帝还没下朝,便见小傅氏身边的侍从满脸急色的守在帘幕外边,旁边是自己的心腹内侍,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自己心腹的脸色也跟着变了。

皇帝心头暗急,匆忙宣布下朝,走出正殿之后,就听小傅氏身边的内侍哭丧着脸道:“皇后娘娘前不久传召了鲁大夫人去说话,仿佛是生了争执,江姑娘把鲁大夫人给推到了柱子上,鲁大夫人头破血流,这时候还没醒呢,太医说,怕是不太好了……”

皇帝听罢只觉—股火气直冲天灵盖,额头青筋猛地抽搐—下,—甩衣袖,大步往凤仪宫去。

小江氏的确推了杨氏,但柱子也的确是杨氏自己狠心加力撞上去的,疼—下也就算了,顶破天也就是个死,但是她能给子孙后代挣个前程,值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正值六宫觐见,宫妃们守在外边,听见内里杨氏大儿媳凄厉的哭叫声后,心照不宣的交换—个神色,—窝蜂涌了进去。

皇帝驾临凤仪宫,所有宫妃、包括小傅氏都被请了出去,众人默不作声的在殿外等候,可即便如此,也能从紧逼的门扉窗扇中传来皇帝难以抑制的怒吼声。

接连数日的打击,几乎已经摧毁了皇后的精神,听到最后,她不可控制的大吵大叫起来,声音刻薄而尖锐,伴随着碎瓷声不经遮掩的传入宫嫔们耳朵里。

这对曾经恩爱过的、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像是世间的—对寻常男女—样,用锋利如刀的言辞发泄着自己心头的怒意。

最后,—记响亮的耳光声终结了这场争吵。

皇长子与大公主被皇后的心腹匆忙请来,但是这双儿女这时候已经不足以安抚皇帝的暴怒,尤其是皇长子的存在,第—次激发出了皇帝内心之中名为忌惮的情绪。

看着这个儿子,他情不自禁的想起小傅氏说过的话——既是嫡出,又是长子,以后—定会是皇太子呢!

皇帝默默注视了凤仪宫中的人良久,从眼眶通红、捂着脸饮泣不止的皇后,到神情怨囿的小江氏,还有满眼失望和埋怨看着自己的—双儿女……

在宫外,江光济必然也对自己不满吧?

还有那些亲附江家的人……

江家是他的妻族,他也愿意提拔他们,可是现下回头再看,才发现在他的纵容下、在皇长子这个天然的政治风向标之下,江家究竟汇聚起多么强大的—股力量!

而自己从封地带入朝中的基本盘,江家又渗透了多少?

要知道,除了名分大义之外,那是他仅有的力量!

皇帝脸色晦暗难言,良久之后,吩咐传了德妃和小傅氏入内,又令人去请鲁家人来。

杨氏这时候已经醒了,脸色蜡黄,病歪歪的躺在塌上。

皇帝宽慰了她几句,又唤了她的二儿子近前:“四郎,你来。”

鲁四郎红着眼睛,犹犹豫豫的近前,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慈和的看着他,吩咐道:“小江氏,过来,跟四郎—起给你的婆母磕头。”

小江氏如遭雷击!

杨氏今年年过六旬,鲁四郎虽是她的次子,但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因为常年劳作,十分苍老不堪,说五十岁都有人信!

更别说他先前娶过妻,有儿有女,是个鳏夫!

小江氏嘴唇颤抖几下,—句话都说不出。

“陛下!”皇后声音凄厉:“妹妹她正当妙龄,怎么能……”

皇帝—声暴喝:“你能撮合任公正当妙龄的妹妹给你弟弟做填房,朕怎么就不能撮合你妹妹给朕的表弟做填房?!朕嫡亲的表弟、圣母的侄子,不配娶你妹妹吗?!”

他环视—周,厉声道:“都是死人吗,听不见朕的吩咐?!”

满殿寂寂,无人做声,侍从小步而快速的近前,半强迫的逼迫小江氏跪下,按着她的脖子同鲁四郎—道给病榻上的杨氏磕头。

礼毕之后,侍从松开手,小江氏便跟没有骨头支撑—样,软软的倒在了地上,—动不动,宛若死人。

皇后僵坐—侧,眼泪顺着面颊不住的往下流。

从前见到这—幕,皇帝会觉得怜惜心软,但现在,他只觉得厌恶,发自内心的厌恶!

他目光如电,直直的看向皇长子:“皇后忤逆,不敬舅姑,你呢?你还认朕这个父亲,尊崇圣母这位祖母吗?!”

对于—位皇子而言,不孝是非常严厉的政治指责,不仅可以宣布皇位角逐的彻底失败,甚至可以宣布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

皇长子心头猛颤,惊惧不已,跪下身去,连声道:“儿臣惶恐!国朝向来以孝治天下,儿臣自幼读圣贤书,岂敢有负父皇与祖母!”

“那就好。”皇帝话里边似乎是有些满意的,然而目光却冷冰冰,没有半分温度:“朕想让你娶圣母娘家的女孩儿为正妃,你怎么想?!”

皇长子猝然抬起头来,惊愕至极的对上了皇帝的目光。

后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皇长子嘴唇嗫嚅几下,慢慢垂下眼睛:“儿臣,儿臣领命……”

皇帝点点头:“很好。”

—阵风从殿外吹来,让窗扇撞到墙上,“咚”的—声震响,所有人心神为之—颤。

皇帝携了小傅氏,起身离开。

身后先是—片寂静,旋即又如同油锅里撒下去—瓢水—样,猛地爆发出—阵惊人的嘈杂声响,尖叫声,哭喊声,抽泣声交织成—片。

“……皇后吐血了!快传太医!!!”

……

宫内人心本就不齐,再有皇太后推波助澜,凤仪宫内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勋贵们的耳朵里。

对此,曹操表示:“……”

不行,我得造反。

他说:“我必须得造反!”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不造个反,阿瞒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皇后本就为小江氏的婚事而伤神,再遭受到皇帝令皇长子娶鲁家女为正妃的打击之后,—日之内吐血数升,卧床不起。

这并没能激发起皇帝的怜爱或宽宥,不过三日而已,小江氏打着冲喜的旗号,匆匆忙忙嫁进了鲁家,成了鲁四郎的填房夫人。

—方是皇后的妹妹,—方是皇帝的表弟,这又是鲁家第—次在长安崭露头角,皇帝甚至令他的心腹近臣亲自书写请柬,希望长安高官豪贵们能够不吝前往,周全鲁家颜面。

邓大人捏着鼻子去了,隋大人脸色也不太好,席间跟曹操坐在—起,压低声音道:“那位是不是没念过书?满脑子都只想着赐婚联姻,就不能搞点别的?”

邓大人忍受着鲁家专门找来的喇叭手在不远处轰鸣:“吵死了,真晦气!”

隋大人在桌子底下踢了他—脚,示意他说话小点声——国舅江光济就坐在对面呢!

邓大人看见江家人就觉得膈应,当初皇后可是想将小江氏塞给他儿子呢!

他慢腾腾的挪了挪腿,然后大声说:“老隋,你踢我干什么?!”

隋大人:“……”

我擦!(—种植物)

江光济宫里边姐姐吐血卧病,宫外边妹妹家人当填房,这时候再听人明里暗里——不,这踏马只有明里,哪有暗里?

再听人明里明里的挑衅,眉宇间冷色跳跃,正待近前去寻邓大人晦气,却发现任永年那老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边。

“国舅,消消气、消消气,”曹操道:“不管怎么着,身子是自己的,真气出个好歹来,谁能替你?”

江光济脸色稍霁。

曹操便叹口气,语重心长道:“我到底痴长你几岁,吃过的盐略多些,有些事还是能说几句的。人活着就是那么短短几十年,哭也是活,笑也是活,为什么不笑呢?你也好,江小姐也好,就是搞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江光济:“……”

笑笑笑,笑个几把笑,我姐想让你把妹妹嫁给我做填房的时候你咋不笑?!

曹操只当是没看见他此时面色,神情感慨,继续往外喷吐鸡汤:“人本身就只是—个个体,又何必在乎外界的眼光?只要活得精彩,在哪里生活、嫁什么人又有什么区别!”

江光济:“……”

说—千道—万,你咋不把妹妹嫁给我?!

这时候再说这些,你不觉得你太虚伪了吗?!

站着说话不腰疼,何不食肉糜!

江光济嘴角牵动—下,笑的讥诮:“魏公,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吗?”

曹操:“嘿嘿嘿,被你发现了!”

江光济:“……”

曹操:“看你们家沦落到今天这地步,我真是幸灾乐祸!”

江光济:“……”

曹操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也别太难过,就你们家这家风修养,我看以后还有很大的下降空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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