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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迷楼]

“皇后娘娘,太妃们托我向娘娘讨剂良药来。”

宫乱结束后,蓝织萤坐在扶鸾宮里和兰音师太等消息,没多久便等来了以前伺候太妃们的宫女。

“太妃们所要的,乃为太上皇?”

兰音师太打了个梵呗,道:“听闻太上皇为燕主所挟,于藏珠殿烧伤,现下不知如何了?若要超度法事,贫尼……”

“师太,说早了,还没轮到劳烦您做法事的时候。”

蓝织萤从前不晓得封瑕的生父有多遭人恨,眼下算是彻底了解了,道:“太妃们想急治还是缓治?”

“敢问娘娘,何谓急治、何谓缓治?”

“急治用猛药,一剂下去,生死分晓。缓治就是拿各种药汤吊着调养,十年八年日日受烧伤之苦,治得好便好,治不好,那就还是要劳烦师太了。”蓝织萤道。

“那娘娘有几分把握?”

“那要看太妃们要几分。”

宫女应声,行了一礼,道:“那奴这便回了太妃们去。”

待她走后,兰音师太捻动着佛珠,叹了口气。

蓝织萤问道:“师太在可惜什么,莫不是感慨太妃们放不下这心中的恨念?想渡恶人成佛?”

“娑婆世界有三千,渡的是真心求脱红尘纷扰者。”兰音师太眨了眨眼,道,“但若有恶人以为落去烦恼丝,进了空门便能逃脱罪责,再过个十年八年平安无事时又出来纵心妄欲,那此种恶人,当入阿鼻地狱。”

“师太人通达,茶也通达。”蓝织萤端起茶盏敬了兰音师太一杯,抿了一口,道,“可惜陛下喝不到师太的好茶。”

“陛下不是正在炀陵?”

“哈,是啊。可我总觉得,他远在千里之外呢。”

……

“……啊嚏!”

封瑕从坐上朔京燕国宫的龙椅上以来,耳边大臣们的嗡嗡声就没停过,直到入夜关上门,才有了少许安宁。

“陛下,都轰走了,臣跟他们说,是崔太后的侄子代诏回炀陵平乱。”裴谦从殿外钻进来,道,“陛下,咱们什么时候论功行赏呀?”

本来因为封琰跑得快没追杀,封瑕已然心情不佳,看到裴谦这副死样子,纵然脾性再好,也不免有了三分怨气。

“你想讨什么赏?”

“赏不赏的臣不在乎,主要是不语平反的事……”

“哦?”封瑕惊奇道,“朕还以为你想求个赐婚,没想到如今竟这般心胸开阔,倒像个正经人了。”

裴谦连连点头:“臣当然是正经人,谁家求娶个窈窕淑女跟陛下似的巧取豪夺……”

封瑕:“……”

裴谦:“臣有罪,臣失言,臣断断不是在指摘陛下的不是。陛下待各位娘娘的心意苍天可见!”

“也是。”封瑕同样陷入了忧郁,“此番出京日久,每日去信三封,皇后也不回一封让朕安心。”

裴谦:“……”皇后娘娘才出月子哪里管的了这么多。

“还有白霜、幽人等众嫔妃,她们皆是真切待朕。朕能给她们锦衣玉食,却给不了真心,实在有负于她们。”

裴谦:“……”他怎么听小道消息说娘娘们其实并不怎么在乎呢。

“算了。”封瑕正了正神色,一扫病容,“明皇也好暗帝也罢,只要这世上的野心者探不到龙椅上的虚实,宵小之辈便无能作乱,且让他们担惊受怕去。这一回,谁也挡不住盛世将临了。”

……

天色蒙蒙亮时,炀陵街道上四处出没的兵马各归卫所。

有住在炀陵偏远处、刚睡醒的百姓还不知这一夜,大魏国发生了怎样的剧变,便背上褡裢,推着馄饨车出了门。

今日甚是走运,往常需要起早占据的地盘如今寥寥无人,摊主虽然也好奇雪地上密集的脚印,但生计在前,又没有巡卫驱赶,就支起摊子扇着了灶火。

鸡骨、猪骨混合着辛辣的生姜味蕴在热腾腾的锅气里,弥散在了炀陵冬日清晨的薄雾里。

摊主一直等到许久,既不见行人,也不见往常这时那一辆辆上朝的官车路过,又等了一阵,唯恐今日无钱回去跟娘子交代,见得薄雾里踽踽行来的一个人影,便主动招呼起来。

“公子,刚出锅的鸡汤馄饨,来一碗吧?”

待那“公子”到了近前,摊主看清他身上的朱紫官袍时,才愣了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冒昧了,敢这么直接招呼这么大的官。

不想那公子却坐下来道:“来一碗吧。”

摊主只能应声,特地拣了几个皮包肉馅大的盛进碗里,又把碗筷在沸水里涮了两遍,擦干净才递到那大官面前。

“小摊手艺拙,大人莫见弃。”

“有劳。”闻人清钟提起木箸,又道,“再来一碗吧。”

摊主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时节清寒,盛出来一时吃不完要冷了的。”

“盛吧,放对面。”

摊主喏喏应声,很快便又煮出一碗馄饨,放在对面,见闻人清钟面前的馄饨没下去多少,出于珍惜粮食的心,主动道:

“大人若吃不下,要不先放锅里温着?”

“不必。”闻人清钟摇摇头,道,“是我师父的忌日,我送他一程。”

他说得口吻轻缓,摊主一时没能听出什么,又听他接着问道:“店家是哪里人,这馄饨颇有南方的滋味。”

“小人是洛郡来的。”摊主搓着手道。

“洛郡?”闻人清钟道,“是那个出了秦姝的洛郡。”

“正是。”摊主脸上露出回忆之色,“那年郡城里过兵,小人带着粮食和家眷躲在荻花荡,有幸躲过一劫。后来兜兜转转,也流离过两年,陛下登基了之后,趁炀陵的宅舍便宜,就来炀陵安定下来了。”

闻人清钟道:“那你们恨秦姝吗?”

摊主愣了愣,笑道:“小人成日里忙于生计,恨不恨的咱也不懂,只管吃饱穿暖就是了,其他的,咱不懂,也管不着。”

闻人清钟笑了一下,他看着对面那碗氤氲着雾气的馄饨,一时想起封琰登基后,乐修篁第一次带他来炀陵。

也是街边这样的无名小摊,两碗人间烟火,师徒二人说着天下大事。

——为师一生所作所为,无论毁誉,皆是为百姓苍生。

他能感觉得到乐修篁的恐慌,他怕很多事,怕眼前的苍生有朝一日看清了他的面目,质问他为何救世不得反毁世。

但其实,大部分百姓,所为者不过一口温饱,没有多少人会一生沉溺于仇恨于悲恸之中。

不惧苦难,坚韧不屈,是这份脚下这大地上所屹立的、亘古至今长存不熄的血脉。

闻人清钟突然想饮酒,当然不是朱瑶兮的死藤酒,尽管那的确让他做了一场空洞的美梦。

就在他正想要壶酒时,便见有个不请自来的人影坐在了他对面,不客气地端过那碗不冷不热的馄饨,坐下来就吃。

“谢谢师伯,还知道我饿了,这么客气。”睚眦年少,禁不得饿,不等闻人清钟说话,就快速扒了几口,安慰他那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闻人清钟用木箸轻轻敲了一下碗沿,“师伯记得没错的话,你这太子的身份也算是西陵公主昭告过天下。按道理来讲,作为燕国伪朝廷仅存的余孽,你现在得挂在我大理寺公案上当通缉犯,殿下。”

睚眦鼓着腮帮子道:“师伯,有句俗话我想不起来了,‘秀才遇到兵’下一句是什么?”

闻人清钟看了看四周,纵然他官位已达半步拜相,无奈孤立无援,只得对摊主道:“再给他摊两张葱油饼。”

睚眦满意地继续闷头干饭。

“话说回来,师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吃人嘴软,睚眦良心发现,慰问道,“不怕老皇帝卸磨杀驴倒找你的麻烦?”

这场布计,夏洛荻在明他在暗,一口气借着乐修篁端了大魏整个世家体系,他继续留在朝中,便会落得和夏洛荻一样众矢之的的位置。

其实若他是君主,此时过河拆桥,把他这个主使的人借个名目砍了以平世家余愤,是最好的。

可……

“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闻人清钟搁下汤勺,擦了擦手,道,“陛下倘若是那样的人,那我又何至于半点手段也使不出。”

睚眦:“你说哪方面的手段?”

闻人清钟道:“小孩子不要懂那么多,你还没到年纪。”

“葱油饼两张,来咯。”摊主拿粗瓷碗盛着两张热腾腾的、涂了肉酱的摊饼过来,“客官小心烫。”

睚眦刚要伸手,就被人连碗端走。

“嘶。”

夏洛荻刚咬了一口,就被烫得丢给了身边一同坐下来的封琰。

睚眦:“爹,你是有多饿?”

“你姑给我的饭里下了药,我哪敢吃,饿好几天了。”夏洛荻坐下来就开始不客气地分筷子,“我们一家的,摊主,再来两碗。”

……你还真不客气。

闻人清钟的视线从夏洛荻身上,挪到封琰那边。

“陛下,大局初定,诸事繁杂,您该待在宫里。”

封琰撕了块饼喂到正在拿勺子的夏洛荻嘴里,道:“诸事再杂,人也是要吃饭的。正如国仇家恨、尔虞我诈,纵然阴谋诡谲不断,黎民苍生也是要耕织糊口一般。”

闻人清钟一怔。

这条街道逐渐喧闹起的叫卖声里,他眼前那常年不解的困惑似乎终于散开了。

“你没留在宫里,想来是生了退意。”夏洛荻坐下来一边等吃的一边道,“平心而论,以你之能为,做个贤相晚了,做个能臣还是有机会的。”

“是陛下想留我,还是你想留我?”闻人清钟笑着问道。

封琰拿葱油饼塞住了夏洛荻的嘴:“她要是想留你,我就留你不得了。闻人,你素来知我不爱废话——我希望你留用朝中,入阁效力。”

“可臣在朝中也别无所求。”闻人清钟感慨道,“为官多年,到头来一无所有……”

夏洛荻嚼着饼道:“一无所有?你那没过公账的百万家资、良田千顷还记在大理寺里呢?”

闻人清钟:“你都进宫当娘娘了,怎么还没忘记这档事呢。”

夏洛荻扭头对封琰道:“此人居心不良,依我看还是别用他了,我叫睚眦努把力考个状元,把他顶下来。”

看热闹的睚眦登时变色,端着碗就跑。

“我堂堂燕国余孽考什么状元,这就去闯荡江湖了,逢年过节再回来看你们。”

“……”

“坐下吧,他逃不出去的,炀陵全是我的人。”封琰倒了杯茶,按下正打算追出去的夏洛荻,淡然道,“你吃你的,咱们去朔京的时候会带上他的。”

“朔京?”闻人清钟一怔,他似乎领略了什么,道,“陛下是认真的?”

封琰点了点头:“想了许多年了,天子守国门,不是嘴上说说,人在国门,镇着外邦夷狄,方能居危地而更思危。”

“……”

封琰道:“我素以为,凡有才志者,必有抱负。三年后,迁都朔京,天下格局一新,敢来一见这千年未有之事否?”

“顺嘴一说,我也会回朝。”夏洛荻瞥了一眼封琰,“他都把房顶掀了,我这个拆门的也不会有人在乎了。”

“原来如此。”闻人清钟起身道,“这世上的事,无论善恶黑白,说到底,百姓们只要能活,就总能将就,如是而已。”

他拱了拱手,好似肩上轻了许多。

“明日记得点卯。”封琰道。

“还有,记得结账,我们都没带钱。”夏洛荻道。

真是一模一样的嘴脸。

闻人清钟留下一锭银子给诚惶诚恐的摊主,道:“下次别做这二位生意了,他们吃霸王餐的,害我一人足以,莫害了别人。”

他言罢,笑着朝他们摆摆手,回身没入了天光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沿街的店铺卸下了门板,挂上了灯笼,擦亮了招牌。酒香肉香,混着士农工商、白衣缁履,炀陵的今日,又是一盘车水马龙,蒸蒸日上。

摊主擦干净了桌子,掂量着怀里的银锭,又上了壶粗茶,伺候得周到非凡。

“我总觉得,炀陵这名字不好,都几朝古都了,总出一些惊世骇俗的昏君。”

“也总有一些肝脑涂地的救世之人。”夏洛荻接话道。

封琰“等到了新都,就改一改名字吧。”

“你有什么想法?”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愿那地方不再受战乱之苦、清平常安吧。”

常安。

夏洛荻滴了些茶水,在木桌上抹写下这两个字,转头问封琰:“如何?”

封琰看了一阵,握着夏洛荻的手,划掉那个“常”字,在旁边竖提横捺了一番。

长安。

这两个字写下来,夏洛荻一怔,似有某种无名的澎湃心情溢满了胸腔。

“这是……哪里的的名号,是典故里的地方吗?”

“不是书里的。”封琰看着她,道,“你可能不信,我遇见你之后,就总做梦去一个叫长安的地方。”

“那里也有王朝倾覆、纸醉金迷。”

“但那里也有诗人斗酒,万国来朝。”

“人生百年,我便愿百年无战事,便愿你此生长安不流离。”

夏洛荻怔怔地看着他。

他梦里有她,从烽火燃城,到征伐天下,再到彼此相知。

她想到年少时,春日宴上,隔屏续诗文,无数的风流贵家子,风花雪月尽些痴情,他却交了一纸白卷。

到头来那些人中,有人用美人换江山,有人为江山负美人。

而只有他,是卿与山河两不负。

“好,就去长安吧。”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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