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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成化天子终于没再看高百户献的新版《琵琶记》。

这倒不是因为御史台的奏章管了多少用——那些奏折没等呈到御前,就叫司礼监懂事的太监们筛掉了,连怀恩总管都不觉着那些折子多么重要。主要是天子连看了几场《王窈娘琵琶记》,大鱼大肉吃多了,也该换换口味,听些新戏了。

这时候恰有教坊的院本献进来,也是坊间流传的新戏,天子自然要赏上一赏。

但因不是高百户献的,他还是要问一问:“可曾排过?有无新制景致的?”

大太监覃昌殷勤地说:“皇爷放心,呈进御览的戏岂有敢敷衍的?这出戏唱的是牡丹亭中事,教坊叫人做逼真的亭子,比外头那真的亭子还好,还做的大丛牡丹花儿,奴婢看着都分不出真假!”

高太监抿了抿嘴,默默一笑——不过是造个亭子,何如云雾雨雪的高明,这也好意思向皇爷面前吹嘘。

然而天子看多了云雾雨雪,偶尔也要看看接地气的亭子。又听覃太监说这出戏是刘阁老里人所编,作的是阁老家事,兴致顿时又高了一层。

阁老家的事,岂不比一个名字都只听过两三回的锦衣卫看着更亲切?

天子欣然道:“可,呈上来。”

教坊进戏虽不比钟鼓司方便,便因这出戏是早备好了要献给天子的,伶人、杂役太监早在下面候着了,略等等便能布置好。

等不数刻,内侍就来报请天子移驾。

早朝已拖过去了,内阁送上的奏章也都看过了,正是闲赏新戏的时候。天子心悦神怡地摆驾到戏楼,正待观戏,却有不张眼的小内侍来报信。覃昌出去听他报奏,过了一会儿才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奏折,双手呈给天子:“东刘先生送了奏章上来,奴婢们不敢拖延,请陛下御览。”

内阁的奏章自然跟别人的不同,天子不给御史面子,总得给先生面子。天子看着已布置好的戏台,亭边正自娇艳盛开牡丹,淡淡地说:“念罢。”

念完了奏折再开戏罢。

覃昌便翻开奏折,抑扬顿错地念了起来。奏本中伏请天子少奢费、省私欲、远小人,勿为淫声艳色所迷;又劝天子宜亲近朝臣,善纳诤言,重开经筵以修身养德……种种套话之后,才说到了正题。

他要请天子废传奉官。

全废也不现实,只要把新近因戏而起的那个锦衣卫撤了职即可。若此事不作处置,只怕日后众人皆当效仿其所为,找人作戏称颂自己,再交通内使功佞臣将戏呈到御前,以图幸进。

倘使这样的东西蒙蔽圣听,成了奸邪小人进身之阶,朝堂上又当是何人盘踞?正人君子又当以何处立身!

刘次辅的奏章声振金玉,尽数朝廷敝端,似乎要把这些年教万安、刘吉夹击,无力革新朝政,只能当个“纸糊三阁老”的愤懑都抒发在这份奏折里——他忍了汪直、他忍了西厂、他忍了李孜省、忍了继晓……他还要再忍即将进入朝廷的营营群小么?!

满纸激情,几乎要透纸而出,覃昌也读得满头大汗。高太监因奏折中几乎明指他义子高百户进奉戏剧替人谋官,早已脱了帽子伏身陛前,哭着替儿子向天子求情。

成化天子轻哼一声,叫人搀他起来,淡淡地说:“不干卿事。高伴伴起身,明日,代朕去,镇抚司,看看谢……”看看他做得如何,拿出点儿东西来堵上那群御史的嘴,也叫先生们少上两张折子。

高太监叩了个头,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擦着眼泪低声应喏。

天子叫覃昌把奏折拿下去,堵心得险些连戏都不想看了。覃昌却为叫他看见这出戏准备得太久了,不能叫他就离开,忙劝道:“朝堂事繁冗,皇爷何不看看外头书生、百姓之乐?”

刘阁老刚刚来了一封奏折扫天子的兴,再看刘公子赏牡丹,就远不如刚才那么亲切有趣了。可这亭子造得好,牡丹做得也好,看在景致的份儿上,也得看一折戏。

天子微微点头,覃昌便高声叫人出场。

上场的先是几个少年书生,戴黑纱方巾、各色锦绣直身,口中先喧着些轻薄艳丽的闲言语。渐说到刘次辅有一位三公子,博了乡试亚元,才学出众,人物标致,常好携妓出游,是京中第一等的风流人物,不知怎么好结交得他。

一名少年便说今日牡丹正好,欲办一个牡丹宴,邀他共赏群芳。

天子近日看惯了数曲之内就死人,唱几句就换背景的新《琵琶记》,再看这种慢悠悠一递一唱,唱词间还夹杂着听熟的旧宾白的传统乐工戏,竟有些不而烦了,问覃昌:“刘公子何时上场?”

刘公子很快便上场了。

台上的刘公子穿着一身举人袍,头上方巾微微歪着,身边左右跟着几名妓女,到台上站住,先自夸身世——京中阁老之子,兄长亦在朝中,自己少年中举,前程抬手可攀,遍京中何人能与他相比?

之后便开腔唱自己不愿闲抛了春光,拘束在书馆中,趁春日引自己常来往的众美人共赏牡丹。

写这院本的人原是听了刘公子携妓饮酒的风流事,写成曲子取笑。但在上台之前,有小内侍拉住了唱小生的伶人,嘱咐他加了一句。一句隐晦意指他身边的妓女也曾与刘阁老有过露水因缘的话。

父子聚麀,乃是天大的丑事,若叫天子看见了,刘珝自必请辞,再没脸留在朝中了。

可惜那句话得铺排铺排才好“不经意”地抖出来,天子却没那个耐心看了。他刚叫刘次辅上奏本骂了一顿,再看到阁老自己的亲儿子如此风流放荡,任是加了多少插科打诨的俏皮话儿,他也笑不出来。

他提拔一个干实事的锦衣卫不行,这么个公然携妓出游的浪荡子弟倒做得好官么?

先生们总爱说传奉官这不好那不好,可他们就只想着文臣们怎么样,自己怎么样,却不想想他这个天子——他当真是那种为了一出戏就提拔人才的昏君吗?

他是问过朱骥、看过谢瑛做的卷宗才提拔的人做试镇抚使,怎么传到外头就成了他因戏用人?就因为他做天子的看了一出民间的戏,用的是戏中的影射的人?就因为他不曾令内阁发旨,而是叫怀恩大伴传的中旨?

这些大臣反的岂中旨官,是皇帝提拔任用可意之人的权威!

天子挥手叫伶人们下去,冷冷吩咐道:“唤万先生、西刘先生、来。”

此时天色已晚,万安和刘吉收着传报,急匆匆赶到角门外,却不能进去,只能隔着门问:“陛下有何旨意召臣?”

覃昌把天子的手书递了出去,上面写着《刘公子赏牡丹记》六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后面又跟着一句极不客气的:“先生宜自省。”

今年年初天上有流星、白气、声震如雷,似有天降灾殃之兆,成化天子就给内阁三人写了“先生辈宜自省”;如今看罢这戏,竟又写了这几个字,可知在天子眼里,刘珝之罪有多重了。

万安脸上的皮肉都颤动起来,低声问:“陛下看完那出戏了?”

覃昌叹道:“只看了半折。之前阁老的手本进来,陛下看了便有些不悦,看戏时……只到刘公子携妓出场便震动了。”

可惜君心怒得太早了些,不然有那段“聚麀”之言在,天子不会再有半分念及旧日情份叫他重回朝中的可能了。

三人咨嗟一阵,万、刘二人就要回值房,覃昌忽然叫住他们,低声道:“陛下看了刘次辅的奏疏,意似不悦,叫高亮明日去看谢镇抚理刑狱事。依咱家之见,他做的越好,那封奏疏就……”就越显私心,越发显得刘栩无理取闹。

万安心领神会。略微思索,又向覃昌讨了那出戏的院本,挑着合适的宾白位置写上那句本该叫天子听见的话,一路上晾干了,便连同天子手书一并带回去交给了刘珝。

转天一早,刘珝便上书乞休。

“聚麀”二字,实在是太毒了。

他昨天拿到院本和天子手书,就知道这里面必定有万安、刘吉和中官合谋陷害他。可他儿子挟妓饮酒,还闹到叫乐人写戏传唱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也不敢说儿子此行无过。他更不想叫外人知道“聚麀”二字,不能为此上书辩白,只能按例先上致仕的折子,等待圣裁。

天子若肯信他,自然会挽留;若不挽留……他这就走了还能留点脸面,也能有内阁致仕的待遇。

若在平日,阁老、六部堂官们要致仕,皇帝也要将其硬留在任上。可这回正赶上天子大怒,竟是全无挽留,当下允了他的折子,许给驿还家,月拨岁米五石,遣人夫八名供其使用。

刘珝得了圣旨,真正心灰意懒,又上折奏请把惹祸的三儿子和不满十岁的小儿子一并带回乡。

他这回回去的既不理所当然,又不算全然被冤枉,叫人慷慨也不是,悲伤也不是,场面颇有些尴尬。杨一清身在中书,早晚与阁老们照面,又常提携着同为中书舍人的奇童刘小公子入宫门,算得上有交情,便去开解了刘珝几句。

刘珝默然不语。

杨一清也不能骂那出《琵琶记》坏事——那出戏是他师兄主持,翰林们依着民间传说编排的,无论内容还是唱词,依他看来也是全无可指摘的余地。

唯一坏的就是,它各方面排得都太好了,把刘公子就衬成了反面典型。

他只能安慰刘次辅:“此事晚辈在禁中打听过,那出戏其实并无什么干碍,只是当时陛下心情不悦……再过几年,陛下消了气,大人还能再回来。”

刘珝摇摇头:“万安、刘吉在朝一日,不会再许我回来了。你们年轻人也不必再上奏为我喊冤,我刘某教出这样轻薄的儿子,两只眼睛竟还只管盯着别人,有什么脸诉冤!恨只恨我当时一时意气,为搏个名声,落入了万刘两个奸佞的陷阱里!”

他咬牙切齿地带着两个儿子回乡了,杨一清回去就到李东阳家说了此事,带着几分怜悯之意说:“那刘公子赏牡丹记我也看了,其实都是读书人风流事,也没什么。只可惜正赶上刘阁老那道奏疏逆了上意,他儿子又不争气,两下对比,叫圣上怒上加怒,将他送回家去了。”

李东阳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刘次辅只是人暴躁些,倒不失忠君爱国之心。如今他也被万安、刘吉二人联手排挤,阁中只得这两个人,可知朝廷将越发昏暗了。”

叹了一阵又说:“只盼着那位谢镇抚能管住锦衣卫,叫他们能常如在他麾下巡视时一般有正气吧。”

崔燮正巧进来交作业,在窗外就听见他们说到“谢镇抚”三字,连忙走进去问:“老师和师叔在说什么‘谢镇抚’,难道是弟子认得的那位谢镇抚使?”

杨一清笑道:“小孩子家家,问什么朝堂上的关系?太·祖有令,你们生员不能议政,要问也得你考上举人才说。”

崔燮说:“弟子是监生,不是生员,朝廷没说监生不许议政……师叔瞒着我也罢了,恩师总不能瞒我吧?”

李东阳收过他的卷子,看着上头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文字,略觉满意,弹着卷子说:“谢镇抚倒没什么事,是弹劾他的刘次辅出了事。”

刘次辅……弹劾谢瑛做什么?谢瑛可是什么都没干,清清白白一个人儿啊!

崔燮两腮肌肉紧了紧,皱着眉问道:“谢大人素无劣迹,又不过是个从四品镇抚,怎会引得次辅大人弹劾?还望老师详说是怎么回事。”

李东阳叹道:“刘大人叫万安、刘吉二人陷害,如今已致仕归乡了,那位谢镇抚倒没什么事。我与师弟不过是感慨朝中正人凋零,小人当道,不知将来要怎样。”

万安、刘吉、刘次辅……这仨不是著名的纸糊三阁老吗?都纸糊了还勾心斗角什么,弹劾谢兄干什么,安安心心地等到新朝一块儿下台不好吗?

谢瑛这么清正廉洁的人都弹劾,也算不上什么正人!

崔燮暗暗地给那位次辅翻了个白眼儿,慨然说:“正人哪里去位了?弟子眼前就有两位忠直良臣、辅国之器,当初在宫中、在老师家所见,更是满目贤能。过两年朝中必是贤臣在位,选免得人,不留什么‘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

过两年就是弘治朝了,到时候这两位大佬早晚都能当上阁老。像他们这样不以出身论英雄,不没事儿瞎弹劾能干事的好人的,才是算是正人君子!

李东阳卷起卷纸朝他挥了挥,叫他回去背伊川先生的文章——这孩子真是大胆,怎么能如此褒贬朝廷重臣呢?

杨一清看着他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去,揣着手笑子笑,跟李东阳说:“师兄何必管他管得太严?他们小小年纪的就该有一番锐气,总比那些唯上官之命是从的强。何况他又跟那个谢镇抚交好……咱们也别说什么场面话,如今皇上更信重厂卫,有这么一个清正人物管着诏狱,起码也能回护些不幸叫人陷害的正直臣子……”

他低声说:“我从内廷听着,那位谢镇抚上任后十分关照犯人,从头疏理案卷,也不见他立刻阿附万家与两位阁老……我真有些庆幸刘大人没有劾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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