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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塔特尔当时就气笑了:“你拿我当白痴吗,亡灵!镇中大道的二铜卖场生意有多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哪个女人会连两个铜币都拿不出来?!”

“那些出入二铜大卖场的主妇,篮子里的东西你有认真看过吗?”纪棠耐心地道。

“什么意思?”塔特尔烦躁地道。

“我们的二铜大卖场,卖得最好的商品是盐。”纪棠道,“其次,是盘、碗、盆、桶、肥皂、洗衣粉……等家庭成员共用的日常用品。”

不等塔特尔开口,纪棠又继续道:“你知道卖得最少的商品种类是哪些吗?是发饰,围巾,袖套,纱巾。”

顿了下,纪棠深沉地道:“明白了吗,塔特尔,主妇们进入大卖场时,她们身上的钱更多用于购买全家人需要的商品,而不是她们自己需要——少量卖出的纱巾是买给女儿的,毛巾袜子是为家人准备的,让女人们总是流连不去的漂亮发卡,销量还不如水果刀。”

“你只看见她们在二铜大卖场消费,却从没有注意过她们购买的商品中十件里面可能连一件都不是为了自己买的,即使是做家务活时用得上的围腰袖套。”

“现在,你告诉我,塔特尔,你认为有多少出身底层的女人,能轻易地靠自己去争取到为了她那‘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私事’,让家人能接受每个月多支出两个铜币?”

塔特尔嘴巴半张,一时间没了声音。

对他这个反应,纪棠是一点儿也没意外。

纪棠出生于华夏国西部山区农村,在成年前,纪棠从未发现自己成长的环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直到成年后在看到大城市里的女性是如何生活,他才猛然发现到他以前从来没发现过的事——他长到十八岁入伍,从来没穿过破袜子,而他见过母亲在补袜子,是她自己穿的袜子。

在他少年时,他和父亲穿上新衣服去赶集,送他们出门的母亲,那条系在身前的围腰布已经围了至少五、六年了,边缘处都磨出夸张的毛边了。

回想起来,当时挥手叮嘱他们出门小心的母亲,袖套上打着显眼的补丁。

母亲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了?在母亲陪伴下长大的纪棠,居然说不清楚。

即使是城市里家庭经济相对宽裕的主妇,购物节时放进购物篮里的商品,也更多是为了家人购买。

这种明明家庭中的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付出,却又往往被所有人都忽视。

连普遍接受过义务教育的华夏人都难免如此,又何况是这个文盲率高达99%的世界呢。

塔特尔半张的嘴巴慢慢合上,脸上的不耐和暴躁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惶恐。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为他寻找最新材质的复合弓,母亲每年给他订做符合体型的新衬衣,母亲精心为他准备了蜥蜴皮的皮靴为成年礼物……可母亲衣柜里最崭新的裙子,都是结婚前购置的。

母亲也会有想为她自己添置物品却难以对父亲开口的时候吗?

收入在卡加斯也算是不错的父亲,注意到过母亲的需求吗?

塔特尔内心一阵刺痛,嘴唇轻微地哆嗦起来。

“只有女人才能生孩子,她们不得不被迫独自承受孕育新生命的所有负担,就像你我的母亲。”纪棠见塔特尔这个反应,放缓语气,轻声道,“生育的困难我们帮不上忙,至少在生理期上我们可以尽我们的一份力,去帮助她们摆脱尴尬和难堪,这是很有意义的事。”

塔特尔沉默了会儿,没有点头,但好歹也没再抗拒……大约是默认了。

纪棠拍了拍这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异界人肩膀,感叹地道:“你现在可能很难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但这一步,我们是必定要走的,这条路上的荆棘,我们是必定要铲除的,因为这是威斯特姆……不,因为这是因纳得立,是莱茵王国,是这个世界的人类社会,要走向文明的话,就必须要走的第一步。”

纪棠没有亲眼见过旧社会,他对于旧社会的了解仅限于文字影像资料。

亲眼看到这个异界底层民生状况,纪棠脑子里那略显片面单薄的文字影像资料,才渐渐地活过来,华夏国近代历史书上那些黑白照片中的苦难人民,才渐渐与他所见到的一张张异界人民面孔重叠。

威斯特姆离大城市因纳得立城不过几十公里,这几十公里的间隔就是两个世界……十铜币一条的人造皮草围巾在因纳得立城热销,而在威斯特姆哪怕摆十天半月也卖不出去一条。

十个铜币就为了换到脖子上的暖和,对于威斯特姆人来说太奢侈了。

二十铜币一套的崭新床上四件套,舍得买的人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因为大部分人家的床板上铺的都是干草,人们怕草茎伤着床单。

二十铜币的保温瓶,人们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和家人头碰头地商量半天,实在是家里有老人、想在冬天喝点热水的,才舍得掏钱买。

而这,还是平时能看到铜币的镇上人。

若是乡间的农民,那就更加俭省……手头若是有了钱,那也得是买够了盐才会去考虑别的。

与之相对的,是威斯特姆前领主马库斯男爵豪阔的身家,和前镇长那富丽堂皇、装修一下能当洗脚城的大宅……

这还是在镇里能看到的。

去了乡间,受到的震撼才更大。

贵族私有的农场和自由民的农田差距有多大?

前者阡陌相连一望无际,后者被山地、丘陵分割得稀碎,不少村子全村的土地加起来还没农场土地的一半大。

前者有充足的畜力可用,后者只能靠一双手——不少自由民甚至得跟附近的农场租借铁质农具使用,代价是空闲下来时去帮农场做白工。

农场主们的豪宅如城堡般大气,农民的住房全是泥巴糊的土墙,石头压着麦秆充当屋顶……

拉着雷克斯下乡调研期间,纪棠没少听说某些“乡间无赖”的事迹,而这些无赖干了什么呢?偷农场主家的马料豆、偷捡农场主田地里的麦穗,被健壮的男仆护院吊起来打,成为乡间乡亲们的笑谈……

是的,这个世界的农民,甚至是认为农场主用私刑惩罚同村的人是合理的,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管着农场的贵族管家或者旁支子弟肆意惩罚羞辱村人是错误的事,他们觉得有身份的老爷们本来就有资格当法官警察和行刑人,这是世间通行的规矩。

纪棠这个华夏人肯定是不接受这种匪夷所思的“传统规矩”的。

而要谈公平,要谈解放,就一定要正面去面对女性困境。

人是有动物性的生物,而动物性是弱肉强食的,是恃强凌弱的,是欺软怕硬的;任何文化背景下的社会和族群,如果内部存在欺压,存在食物链,那么最底层的就一定是妇女和儿童。

而要保障妇女儿童权益,就必须要解放妇女。

华夏封建历史时期,遭受不公待遇的庶子庶女,根源上就是女性地位太低;不彻底地对社会进行改革、不去彻底打破拿阶级压迫当统治手段的旧社会,只靠一两个拿主角剧本的庶子庶女去逆天改命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简而言之一句话,不去解放妇女,就别谈什么革命不革命。

塔特尔不像雷克斯那样理想化,以纪棠的眼光来看,这家伙就是个怀念着过去优渥生活的小布尔乔亚,是个只有自己的利益被触动了才会发声、利益被满足就会闭嘴的潜在右qing投降派。

不过嘛,有着数千年丰富内斗经验的华夏人自有“兼容并蓄”的优良传统在……就像伟人总结的那样,敌人少少的,自己人多多的才是斗争的法宝,不同立场的中间派只要不把路走死都是可以争取的,都是可以拉到友军阵营来的,都是可以统一战线的!

说服塔特尔接好雷克斯精神领袖的班、接下以身作则的宣传重任,在正式打响宣传战前,纪棠先抽出时间来,亲自拉着塔特尔去下基层调研。

这次调研的目标群体是乡村妇女,为了便于工作开展,纪棠特意带上了两名后勤司的干员家属。

三人类一亡灵深入乡村,纪棠也不让塔特尔上去说话,只让干员家属与农妇闲聊,拉着塔特尔到远点儿的地方旁听。

闲聊的内容,以关怀农妇们的家庭和个人生活为主。

这个世界的乡村是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村人为了省煤油大多不点灯,天黑下来就早早上床睡觉,这也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最隐秘的压迫发生:乡村妇女比城镇妇女更没有性拒绝权,只要是处于育龄阶段的村妇,就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

听到满脸风霜、看上去像个老妇人的农妇在干员家属的关怀下羞躁不安地说出去年才流产了一个未成形婴儿的事实,塔特尔的下巴差点没合上。

大部分较为健康的农妇,都有过五个以上的孩子……部分幸运地长大,部分夭折,而这,还没把意外流产的胎儿算进去。

这种过度生育又伴随着流产的情况,导致大多数农妇要比同龄的农夫更为衰老——这一点都不用纪棠提醒,只走访了几位农妇后塔特尔就自己看出来了。

除此外,农妇群体内还存在不能忽视的、普遍性的妇科病问题,而这,皆与她们使用的不当生理用品相关——她们使用的布条居然是母传女的,即使她们已经想办法尽可能躲起来把这些布条洗干净,仍然很难避免不良感染。

有的妇女在极其窘迫时,还曾经使用过玉米叶子、草团、乃至是树皮之类的替代物……

保持安全距离偷听的塔特尔,人都快疯掉了。

现实中的女人,和他认知里的女人,简直像是两种生物!

糟糕的生理用品还不算什么,还有更糟糕的生理歧视问题——几乎所有受访农妇,在被问到年少时应对生理期的情况时,都提到过自己在当时是如何尴尬难堪;因不慎让裤子沾染上血迹而成为旁人笑谈、被人用异常眼光打量的经历,更是比比皆是。

此时,因女性生理特点而导致的另一个隐秘的压迫,在某位受访农妇的陈诉下,突如其来地、血淋淋地暴露在曾经对这些一无所知的塔特尔眼前。

那就是……生理期被骚扰、乃至是被侵犯的经历。

乡下的女人是没有条件在生理期躲在家里不干活的,当她们在田间地头劳作时感觉到不适,不得不找个地方更换布条时……她们有非常高的、被人偷窥,骚扰,乃至是被人强~奸的风险。

塔特尔第一次听到这个让他瞠目结舌的现实时,他正被纪棠拉着坐在一户农家的小院里。

说出这个经历的女人与两名干员家属躲在屋子里低声交谈,因担心被别人听到,这个女人把声音压得很低。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因痛苦而微微发颤、夹着浓厚的鼻音,如果不是身为游侠的塔特尔有着过人的耳力,他是听不清这个轻声抽噎的农妇在说什么的。

这个可怕的,似乎有很多人都会遭遇、而他活到三十多岁了还一无所知的残酷现实,听得塔特尔手足冰凉。

怎么会这样?

他所看见的乡村已经够苦了,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们已经够苦了,没有一个人有稍微白皙点儿的皮肤,所有人的眉头都是拧着的,稍微年长些的人都被生活的重担压得身形早早佝偻。

都已经如此辛苦,为什么还要互相欺压?

塔特尔脑子里一团混乱。

他是当过盗贼的人,他参与洗劫商队,抢过农场,杀过人。

塔特尔一直为自己的遭遇而愤怒,他从来不认为抢劫乃至是杀死那些比自己过得好的人有什么错处。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有权势的人欺压无权势的人,有武力的人欺压无武力的人,他的家庭和他的未来就是因为这种操蛋却又真实地控制着社会运行的规矩而被毁去的,他有权把这种愤怒发泄到他能对付得了的有钱人身上去。

可这些贫苦的乡村女人……欺压她们有什么意义?

她们本来就已经贴着地面,连生存都极其狼狈了。

屋内的女人还在低声倾诉。

哪怕已经时隔多年,那个肤色黝黑、在正常男人看来没有半点儿吸引力的农妇依然饱受折磨,她拼命地压抑着声音,生怕被别人发现她遭遇过那样不堪的往事。

塔特尔轻轻站起,试图往院子外走。

纪棠没有来拉住他,只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眶沉默地看着他。

塔特尔犹豫了好会儿,狠不下心走人,又实在是不愿意坐回去。

纪棠盯着这个浑身不自在的异界人看了会儿,轻声道:“你确实只是领主杨随手捧起来的傀儡领主,威斯特姆会变得如何,你确实都没什么责任。”

“但是……你也可以有责任的,如果你想做的话。”纪棠别过头,看了眼紧闭的木门,“把这里的人们的未来扛起来,你愿意做的话,是可以的。”

塔特尔一言不发。

他脑子里晃过进门时屋内那个农妇谦卑畏惧的脸。

又直愣愣地站了会儿,塔特尔缓缓地坐回石墩上。

走访下一户人家的路上,沉默了很久的塔特尔哑着嗓子问纪棠:“做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要把村里的男人也抓一批去修路?”

纪棠摇头,诚恳地道:“有确实的违法证据,确实应该抓人,但当前阶段的妇女困境问题,根源还是在人们已经习惯了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再按各自的地位来决定哪个群体有权骑在别人头上,哪个群体应该逆来顺受。”

“要消除妇女困境,首先,必须把这种所有人都默认通行的所谓‘尊卑顺序’打掉,每个人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每个人的人格都应该被尊重,这才是正常的和谐社会。”

塔特尔一开始还没听出什么来,过了会儿才慢慢品出不对,望向纪棠的眼神儿渐渐变得惊悚。

“……你确定,你们追求的只是消除妇女困境?”塔特尔毛骨悚然地道。

“当然。”纪棠理所当然地道,“妇女可以被合理欺凌,雇主就可以合理把工人敲骨吸髓,地主就可以合理把自由民变成佃农乃至农奴,贵族就可以合理地鱼肉平民,这里面不管哪一种压迫都是完全不合理的,都是应该被推翻的,对吧?”

“既然知道不对,那就应该去改正;从最基础的部分做起,那就是首先要解放妇女,解决女性困境,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吗?”

塔特尔:“……”

“等一下,你先等一下。”塔特尔都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多少次等等了,他实在是很难跟上眼前这个亡灵镇长的思维模式,艰难地道,“要这么说……我和雷克斯都只是傀儡,真正的领主是杨……难不成最后还要去打倒杨?”

他没说出口的是,虽然他一早看出来你们这帮亡灵对杨没多少敬意,但也不至于就这么公然造杨的反吧?!

“你想太多了,工厂区的生产线全是杨给安排的,包括卫生巾生产线。”纪棠差没给这个家伙逗乐,“杨要是不支持,我们怎么可能开展得了工作?”

玩家会乐意把杨当boss打,国家队的肯定不会。

塔特尔先是愕然惊恐,随后又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噩梦屠夫居然有这么疯狂的念头……这倒也没什么难以理解的,这家伙连王子都杀过。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噩梦屠夫,居然还是个妇女之友?!

塔特尔觉得自己的世界观碎成了渣渣,这种可怕的真相,别说是外人了,说给潘西听搞不好都会让潘西笑掉大牙。

接下来,塔特尔在怀疑人生、怀疑世界、怀疑自我认知的多重否定中,被纪棠拉着跑遍了威斯特姆的所有村庄,包括曾经让雷克斯世界观重组的最贫困村——好在这个季节看不到光屁股在田地间劳作的农夫,不然塔特尔搞不好得当场自戳双目。

如是辛苦奔波数日后,脸上染了风霜的塔特尔,连那身大龄叛逆青年的带刺气质都被亲眼所见的人间疾苦磨平了不少。

步入十二月(异界时间),卫生用品厂的产品上市之日。

辛勤的文员们和来帮忙的后勤司女性员工将商品摆到二铜大卖场旁边的女性用品专卖店货架上时,不必纪棠催促,塔特尔便主动换上从雷克斯那儿“继承”过来的正式礼服,登场亮相。

挂着英勇就义脸的塔特尔才刚走出镇政厅大门,台阶上站的一个戴着小皮帽的胡子男,立马举起相机对他咔咔一阵拍。

塔特尔:“??”

等在门口的纪棠笑着介绍:“这位是雷克斯请来的《因纳得立周报》记者,来帮我们的卫生巾发布会做宣传的。”

胡子男没敢跟亡灵镇长靠得太近,只讨好地冲着威斯特姆新领主点头哈腰。

塔特尔:“……”

塔特尔顿时有种冲去城里找雷克斯玩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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