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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沁道:“陛下今日见赵谦吗?”

张铎不置可否,只是向黄德抬了抬手,“起身。”

黄德忽蒙大赦,忙叩首谢恩,搓着手掌,谨慎地退立到一旁。

天太阴寒了。

虽次日是元宵,但南边的破春之际,一旦无雪无晴,就的令人憋闷。

“黄德,朕借你的地方见赵谦。你有没有避忌。有避忌说。”

张铎虽然这样说,但黄德哪里敢有什么避忌,拱手应道:“末将不敢,这就命人安排。”

“不用安排。”

张铎说完,抬眼环顾周遭,“这个地方后面是什么。”

“哦,是一处偏室。”

“有供奉之物吗?”

“没有。”

“那就借那一室给朕。”

“是。”

这边黄德赤脚从正堂里出来,守在地屏后面的蒋氏忙兜着外袍过来替黄德披上,一面问道:“陛下降罪了吗?”

黄德转身朝正堂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

蒋氏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那就好那就好……我这就让家人准备下去。”

她说着拢衣便要走,黄德唤住她道:“等等。”

蒋氏顿步回头,“将军还有什么要嘱咐。”

黄德跟上几步,摆了摆手,“今日不摆宴,你等回避。不要入正堂。”

蒋氏虽疑,却也不敢多话,只轻声道:“陛下身边的那位内贵人呢,怎么安置。”

黄德道:“你问过宋常侍吗?怎么说。”

蒋氏摇了摇头,“他不肯明说,我私想着,陛下这么些年没有立后纳妃,身边只有这么一位内贵人,虽宫正司此次未跟从,但我等也不敢轻怠她,仍是以皇妃之礼相待。只是这位内贵人拒不受礼,说是,仍随陛下居。”

黄德应道:“既如此,你随内贵人意吧,不要触及陛下此行的私事。”

蒋氏似懂非懂地应下黄德的话,返身带着女眷退回内苑去了。

席银沐过浴,在镜后篦完发,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女婢送来饭食,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欲服侍她,她着实不惯,但身在他人屋檐之下,又不好诸多言辞,浑身不自在地吃过饭,散着发裹衣走向中庭。

昏时来风落雪,粉末一般地落在泥中的新草上。

张铎没有回来,宋怀玉也不在,胡氏立在廊下与另外两个小宫人数着陶盆中养着的鲤鱼,偶有一两声的克制的嬉笑声。席银抱着手臂走下门廊,胡氏见她走出来,忙起身问道:“内贵人去什么地方。奴跟您去。”

席银应道:“我去前面寻宋常侍。你们歇着吧,难得闲。”

胡氏看了一眼天时,“那内贵人多穿一身衣裳人,入夜了天冷。您站一站,奴给您取去。”

说完,她拍了拍手上的鱼食粉,转身往内间走。

席银倒是顺着想起,张铎今日也只穿了夹袍,忙道:“你把陛下的鹤羽织的那件氅子也一并拿出来吧,我一并交给宋常侍。”

胡氏应声取了衣出来,递到席银手中,“内贵人早些回来。”

“好。”

黄德的官署是二进叠门形制,张铎所在的正堂位于首门后的明间。席银从内苑的连门出来,正见江凌等人在首门处持刀戒备。正门开着,细密的雪掩盖了黄昏微弱的余晖,门前昏暗,却将一个身着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的年轻人身影凸显了出来。

那人被内禁军押解着,走向地壁。

脚腕上的刑具拖拽,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但他似乎没有丝毫难为情,冲着门前的江凌笑了笑。

江凌拱手作揖,口中道:“赵将军。”

“今日就要死了,还将军。”

江凌直身,“将军休要妄言。”

赵谦掂了掂镣铐的铁链,随口道:“陛下走的水路吧。耽搁地有点长啊。我估摸着,他带那小银子来了吧。”

江凌听着这些话,莫名不忍。

一时不肯再多说,背过身道:“陆封,押人进去。”

“押什么,都这样了,我还敢跑不成。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哈……”

他笑了一声,竟有一丝颓气。

“要动手,我也打不过他。”

“赵将军!休要胡言乱语!”

赵谦被这么一斥,抹了一把脸连声道:“得得得,押我走押我走。”

江凌朝后让了一步,示意内禁军将人带走。

席银跟了几步过去,想要跟赵谦说话,谁知他虽戴刑具却走得很快,席银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就已经走到地壁后面去了。

席银立在地壁前,眼看着正堂偏室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帷帐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几乎一样高度,体格也十分相似。

赵谦还在洛阳的时候,席银虽然从没有在张铎口中听到过对赵谦的好话,但席银知道,江凌是家奴,梅辛林是上辈,只有这个年轻将军,是他的生死之交,是他过命的挚友。如今,他让他穿上了囚服,戴着刑具受辱……若是张平宣知道,定然会大斥他的阴狠和寡义。

席银却忽然想起了白日里那个被人打死在街上的老妇人。

张铎在杀弃人命的时候,到底会不会心痛。

席银觉得他是会的。

只是世人会为陈孝那般的山英落亡而捶胸一大哭,会悲悯羸弱惨死的人,他却只信“乱世争命”的道理,正如他曾经告诉席银的那句话一样,“纯粹的良善之人,根本不配在洛阳城里活着。”所以,他才显得那么无情冷漠。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金铎无舌。

他应该也想像永宁寺塔上的那些大铃铛一样,得遇高风,声送十里,陈一人之情吧……

此类隐情不光席银知道,赵谦也明白。

是以他没有顾全君臣大礼,用脚踢平地上的席簟,盘膝在张铎面前坐下来。

“我就不行大礼了,反正也是死罪,再加一条,你杀我也杀得痛快些。”

张铎应了一个“好”字。指了指案上的胡饼,“吃吧。”

赵谦望了一眼那盘胡饼,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这饼有滋味。”

张铎扼袖,端起酒壶亲手倒了一杯椒柏酒,推到他面前,赵谦刚要去取,谁知手腕上的镣铐一晃,“啪”的一声便将那盏酒打翻了。

“可惜了。”

张铎没有说话,取壶重新倒满一盏,放入他手中,赵谦抬头一饮而尽,几日不曾打理须发,下巴处已经蓄出了一层青色胡茬,挂着酒液,反倒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他放下酒盏,意犹未尽地看着空底道:“正月里能喝到这么一碗椒柏酒,解憾啊。”

张铎放下酒壶,“酒是金衫关之战后,你送我的那一坛。在清谈居的矮梅下一埋十二年,你鉴呢。”

“不枉费这十二年。”

他咂摸着嘴,似回味道:“你种酒是有一套的。”

说完,他又弯腰抓了一块饼,“饼呢,我看也不是俗人做的。”

张铎应道:“席银做的。”

赵谦听到席银的名字,笑了一声,“这小银子,果然跟着你来了,我在荆州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张退寒,你厉害啊,岑照养了十几年的糊涂丫头,都长心了。她还好吧。”

张铎自斟一盏道:“还好。”

赵谦曲起一条腿,垂头道:“我至今都还记得,当年你让送她去廷尉狱时,那丫头的模样。女儿家脸皮子薄得很,穿了囚服,戴了镣铐就羞得没有见人了。如今……”

他把脚腕上的镣铐拨地哗啦一声响,自嘲一笑,“我到也不想她看见我现在这一副模样。”

张铎饮了一口酒,淡道:“她不会轻贱你。”

赵谦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好姑娘,之前是让岑照给教坏了。”

说完,他抬起手揉了揉眼,声音有些畅然。

“听说,在厝蒙山的时候,张平宣险些杀了她,对不起啊。”

话至此处,他索性端起空盏伸向他。

“来,我以死谢罪。”

张铎没有举盏,隔灯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方冷道:“你凭什么替张平宣谢罪。”

赵谦一怔,放下酒盏悻悻然地点了点头,轻道:“也是。我凭什么呀。”

“赵谦。”

张铎的声音陡转寒锐,“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张平宣。”

赵谦沉默地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喝得急切,眼眶竟然慢慢红惹起来,他吸了把鼻子,“因为……你怕岑照利用他来挟制我吧。”

说着他坐直身子,将手臂撑在酒案上,提声道:“可我不明白,我算什么,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说死我就死了,但张平宣,她是徐婉的女儿,是这个世上,你张退寒唯一的亲人,杀她,保我?谁答应我都不会答应。我还骂你!”

“你给坐回去!”

“切……少给我摆你的君王架子,你如今也就能杀我一次,我怕什么。”

张铎将酒盏顿在案上,“你想我传人进来,先把你的舌头割了,才让你听我说话吗?坐回去!”

赵谦丢开手,“好,坐回去。要不我跪下答你?你不要想了,你无非要问我张平宣在什么地方,我不会说,你要割我舌头是吧,割了也好,免得刑讯时,我脏了你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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