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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许鉴后,白意又一次来到城东郊区。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日益繁华,这片郊区似乎从五十年前到现在都没有太多变化,在这日新月异的大都市中,它犹如一枚格格不入的老旧零件。
包裹着沙砾的大片泥土在摊开的旷野上铺陈着,还残留着过去的战争留下的痕迹,偶尔还能从翻开的泥土下发现生锈的弹壳与金属片。
大片大片树木在这片无人关注的旷野上野蛮生长,于重重树影之后,以灰蓝色的天幕为背景,隐约能看见第七病院灰白色的墙壁。
在它旁边,则是正在重建的幸福孤儿院。
郊区的路并不好走,白意打车只到树林边上的公路附近就下了车。他走在过去曾走过无数回的林间小道上,周围遮天蔽日的树影投下来,将所有的阳光阻挡在外,便有一种格外幽深的清寒。小道尽头的第七病院,多年不曾翻新的灰白色墙壁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举目望去,树影打在他的睫毛上。
从有记忆开始,白意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多特殊,他生母的身份,他在第七病院出生的经历,从小到大总是徘徊在梦与醒之间,无时无刻不在接收着来自其他人的精神杂音……这所有的一切,在白意看来,或许每一个孩子降生到世上,都是如此的。
对他来说,“第七病院”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人,一身雪白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是组成这个世界的正常部分。
因此,直到长到四五岁,被送去上幼儿园,白意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非如此啊——在世人眼中,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其实是偏离正常的异常,他从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精神病院”这种地方,对于大人而言,哪怕是从没去过,只是提起,第一反应也都是混乱的,无序的,各种负面的评价。
但婴儿以白纸的姿态来到这个世界,善与恶,黑与白,正常与混乱,在他们眼中却是没有分别的,他们大概是最能平等看待万物的人。
假如从一开始就告诉婴儿,鱼是在天上飞的,他们也不会感到吃惊,只会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个常识。而从小生活在第七病院的白意,即便院长和医生护士努力将他与病人隔离,但与生俱来的万物律动的天赋却让他本能地从病人们那里获知了太多太多“常识”。
当白意第一次离开第七病院这个“家”,进入外界的全新环境,用他自认为的“常识”与其他小朋友的“常识”互相交流时,彼此间对世界的认知与“常识”的偏差,很快便让他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异常”。
——老院长这才意识到,本以为被他们隔离在安全区的白意,还是不知不觉受到了病人的影响。第七病院这个成长环境,极大地妨碍小孩子建立与外界一致的正确认知。
在老院长的强行纠正下,白意总算明白了什么是错误的“常识”,什么才是正确的“常识”,哪些是一个正常的小孩该有的表现,而哪些是不该的,他模仿幼儿园里的正常小朋友,很快就融入了这个“正常”的世界。
但天赋所带来的影响却时时刻刻困扰着他,当他在嘈杂的幼儿园里,“看到”来自周围的小朋友们简单纯粹却又浓烈直白的情绪,如同一道道五颜六色的颜料泼洒在四周,在归家的路上,被动感知到路人或明快或低沉或炽热或浑浊的念头闪动,在熟悉的第七病院里,习惯性地聆听着来自整个病院的,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的无序的精神波动……这所有的一切在提醒着白意,他还是那个“异常”。
——不仅仅与外面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哪怕在第七病院这个被外界认作异常的世界,他依旧是其中格格不入的“异常”。
——那么,就要伪装得更加符合“正常”了。
这很简单。
出色的成绩与样貌,还有安分不惹事的性格,让白意从小就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尽管因为长期失眠引发的一些并发症让这位好学生似乎不太适应学校的嘈杂环境,更偏向安静独处,在吵闹的环境中长期呆久了,会使他的心理状态受到负面影响……不管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每一位从心理医生或医院机构拿到类似诊断的老师,对这位乖巧听话的学生都只有怜惜心疼,不断给他减压,经常纵容他请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第七病院长大的经历,见识过各种各样病人的丰富经验,让白意很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表现诱导心理医生作出他想要的诊断。
他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在这个充斥着混乱嘈杂与污染的“正常”世界中,开辟出另类的“清静之地”。当他需要时,他就能暂时远离这所有的一切,在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安静地独处。
而这个世界与他唯一割不断的联系,便只有他的母亲,常年住在第七病院深处的白辛。
尽管在血缘上,他们是母子,但白意与她相处的时间还及不上老院长。
因为对方精神病人的身份注定了不能让亲生儿子日日待在她身边,长期与她交流,这有违普世价值观里关于小孩子身心健康成长的理念。
事实上,若不是白辛无亲无故值得托付,孩子生父的身份更是没有半丝线索,就连白辛从前生活过的幸福孤儿院都在第七病院隔壁,让一个小孩子随着生母待在精神病院里长大,便已是许多人眼中不该发生的事。
但这个社会的资源还不够充沛到给予白意更妥善的安置,老院长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
因此,白意对生母的印象其实并不深。
他从前一直以为,母亲与其他病人并无区别,都是思维异于常人的,构建了他从小到大的世界观中,混乱的那一面的一部分。
少有的相处时光里,对方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好,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养病,安安静静的,医生护士诊断时也很配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仿佛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不在意。
就像是站在书外的人,在看书中的角色。或者玩游戏的玩家,面对游戏里的数据npc。
唯有看向白意时,她的眼神不再是那种空茫的,如书外人一般的平淡,而是明亮的、温柔的、满含期许的,但这种感情却不仅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更多的是……仿佛他是书中世界唯二真实的人,数据npc包围中唯二的玩家。
不,这种期许似乎比那还要高。
小时候白意甚至有种错觉,白辛好像是一个落入书中的书外人,深陷游戏中无法下线的玩家,而他是这本书的作者,是游戏的gm,是唯一能帮助对方摆脱虚幻,回归到真实世界的“神”。
并且,是值得期许,还未成长起来的“神”。
一个母亲,竟然将自己的儿子视若神明。
这听起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换一个角度去想,好像又不那么奇怪。毕竟这世上许多父母,身在最低的低谷、满身浊世的淤泥,便总爱将子女视作救赎自己的希望,幻想着将来的他们长大后,带自己攀上风光的高峰。
而白辛那样的期许,或许是希望将来白意能带她离开第七病院,拥有更自由的生活吧?
——每当看到白辛对儿子那尤为特别的态度,第七病院的医生护士都忍不住这样想。
白意的想法倒是与他们不同。
在还未记事的时候,他便将自己总爱做梦,在梦中变成许许多多的人,进入许许多多的世界,还有总是控制不住感知到其他人情绪念头的这些事情,都告诉过自己的母亲。
对于一个还不懂这世上大多数常识的孩子来说,他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只以为每一个小孩子都是如此,当他们长大之后,或许就不再做那些梦,也感觉不到那些奇怪的情绪了。
而白辛让他不要同其他人提起,否则,就会永远被关在第七病院出不去。
精神病人也并非时刻都处于发病状态,白辛清醒时的叮嘱,被年幼的孩子放在了心上。
——虽然当时的他还不觉得被关在第七病院是多么可怕的惩罚,这间医院对他来说,已经是足够大的一方世界了。但见识过那些病人发病时被带回房间,每天出来放风的时间都受限,还见识过母亲吃的那些一看就不好吃的药……白意当然不愿意体会这些待遇。
而在他稍大一些,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特殊时,母亲看向他时仿佛时时刻刻充满着期待与希望的眼神,也就有了另一番解读。
他是知道母亲入院的病因的,妄想症。
想必拥有妄想症状的白辛一定对他说的那些话坚信不疑,或许还将他当作类似小说中的超能力主角,也就难怪她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他的目光,是如此的特别。
白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噩梦游戏系统降临后,太多被忽略的细节出现,他才恍然意识到,或许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白辛身上还有他未曾洞察的隐秘。
——对于要不要找出真相,白意本心是无所谓的。但系统降临至今,在某些时刻所作出的提示,无疑是在引导他走上发掘真相的路。
那么,他便顺应一回又有何妨。
他已确定这游戏系统的造物主便是自己。而这世上,不会有比自己更值得相信的人。
抛却了那许多的犹疑,白意见到了提前约好的老院长,还从老院长手中找到了近三十年前,白辛入院后的所有病历档案。
哗啦啦。
病例被翻动的声音中,夹着着老院长的絮叨:“这孩子好像从小就喜欢看书,在孤儿院时就喜欢天天抱着童话书,经常将童话故事里的事情当真。后来,她开始给孤儿院的小朋友讲自己编的童话故事,据说编得特别生动,小朋友都喜欢听,孤儿院的老师还觉得她有写故事的天赋……但后来,大家就发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
“……她把自己编的故事当真了。”
“……那些故事里的角色都被她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不,应该说,她将故事里的整个世界都当成朋友。她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不断地说自己的朋友们要死了,出事了,故事里的世界要毁灭了,她向孤儿院的每一个孩子,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志愿者求救,求他们救救自己的朋友,救救那些即将毁灭的世界。”
“直到这个时候,孤儿院才意识到不对劲,把她送到这里来诊断,可惜已经迟了。”
白意默默翻看着病历,一心二用听老院长的叙述。老院长概括的基本和病历上吻合,只是病历上写的内容更详细更具体。
系统熟悉的字体开始在半空浮现。
【已获得特殊现实任务重要线索x1。】
【特殊现实任务已触发。】
白意轻轻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他想起那片浓墨般的深海,那密密麻麻填充深海的星辰碎片,想起那颗孤悬的星辰……
“或许,她说的都是真话。她是真的……在替她的朋友们求救?”
儿时病床上母亲苍白的脸一闪而过,随后是那双看着他时闪闪发光的、蕴满了希望的眼睛。他似乎第一次明白了母亲对他的期许。
一丝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心中缓缓浮现,白意第一次对某个目标产生了想要实现的念头。
“……我就是她期待的那个救世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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