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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为妇人哉?”

陆悬鱼脸上的笑容滞住了。

她直起了身,将手里的瓢扔进了水桶里,左脚踏前半步,身体略向前倾,伸手向背后拔出了那柄长剑。

“拔你的剑,”她眼中光芒一如剑锋上的寒光般凛冽,“今天咱俩必须躺这儿一个。”

张辽第二次吓醒了。

第65章

这个春天称得上阴冷潮湿,自潼关往西行军时,路途也十分泥泞难行,但这不代表西凉军的帅帐中也是如此。

一掀帐帘,扑面而来便是丝丝缕缕,清甜而醒脑的暗香;错金云纹博山炉内慢慢燃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地上铺着产自西域的地毯,鹅黄底色上密布着蓝白交织的花卉和枝叶,据说这上面有不多不少一千朵花,但李傕从来没心思数过。

这军帐内任何一处摆件都堪称精品,是他在边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连同后帐那几个装满珠宝金银的箱子,原本是能给他满足感的。

但今天不成,他正心绪纷乱地躺在行军榻上,任由那两名同样也是劫掠自颍川的美貌女郎为他按摩腿脚,他骑了一天的马,小腿裹在皮靴里,的确又酸又涨。

尽管女郎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生疏得恰到好处,他不喜欢那些高门大户训练出的婢女。伺候惯别人的人,他是懒得要的,只有这种世家出身,十指纤纤从未做过活的女孩儿才能引起他的兴趣。当然她们都是天资聪慧的少女,哪怕一开始不明白该怎么伺候男人,或者是有些这样那样的脾气和自尊心,只要拖出帐几个,丢给军士随意处置去,其余自然就会收起泪眼和怒意,小心伺候了。

除了这两个美姬是他最为钟爱的,他还挑了几个年龄相貌都很不错的世家女,带在军中,准备当做礼物送给西凉军中的各位将领,比如他的上司,也就是董公的女婿牛辅。

原本其中最美的那一个,据说是颍川陈氏分家出身的一位女郎,理应进献董公,但十数日前传来的消息说,董公为奸人吕布王允所害,身死族灭,甚至连尸体也被丢在了宫门前任由市井小人们糟蹋。

消息传来时,他还在劫掠颍川、陈留诸县,将那些未曾迁徙至长安,甚至以为留在关东地区就能平静度日的士族和平民大肆洗劫了一番,不管一头牛、一匹布、一粒粮、还是一文五铢钱,亦或谁家青春年少的女儿,都不会落下。

这样做事难免会招人怨恨,李傕郭汜也并不是不精通世故之人,因而他们额外下了命令,要求手下士兵们除恶务尽。于是洛阳以东数县之地再不闻鸡犬之声,那些没来得及早些逃走的世家豪族、平民百姓,在西凉铁骑之下终于平等了一次。他们赤身裸体,被抛尸在荒野上,断壁残垣间,以及河流旁,等待着野兽与飞禽将他们啃食殆尽,再待下一个春天,或者下下个春天来临时,将这一切全部掩埋掉。

不管怎么说,李傕从字面意义上干掉了绝大部分会怨恨他劫掠关东的人,军中饫饶,人马溢肥地准备辗转下一处目标时,董公的噩耗便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牛辅将军的急信,要他与郭汜立刻带兵回转陇中,再图复仇之计。

李傕打了半辈子的仗,从来没想过要同朝廷为敌,当然,他也没考虑过保卫大汉江山。在他那十分质朴的心里,朝廷等于董公,因此董公控制的地域,就是他们西凉人自己的地盘儿,除此之外,天下皆敌。

但当朝廷也与董公为敌,并且卑鄙地刺杀了董公之后呢?

李傕认为自己需要等一等,等朝廷的明令颁布下来,宽恕他们这些西凉将领,只要朝廷的诏书送到手里,他愿意小心地归顺朝廷,他可以继续为大汉尽忠,镇守边疆。

但王允不同意,哪怕吕布如何相劝,王允始终没有下达那道赦书。

“他们原本就是有罪的。”

天光照进了王允的书房之中,之所以不在客室里招待吕布,是因为王司徒实在太忙了。他有许多公文要看,有许多批复要写,因此无暇如以往那般,气度高华,怡然洒脱地为他斟一碗茶。

但这位老人的态度仍然是和蔼的——和蔼,但并不退步。

“奉先细想,牛辅是何等人,他手下的李郭之辈,又是何等人?而今我欲同关东结好,他却劫掠陈留颍川,杀略男女,所过之处,竟无复遗类!”

说到此处时,王允的声音不觉提高了一点,他那没有掩盖得很好的愤怒也流露了出来。

“纵使如此,”吕布说道,“他们手中有兵。”

“天子岂无兵戎护卫?”王允立即反驳道,“徐荣等人既已归顺,牛辅又已伏诛,我为何要赦免那等恶徒?”

长安自然是有禁军的,当初雒阳的西园八军被董卓带了过来,现下分给皇甫嵩一部分,朱儁一部分,确实都是不世出的名将,况且吕布也有几千并州兵,这的确不错。但吕布心中仍然感到不安,准确说来,他心中的焦灼远比“不安”要严重,他甚至已经数日未曾安眠。

李傕郭汜是董卓早年带出来的亲信,他们也许御下不严,为人凶暴,犯了许多人神共愤之事,但他们手中掌握着西凉一支重骑兵,以及万余步兵,这数万西凉兵的战斗力绝非禁军能比。

哪怕是吕布与张辽站在并州军的立场上,轻飘飘地说几句西凉人如何不习教练,他们都是令人胆寒的一支军队。

既无道义,又不畏死。

这是一头野兽,应当小心安抚,待其为朝廷的金帛封赏所贿,彻底归顺后,才能春风细雨,将这支西凉军慢慢分化掉。

吕布设身处地的想了一想,如果他是李郭,他会如何……

“奉先不必忧虑,”王允将一封公文写完之后,将笔置于一旁,“天下岂有敢与朝廷抗衡者?此等国贼,天下共讨之,天下共诛之!”

未干的墨迹与这位老人的身姿一般,刚劲而有力,带着绝不屈服的傲气,明晃晃地落在吕布眼中,让他忽然为自己之前的选择恍惚了一瞬。

“天下”到底是什么东西?“天下”又有多少兵马?就算“天下”真是有公义的,待这份“公义”变成兵马,来到长安城下勤王救驾时,这座大汉旧都又成了什么样子?

“司徒当真不愿下赦书吗?”他最后一次试探着开口。

王允冷笑了起来,“以他们犯下的罪行而论,我若下赦书,恐怕他们更会生疑,不如令他们回到长安来请罪受罚,到时为了安抚西凉人,朝廷自然会留他们不死。”

不,这不对。吕布想,如果换做是他,他根本不会手握数万兵马时心甘情愿来长安受罚。

也许李傕郭汜军中当有一个口才极佳,心中又有公道正义之人将这番道理讲给李郭等人听,令他们至长安请罪,又或者各自散去。此人不仅要熟悉军旅之事,还要出身世家,有良、平之才。若当真如此,则吕布也会不吝赞叹一句,天命果在大汉,关中数十万黎民,以及长安城的公卿百姓,皆感此人活命之恩!

……但当真会有这样一位说客吗?

李傕的军帐里的确来了一位说客,四十余岁出头,高冠博带,气度脱俗,与李傕郭汜那等粗鲁武夫大相径庭,甚至连几名美姬见了,都不由得心生好感。

尤其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一位,原本亦是陈留某世家之女,被掠来后一路担惊受怕,而今坐在他的身旁,见他神情庄重,风度典雅,薄唇偶尔沾一沾酒爵便放下,最关键的是从未轻薄待她,简直令女郎感激涕零,心头亦如小鹿乱撞。

哪怕这位文士年龄略大一点,也完全不是什么问题,她坐在他身边不过一小会儿,便在心里这样迫切地祈求着,想要这位大人带她离营,哪怕是作一姬妾亦可。

但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她身上,连余光都未曾分她半个。

“两位将军,而今欲何为?”

郭汜喝了一口酒,忽然便落了泪,“是我无能,不能为董公报仇。”

于是帐中陷入了一瞬的寂静,片刻之后,郭汜才重新开口,“而今朝廷既不肯赦免,只有令军士各自散去,我等自带家眷回凉州老家。”

文士轻轻地看了一眼郭汜,无声地笑了。

“文和为何发笑?”

文士并未回答郭汜,而是看向了李傕,“现在长安城中传来消息,朝廷欲尽诛凉州人,二位将军可知?”

后者沉默了许久,“我等岂能与朝廷相抗衡?”

“为何不能?若将军弃众单行,哪怕一名小小的亭长也能取尔等性命!”

李傕突然抬起头,目光中带着震惊与敬畏地看向了这个文士。

贾诩举孝廉出仕,在军中虽任校尉,却更为精通文墨,从不上阵杀敌,他又有极好的相貌和风度,因而西凉军中皆当他是个温厚文弱的文官看待。此刻忽出惊人之语,不免令人有刮目相看的感觉。

“依公之见,当云何?”

“依在下之见,”贾诩的目光冰冷而锐利,“不如率众向西,一路征发男女以攻长安,如此方可为董公报仇!若事成,奉天子以平定天下,富贵自不用提,位极人臣亦未可知也!”

这一席话惊得李傕和郭汜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腔剧烈起伏才能看出心绪如何纷乱激荡,但这一席话早令贾诩身旁的女郎心惊胆战!她有些坐立不安,但贾诩既然未命她退下,她亦只能坐在那里,只是悄悄向外挪了一点。但只有那一点动作,亦落进了贾诩的眼中。

“将军当立即奖赏三军,不吝美色珍玩,”贾诩说道,“待长安城破,其中宝货美人何止十倍?!”

李傕终于被说动了,他突然站起身,掀翻了案几,于是那张开满鲜花的地毯便洒满了鲜红的酒液。

“既如此,发兵之前,我当祭祀董公在天之灵,”这位热爱算命,并且十分重视预兆和气运的将军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大喜,“我在营中正留了一位美人,欲献于董公,而今正好!”

不……这不是真的……贾诩身旁的女郎眼见着推进来一位涕泪横流的少女,连一声哀嚎也没有发出,便被李傕一剑砍掉了头颅!

但她的恐惧很快便来到了终点,因为身边高冠博带的美丈夫也掀翻了案几,站起身拔出剑来。

“将军既将此姬赠我,”他慨然道,“我又何惜美人?唯愿董公有灵,得享血食,助我等攻取长安!”

那应该是一把好剑,刺穿她那娇嫩的胸膛时甚至未曾受到半分阻碍,只是在利剑拔出的一瞬,鲜血喷涌而出,却没有立刻咽气,令她得以倒在地毯上,看着自己和那位女郎的鲜血慢慢将开满蓝白色小花的地毯染红。

她其实心里很是疑惑,想要问一问那位大人为什么那样做,但她终究没能问出来。

第66章

《晏子春秋》里有那么个故事,大意是说某位齐公帐下有三位将领,居功自傲,很让齐公头疼,于是这位主君请来晏婴,出了个二桃杀三士的主意……

吕布现在觉得自己像齐公,也像晏婴,但总归来说更像那个桃,因为他那两位勇士为了一个桃撕得不可开交之后,谁也没有引颈自刎,而是齐齐地跑来找他理论。

……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论。

“论理那把青黄玉螭龙梳就当是我的!”魏夫人是这么说的,“你宠妾灭妻也该有个限度!”

“王校尉送来那一匣珠宝,将军不是都送给了魏氏?”严夫人委屈道,“只留一把玉梳与妾,必是魏氏不要的东西,才胡乱丢给妾!”

“我为冢妇,珠玉珍玩本来就当由我保管!”魏夫人怒道,“将军是嫌我年长色衰,欲娶新妇耶?”

“将军既赠妾此梳,妾百般珍惜,现在将军竟欲将它要回!莫说拿一匣珠宝来换,”严夫人眼泪汪汪,“便是金山银山也换不回妾对将军的情意!”

府中这一大一小虽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十分有默契,从不当面吵闹相骂,而是都来寻他要公道。

若她俩吵闹的是厨房那点事,吕布就把厨子抓来骂一顿了,他总这么干,厨子也已经被骂得平心静气,心死如灰了,但现在骂的是珠宝首饰的事,他又不能将那个校尉抓来骂一顿。

……他其实挺想骂的,骂那个查抄郿邬的校尉干嘛要送来这一匣珠宝珍玩。他也挺想骂自己的,悄悄收起来不好吗?为啥非要给她们俩呢?

而且看魏氏和严氏这个坚决只寻他哭闹,就是不直接撕起来的智慧,吕布总怀疑如果晏婴面对的是她俩,那么拿几个桃子都是不管用的,因为这两位夫人只会泪眼婆娑地盯着齐公,一定要他亲口分出战功高下。

……吕布想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将军莫不是见妾已无好颜色,故而厌烦了妾!”见到主君坐在那里,眼神直勾勾的发呆,严夫人那双杏眼立了起来,桃花一般鲜妍的两腮也鼓了起来,奋力地推了主君一把!

……正在那里发呆,毫无防备的吕布被推了个措手不及,一头撞在了后面的墙上!

……好疼!

魏氏的眼睛一下子也睁圆了,慌忙上前,与严氏一同将他扶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就你这幅昏聩模样还上阵杀敌,我也是纳了闷了……”

吕布错愕地看了看自己的正室和小妾,总觉得这两位夫人早就摸索到一套对付丈夫的智慧,比较起来,三个人当中他更多余一点。

“将军,那匣……”

吕布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我忽然想起营中有事,我得出去一趟。”

岂止斩钉截铁,简直落荒而逃,他得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咸鱼最近也想冷静冷静。

一石粟米在这个时候不可谓不金贵,她出了一石粟米的高价,求同心夫君熟识的一家并州商队想方设法,将董白送去陕县。

出去十几天,商队回来了,一个又瘦了一小圈儿的董白也带回来了。

“郎君,”并州口音的商队老大是这么说的,“陕县正打仗,过不去啊。”

……那你也该找个好人家给她安置了啊!她心里这么咆哮,却不知要不是她出头送走的董白,别说出城找好人家,这样的小美人儿恨不得在城里就截留了给谁家当媳妇,反正董白深居简出,谁也不知道她究竟什么身份。

但是三市的街坊邻居们都隐隐知道,这位陆郎君虽说名义上不过侯府侍从,却是可以同张将军平辈论交的,甚至连温侯也颇为器重他,从不把他当寻常扈从看待!

要说看陆悬鱼那张脸,那张嘴,怎么看也看不到出类拔萃之处,因而他那个轻生死重然诺的任侠人设立得就更坚固了。

这样的人是谁也不想惹的,他出高价送走的又是位风姿气度一见便知世家出身的女郎,因而在藏下董白和原封不动送回这两者间,商队头目忍痛选了后者,将这么个小姑娘好好地送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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