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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军侯韩施亲自前来拜访,居然是为了聘请杨奉,韩孺子愣了一会,瞧向站在门口的太监,“你要请他当军师?”
冠军侯微微一笑,“军师只是俗称,现有北军长史一职空缺,我咨询过许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荐杨公。”
“北军长史是做什么的?”韩孺子随口问道。
“协助大司马治军,主簿籍、军法、公文……”
韩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错人了,杨奉连侯府百余人的账目都查不清楚,怎么能管北军十万人的杂务?”
冠军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长史乃军中文吏之首,杂务自有下属代劳,长史最重要的职责是协助大司马治军,地位堪比百员猛将。”
韩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牵动酸痛的双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军侯韩施关切地问:“倦侯有伤吗?”
“没伤,早晨蹲了一会马步。”
“哈哈,倦侯也喜欢武功吗?刚开始练都有些不适,当年我也是这样,后来得到一种膏药,对缓解酸痛有奇效,过后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来。”
“冠军侯客气,我只是练功消遣,用不着膏药。”
“练功是为了强健身体,小痛小伤也不可忽视,我那些膏药也不是什么贵重难得之物,倦侯试用一下无妨。”
“那……就却之不恭了。”
韩施收起笑容,又问道:“我知道倦侯舍不得杨公,可是浅滩难容蛟龙。杨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业。实在可惜。”
“杨奉从前在宫里当中常侍,给帝王出谋画策,与皇宫相比,我这里若是浅滩,北军的水好像也没有多深。”
韩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说得对,是我无礼了。倦侯不愿放人,我当然不能强求。只恳请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军虽小,却也能够磨砺爪牙,以待虎啸之时。”
“对不起,你说的‘虎’是指杨奉?”
韩施点点头。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问问他。”
两人一块看向杨奉,说来说去,他们还从来没征求过这位当事者的意见。
杨奉行礼,说:“杨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宽恕。派至倦侯府中担任总管,自当尽心尽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杨某非虎,实乃一看家狗。”
冠军侯大笑,“杨公自谦过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扰,就此告辞。”
府丞问过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饭款待,韩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这里闲着没事的太监还有几个,你若是看上哪个,我现在就送给你。”
冠军侯当这是一句笑话,一笑置之。
韩孺子送至二门,由总管杨奉送至大门外。
在书房里,韩孺子静坐不动,张有才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他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只需要独自思考。
杨奉回来了,比预估的时间要长一点,韩孺子问:“冠军侯留你说话了?”
杨奉点点头。
书房里沉默了一会,还是韩孺子先开口,“冠军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吗?”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韩孺子叹了口气,只有在杨奉面前,他不用隐藏自己那既危险又可笑的野心,“可你还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会走。”
韩孺子露出微笑,“现在的我需要你做什么呢?冠军侯说得没错,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里咆哮、争斗,在我这里你却只能捉捉老鼠。”
杨奉走到书案前,“咱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韩孺子点点头,盯着对面的太监,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认识你还不到一年,竟然把你当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这是不对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却不能依靠任何人。”杨奉说,仍当少年是未来的皇帝。
“你真的相信我?”这是韩孺子最大的疑惑,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还有称帝的可能。
杨奉从边上掇来一张凳子坐下,“倦侯对我过去的经历还感兴趣吗?”
韩孺子点点头。
杨奉曾经是一名书生,出身官宦之家,无奈父亲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儿寡母无处托身,“我母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受不得亲戚们的一点脸色,父亲了解母亲的脾气,所以临终前写信将我们托付给一位素不相识的人。”
“素不相识?”韩孺子听糊涂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雪中送炭、扶危济苦、不求回报,被称为侠士,父亲恰好听说过这样一位侠士。”
“你跟我说过,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
“嗯,侠士也有私心,他们要的是名声,我给他们分类:名声最为纯粹的是大侠,名声里掺杂着权势的是豪侠,以名声为工具捞取利益的就不算侠了,是豪杰,更差一等的是豪强,名声在外,却不是好名,而是恶名。”
韩孺子默默想了一会,“俊阳侯是豪杰。”
“他曾经算是豪侠,可惜心志不坚,沦为豪杰,再过些年,花缤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恶名昭著的豪强了。”
“令尊很有眼光,将杨公母子托付给了一位大侠,这位大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会听说过。总之这位大侠比花缤要坚定得多,有始有终,养活我们母子十年,第一天什么样,最后一天也是什么样,没有丝毫懈怠,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却也吃住不愁。”
“这位大侠是个好人。”韩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监刘介,如果朝中多几位这样的大臣。自己或许也不至于被迫退位。
“大侠未必就是好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点帮助,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父亲看懂了,他写的那封信颇为精彩,足以传世,更足以扬名。”
杨奉想了想,笑着摇头,没将信的内容背出来,“说的远了。后来那位大侠遇到一点麻烦。被武帝下令诛杀。”
“啊?一点麻烦就被诛杀?俊阳侯所说的豪杰里就有他吗?”
“这位大侠杀过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点麻烦,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罢甘休,又赶上武帝对豪杰势力不满,正好拿他开刀,武帝不分什么大侠与豪强,专杀名气最大的人。”
“武帝……为什么这样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杰数量太多,其中一些势力过盛,连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们。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托庇于豪杰门下就能安全无虞。照这样下去,朝廷只会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边的青红皂白?何况所谓青红皂白是会变化的,俊阳侯花缤曾经是天下闻名的豪侠,察觉到危险的时候,不也弃侠为豪?武帝杀人没错,可是远远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以为能够杀一儆百,实在不行就全部杀死,结果总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后继,一批豪杰倒下,又有一批兴起,数量更多。”
韩孺子还有许多疑惑,及时收住,问道:“杨公当年也被卷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动卷进去的,因为我得报恩、报仇。”
那时的杨奉无权无势,没能救下那位大侠,他带着老母入京,游走于权臣豪门之间,借着武帝对豪杰的怒气,数年间诛杀了导致大侠入狱的仇家满门。
到了这时,杨奉就再也退不出豪杰与朝廷之间的恩怨了,他充当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来了豪杰的复仇,幸运的是,他算不上最锋利的爪牙,甚至没资格见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余波。
即使只是余波,对杨奉的打击也不小,他丢掉了官职,失去了名声,母亲在穷困潦倒中病故,对儿子没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满周岁的儿子,家里时不时着火,街上总有刺客一样的人跟踪……杨奉不得不东躲西藏,甚至求助于他所得罪过的豪杰。
可能是他找错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错了规则,也可能是对方不肯原谅,怪事仍然不断发生,杨奉感觉到危险就在身边,即使搬离京城躲到外乡,危险还是如影随形。
几年之后,杨奉终于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杰,而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帮派。
韩孺子越听越惊,“你是说天下豪杰是个大帮派?”
“豪杰不是帮派,但是有一个帮派藏在豪杰们中间。我一直在寻找线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开他们的耳目。”
杨奉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他人,自己改名换姓,净身之后辗转进入东海王府为宦,终于,发生在身边的怪事停止了,杨奉默默潜藏、默默观察,他相信,一个势力如此巨大的帮派,肯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一直以来,我盯着的都是各地豪杰,直到齐王叛乱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望错了方向:豪杰是一颗颗珍珠,有一条细线将他们串连起来,我只看珍珠,以为最大的那一颗就是头目,其实隐藏其中的那条线才是关键,许多豪杰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报仇吗?”
“报仇?我当然要报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杨奉盯着倦侯,他只对两个人说过实话,一个是死去的思帝,一个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要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斩断那条线,虽死无憾。”
韩孺子也终于明白了,杨奉是个疯子,罗焕章、淳于枭都是疯子,借助名声保命的俊阳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况下重夺帝位,他只能先从这些疯子里寻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帮我,我也可以帮你。”韩孺子说。
“你怎么帮我?”杨奉冷冷地问。
“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个你所说的秘帮派,淳于枭必然是其中一员。”
“嗯,很可能。”
“他们很想让天下大乱,对吧?”
“嗯。”
“那一名废帝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很有用呢?”
杨奉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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