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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人屏住呼吸,没有人敢回话。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酿会一道出门,香坊离家隔得不远,两人通常漫步而去,这日晨起有微雨,软风游曳,林下飘起纷扬花瓣雨,曲池撑着油纸伞,牵着她的手,沿着薄软的甬道往香坊去。

旁侧有华丽马车在两人身侧缓缓驶过,微风拂过,车帘轻轻晃动,一双凉薄的丹凤眼一晃而过。

清脆的笑语从伞下传来,她趣味盎然看着脚下的斑斓花毯,和曲池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香铺里刚刚开门迎客,甜酿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几人说几句玩笑话,看看那些香品卖得更好些,而后再去香坊同制香师傅们一起调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铺子里打点一二,若是无事,也帮着在香铺里招揽生意。

晌午香铺里管香铺和香坊伙计的伙食,曲池和甜酿有时会和大家一道在铺子里用饭,有时两人带着食盒,或在树下铺席设帐,近来天暖,也偷一分闲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会。

夜里若是走的早,曲池再来接甜酿,夫妻两人再沿着湖边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里留得晚,还有在路边的食肆里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汤圆。

日子顺畅的时候,她喜欢自己是漂亮的,鬓边几枚精巧花钿,唇上点着一点秾艳的胭脂就足够,轻薄罗裳曳步裙,因要劳作,袖子总是挽着,露出一双不着修饰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里也有一两个软薄的茧,是长期握着捣臼留下的痕迹。

天暖花香,杨夫人也常到西湖边来,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来,甜酿必定是来作陪的,杨夫人好酒,喜欢带着甜酿和曲池上酒楼,桂花松鼠鱼和醉西湖的酒回回来必点,总也吃不腻。

杨夫人在钱塘没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欢招呼甜酿在身边,姑娘嘴甜笑也甜,礼数掌握得极佳,还有天然几分亲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酿当半个亲女儿看,上了年纪的夫人们总是爱操心,眼下香铺算是事事顺心,喝过两杯酒,杨夫人就撺掇着甜酿早些生养一个。

“胖嘟嘟软乎乎的孩子捧在手里,日子才叫两全呢。”杨夫人笑道,“九儿年岁也不算小了,趁着这时候,正好生一个。”

甜酿笑而不语,再看曲池,在一旁眨着眼,挑着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点笑容,对杨夫人道:“干娘说得极是,我也很喜欢孩子,只是这也要看缘分,也要看报子娘娘的赏赐,再者,香铺里总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顾念身体,顾念后嗣。”杨夫人携着她的手,笑眯眯道,“挑个好日子,干娘带你去灵隐寺烧香,寺里的头香灵得很,烧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许久没有去灵隐寺吃素斋了。”她乖巧点头,转向曲池,顿了顿,“曲池,你说呢?”

“灵隐寺的素斋确实不错,豆腐都能尝出肉味,也不知和尚们如何制出来的。”曲池笑嘻嘻抵着下巴,“烧不烧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松了口气。

隔厢雅室。

脆薄的茶盏错手摔下,溅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捡起脚边一片尖长瓷片,听着清脆笑语,漫不经心将利刃攥在了自己手里,将手紧紧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几道狰狞的伤口来。

温热的血从掌心里淌出来,一滴一滴,像毒蚁在肌肤上缓慢爬行,痒痛入肺腑,慢慢汇成殷红的血流,汩汩有声,沾湿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俊雅温润的脸上神色不改,丝毫不觉得疼,只觉得分外畅快,畅快得连身子都在颤抖,一双眼是干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着浓郁的红痕。

再浓的茶也抚慰不了心口的干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里那杯搀着雷公藤的酒,由艳丽的唇哺渡过来,苦彻心扉,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最后活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她说不要受孕,他便服药,她说喜欢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着手调养身体,那药瓶,搁在他书房的深屉里,何时被她取在手里,一颗颗研磨成粉,搅在那只酒杯里。

如今却已是迫不及待去为另一个男人求子。

这酒如若搁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饮尽。

四年过去,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夜里。

手腕上脉搏在剧烈跳动,腥热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他垂眼看着,眼里也倒影着这黏腻的红,一点点变暗,一点点黏稠,最后成为一团令人作呕,绕路而行的暗伤。

天气渐热,甜酿夜里总有喝一点水的习惯,从睡梦里醒来总有些怔,抱膝看见身边丈夫的睡颜,轻轻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没有点灯,撩开帷帐,月色清清凌凌,像霜华一般泻满地,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过得拮据,粗茶淡饭也过得去,如今虽慢慢好起来,忙碌的时候也不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她以前习惯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扰人,推门而出,门外植着海棠桃李樱木一类的花木,这时候恰逢花谢,一层层花瓣像如雪一样筛下来,在月下也像皑皑的雪,暗香浮动,卧着几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如花似锦的年华,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直面过,她其实……从来没有渴望过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须的,那就让它自己来选择,突然有一日就降临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着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到底没有勇气去要一个孩子,从她身体里挣扎出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后战战兢兢看着这孩子以后的路,会不会如世人一样可怜。

她所见所闻,没有一个人足够幸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圆满,所有人都在挣扎活着。

很多话,她不敢对旁人说。

可她对一个人说过,甚至她所有的坏,只对一个人袒露过。

她最深的心计,只在那个人身上用过。

这日醉香铺里来了大主顾,在铺子里细细看了一圈,自说是个北地来的做买卖的年轻商客,姓胡,那商客一开口,就要一万两银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闻言大吃一惊,铺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过一两百银子,一万两银的香品,那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小的只是铺子里的管事……贵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请主人家出来。”

小云飞奔去请香坊里甜酿出来,甜酿听小云略说来人,又听见一万两银,也是大吃一惊,匆匆净手,跟着小云一道往前头铺子里来。

到铺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着甜酿:“九娘,九娘。”

“刚走。”王小二双手一摊,“这客人说另外还有事情,不得久留,写了个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头努努嘴:“就是停在外头那辆雕花马车。”

那马车停在柳荫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欣赏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远。

甜酿看了一眼,提起长裙,急急朝那马车走去,银白刺绣的裙裾翻飞如白蝶。

马车略起了两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修长的手,扶稳住车窗的姿势……似曾相识。

有没有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过字,温柔捧过她的脸腮,牵着她走过好些年的光景。

这时节,夏蝉才刚刚开始鸣叫,不知藏在哪片叶下,长长短短地鸣叫。

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知道些什么?

天已经渐渐热起来,她站在白晃晃的日头下,慢慢被烤化,像一块四四方方硬邦邦的糯米白糕,塌黏得不成自己的形状来。

曲池刚从珍珠铺里来寻甜酿,见她一个人怔怔站在路中,喊了两声,甜酿回过神来,慢慢嘘了一口气,摸到鬓边的汗珠,回过头来朝曲池微笑。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出神?”

“有一个商客,好奇怪……”她笑,“不等我出来就走了,我再追上去,都走到马车下了,他又走了。”

她和曲池一道回到香铺里,王小二递过那北地商客写的名帖,写的是有事不得久候,约香铺主人明日到酒楼叙话。

“一万两银的营生……真的假的……怕不是诓人。”甜酿嘀咕,翻来覆去看那名帖,字写的不算顶好,中庸而已。

“管他真假,明日见了自然知晓。”曲池回她。

“这人生得什么模样?”甜酿问小玉几人。

“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说是北直隶来的,说话带些京腔,生得很清俊,斯斯文文的。”

小云也来插话:“这个官人生得很好看,眉眼都很黑,眼睛薄薄的,长长的,往下垂着看人,像……像细柳一样,又凉又亮。”

众人笑话她:“你这什么比喻?”

第二日甜酿和曲池一道去酒楼赴约。

客人已至,正在雅间喝茶,夫妻两人近前,在门外听见内里有咿咿呀呀的管弦之音。

屋里有青年倚窗看景,青衫玉簪,慢慢啜吸着香茶。

他背对着她。

甜酿脸色煞白,屏住了呼吸,胸腔里是擂鼓般的声音。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

不是他。

确实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皮肤白皙,相貌斯文,看起来有些风流俊俏的意味。

天水碧的衣料,在北直隶也常见,他身上穿的这一身,裁剪也普通,刺绣尚可,算不得上品。

不是他。

只是略微……有些相似。

“胡公子?”

“正是在下。”那人操一口京腔,笑吟吟,“两位请坐。”

胡公子看着眼前女子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上,无奈抬手苦笑:“茶壶碎了,扎了手,伤的不轻,让宋夫人见笑了。”

她也不好盯着人的手看,微笑道:“抱歉,是我失礼。”

寒暄过后,胡公子表示来意,听说西湖边有间新开的醉香铺,香品新颖精巧,很受时人追捧,他从北直隶来,第一次见这样的香,颇觉新鲜,想贩一船带到北直隶去卖。

胡公子滔滔不绝,一万两白银的香品,有几千件,搬空整个醉香铺,再让香坊的人不眠不休做上几个月,也未必赶得出来这样的大数目。

“无妨。铺里有多少盈余供我,我就取多少。要紧先把约书签下,以后每月新补香品,都经船运到北直隶来。”胡公子道,“我先付五成定金,另外五成到货后再付。”

听起来是桩好买卖。

胡公子只管在北直隶收香品,不管运程,曲池问:“若我们雇船北上,之前未做过这样的营生,一开始怕是有些岔子,还有钱塘至北直隶一路的关卡税所,这也是一大笔银子,谁来分担也是个说头。”

“这倒无妨,我自己倒有些门路可以引荐给府上,南来北往的漕船,付一笔私银,可都是不征税的,拖个可靠的人夹带出去便是。”

甜酿从椅上站起来,就要推辞:“胡公子,对不住了,这生意我们不能做。”

她脸色苍白,拉着曲池就要往外走。

曲池一个踉跄,被她拖着往外去:“九娘……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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