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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桶里水汽蒸腾,听得他撩水问:“上元节那日,那么多下人跟着,二小姐是如何能溺水?”

“婢子那时候和桂姨娘、云绮在一处看戏,听见喧闹声过去,见二小姐已经扑腾在水里,听其他人说,二小姐心急去追王姨娘和那贼人,没顾着脚下,失足摔下河岸去。”

“二小姐不会水,在水中越挣扎越往深水处去,旁的船家去拉,二小姐在水中沉沉浮浮抓不住伸来的船板,后来还是有人跳下水把二小姐救上来的,二小姐那时候脸已经面色青紫,奄奄一息。”

他闭眼。

他知道的,他这个妹妹,幼时在吴江水畔的私窠子里生活过,水性绝佳,划船泅水,潜水摸螺都不在话下。

第6章

繁春转眼即逝,天气渐热,又是一年葳蕤夏景。

自打入夏,施家阖府很是忙了一阵,有关甜酿的婚事,张家送来了聘礼,写了儿女婚书。蓝家也收了况家的聘礼,两桩婚事都已下定,亲事就落回了肚子里,苗儿的迎娶日子定在了明年的五月初八,甜酿的定于七月廿五。

入定之后,两方以亲家相称往来,蓝家又借住在施府,苗儿的新婿况学又和张圆交好,一时施、张、况三家时时往来应酬,后院女眷常约着一道看戏出游、设席赏花,很是亲热。

施家没有主母,各家各节的重要应酬少不得劳烦老夫人出面,但老夫人年岁大又礼佛清净,女眷往来打发只能由田氏、桂姨娘帮忙张罗。

桂姨娘逐渐主了后院事务,又要替施府应酬往来,昔日里她在家中总被王姨娘压住,近来也扬眉吐气,正是春风得意之际。

然而终究是施少连的姨娘,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施老夫人也日日里和施少连提起娶亲之意,他只是推脱,对自己祖母说道:“家中就弟弟妹妹几人,仆婢也不算多,桂姨娘性子和善,后院之事交由姨娘打理甚好,若还有些不周到之处,让二妹妹帮衬着些,她明年就要嫁了,少不得也要学着管家。”

施老夫人知道他近来盘下一间当铺,重新修缮铺面、又聘请管事伙计,忙得常不归家,亦是无法,无奈拍着他的手:“说你千回万回,祖母劝不动你,但祖母年岁大了,等来等去,还不是等着抱重孙儿哩,你就顺了祖母这个心愿吧,再者你两个妹妹都要出嫁,你做大哥哥的也要去亲家见礼往来,身边没有人,总归有些不便。”

施少连捻着茶盏,突然一笑,微微叹气服软:“祖母莫急,孙儿又不是不娶,得空请冰人来,慢慢挑个得当的吧。”

施老夫人这才喜笑颜开:“有你这句话,祖母就一万个安心了,等你闲下来,请冰人来,带些女子图样儿,给你仔细挑,务必挑个满意的。”

他见祖母松口,辞了祖母要出门去,施老夫人喊住他:“后头要忙着替你两个妹妹打家什、攒嫁妆,你在外头也留心着,有好的留家里来。”

施少连顿住脚步:“祖母打算一视同仁么?两个妹妹出一样的嫁妆?”

老夫人叹道:“你表叔成日里不着家,手头又攒不住银钱,你表婶来来回回哭诉了好几回,我也想着,两个孩子出嫁时候差不离,箱笼上索性一同出了,剩余的让你表叔想法子去。”

施少连料想苗儿的嫁妆钱多半攒在了那个私妓手中,点了点头:“孙儿心中有数。”

他带着顺儿路过小花园,听见前头有笑语盈盈,原来是云绮和芳儿在园子里踢毽子,两人都热的脸儿通红,俱脱了外裳,挽着袖子,云绮穿着条石榴红裙,芳儿着条白褶裙,青春貌美,分外生动。

他伫足,见两人额头上沾着汗,笑道:“天还没有十分热,都把衣裳穿上,当心着凉。”

又问:“你两个姐姐呢?”

芳儿弯腰朝他福了福,娇笑道:“姐姐们在屋里坐着绣香囊呢。”

“好端端的怎么又绣起香囊来了。”

“给姐夫们绣呀。”云绮笑,“哥哥你不懂么,书院在山里蚊虫多,马上又到端午了,姐姐要给姐夫们做驱虫的药香囊。”

“怪不得。”施少连笑的清凉,怪不得前几日甜酿带着婢女亲自去了趟生药铺,讨了几样驱虫的香草回来。

“大哥哥别急,咱们也有份。”云绮也笑,“甜姐姐裁了好些个布料,家里每人都有一个,不单单姐夫有。”

他摇摇头,微笑道:“你们玩吧,大哥哥出门忙去了。”

云绮哎了一声,芳儿再盈盈朝他一福,两人踢着毽子玩起了花样。

施少连出了门,先去了当铺,当铺用的还是以前的管事,高瘦长脸,人称钱二叔,见少东家来:“大哥儿坐。”

当铺门面不挑地段,多半在深巷里,唯有一块烫金的招牌挂在招摇处,施少连慢慢和钱二叔说话,也看些往年账本上息钱赎供。

他修长的指在账面上翻过,问钱二叔:“如何同样的器物,典当的价钱却是不同?一套上好的汝窑瓷,押了半载,这人当了三钱银子,那人却取了五钱银子?”

“那必定是那五钱银子的主顾,穿的阔气些,三钱银子的人,穷酸辛苦些。”

施少连想了想:“阔气些的人,多半赎的回来,当价高,当然收的利息也高些。穷酸些的,赎不回来的话,就变成了死当,变卖时还能获一份高利。”

钱二叔点点头,笑道:“大哥儿一点就透。”

“天下买卖,俱是看人下菜,各有钻营。”施少连笑的清朗,“各中一本,都是大学问。”

他在当铺里坐到天黑才走,原打算回见曦园,想了想,微微叹气,带着顺儿去了丹桂街。

丹桂街的老妈妈见他,知道他来看月奴,领他上楼去了月奴房内,听见屋内叮叮咚咚的声响,笑道:“这丫头,成日在屋里练琵琶呢。”

又问:“大哥儿用饭不曾?我去给大哥儿整治一桌酒菜来?”

施少连摇头:“不必了,我只看看她,过会就走。”

老妈妈满脸堆笑,推门送他进屋:“还是大哥儿有心。”

月奴抱着琵琶坐在床头,穿着条及地的白线裙,见他进门,弯唇笑了笑,微微有些局促垂下头。

他温柔微笑,在椅上坐下,柔声问:“弹的什么曲儿呢?”

“曲儿师傅新教学的《点绛唇》。”月奴呐呐道,“还弹的不好。”

“弹给我听听。”

月奴搂着琵琶,摇摇头,羞涩道:“我弹的很难听……”

“再难听也不怕。”他笑道,“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我也粗通音律,兴许也能帮你一二。”

她怯怯的看看他,见他眼里满是温柔鼓励,抿抿唇,鼓起勇气,带上撩动琴弦,磕磕巴巴弹了一段。

琴声的确干涩厮磨,是初学者的阶段,月奴见他面色不改温柔,顿住手,脸藏在琵琶后:“污了贵人的耳。”

他莞儿一笑,向她招手:“抱着琵琶来我这。”

少女袅袅上前,懵懵懂懂的站在他身前,清澈的眼瞥了他一眼,脸上红辣辣的,又垂下头去。

施少连把她揽在膝上,拥入自己怀中,胳膊环过她的肩头,修长十指紧贴着她的指尖,轻轻施力,带着她撩动琴弦。

他闭上眼,侧耳细听那叮咚之音,狭长明亮的眼又旋即睁开,笑吟吟看着她,笑容清新又蓬勃:“琵琶的指法也很重切弦吧,力道要沉,手法要轻巧些,不然容易柴涩,不要怕难听,多练练就好了。”

她只觉得他温柔又多情,身上是股淡淡的茶的香气,心头的怯意也消逝无踪,轻声问:“大哥儿也会弹琵琶么?”

他垂下眼帘,黑睫很长,带着她撩动琴弦,柔声道:“我娘会,她原先是大户人家的琴娘,擅长各种乐器,琵琶弹的尤其好,小时候我常听她弹曲。”

琴声清脆流转,施少连见她指头已然发红,停了手,将琵琶搁下,搂着她的腰肢拥入怀中,下颌搁在她肩头,深深嗅着少女身上的甜香:“是我送你的熏香?”

月奴只觉他的唇触在她耳珠上,温热又柔软,脸色红烫,点点头。

“抬起头来,看看我。”是温柔似水的喟叹。

她鼓起勇气扭头看他,乌黑的眼瞳倒影着他清俊的面容。

他屏住呼吸,手指摩挲着她娇嫩的脸庞,叹道:“真乖。”

“对我笑一笑。”

月奴腼腆的看着他,弯了弯唇角。

他禁不住笑她:“怎么还是这样害羞。最漂亮的笑,是底气十足,心头再害怕、再不耐、藏着再多的心思,也要用出十分的力气来笑,让人知道你今天过得高兴极了,所有好事儿都堆你身上。”

他不厌其烦的教她:“唇角向上弯着,脸腮用力,眉眼里含着情,眼角往下显得无辜些,也不能笑太久,一瞬儿便好,这样才不让人觉得你在用力。”

月奴对他笑了五六道,才揣摩出一点点的意味,最后见他眼里绽放异彩,摩挲着她一只手:“真乖……”

她得了赞扬,心头也高兴,不觉自己愚笨:“都是大哥儿教得好。”

他笑着看她,揉着她的手指尖尖,慢悠悠的道:“过两日,我在你这过夜好不好?”

她想起上次自己的场面,她哭得上气不接下去,他脸色瞬间阴沉沉,不耐的踹门而出,挨了妈妈好一顿的责骂,还罚了两日不许吃饭,日日在她耳边唠叨:“遇上这么个有钱又俊俏的客,对你大方又体贴,你还哭成那样,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她不敢对妈妈说,那天他眼神恍惚,盯着她许久许久,眼神像抓住猎物的秃鹰,又像林里潜伏的蛇,她被看了半夜,看的心里发毛,灯光又暗,害怕的不行。

月奴身上微微一抖,但心里又渐渐喜欢他的温柔体贴,点了点头,小声道:“好。”

“别害怕,你是院子里的姑娘,都是常见的事儿,这没什么好怕的……”他温声道,“你的干娘,几个姐姐,都教过的不是。”

月奴声音呐呐的:“教过……”

“可不许再哭了……眼泪可不是用在这时候的……”

施少连在屋里和月奴说过一会话,出来又给了老妈妈几两银子:“过几日再来,她害羞,妈妈就让她少见些生客。”

老妈妈知道他的意思,笑眯眯的点点头:“老身都知道,只让她等着大哥儿。”

正堂里桂姨娘和甜酿、云绮还陪着施老夫人吃晚饭,田氏正好也在,见施少连进来,笑问:“大哥儿吃了饭不曾。”

施少连摇摇头,笑道:“正来祖母这蹭吃来了。”

甜酿坐在施老夫人身侧,早已吃好,只是陪着喜哥儿,闻言笑着招呼施少连:“大哥哥来这儿坐,我已经吃好了。”

她起身去换新的筷箸给他用,听得施少连挽袖笑道:“劳烦二妹妹服侍。”

她见施少连腾着一双空手,知道他要洗手,又去捧铜盆,拿手巾,端至他面前,歪歪头,巧笑嫣然:“先请大哥哥洗手,稍后在服侍大哥哥用膳。”

施少连温柔笑了笑,在盆里撩水净手,用手巾擦干,见她一双素手在眼前,十指纤纤,替他盛饭舀汤,端盘倒茶,心头极度愉悦。

一旁喜哥儿吃完饭,也扬着个空碗:“二姐姐,我要喝汤。”

“姐姐给你盛。”

桌上人看了,俱是笑道:“甜姐儿这做派周全,不止我们喜欢,以后嫁了,婆家也喜欢呢。”

施老夫人也笑甜酿:“以后服侍舅姑,更要殷勤周到些,他们张家是读书人,更重规矩,你要事事当心,提点自己。”

甜酿笑吟吟道:“是。”

施少连低头喝了口汤,瞥见她眼里满是温柔笑意,几许雀跃和期待,亦是微微一笑。

第7章

甜酿和云绮同住小绣阁,小绣阁不大,楼上楼下共五间屋子,楼上是姐妹两人起卧之处,有小厅相连,一楼是正厅和耳房,供姐妹两人绣花下棋之用,两人各自有一个贴身婢女宝月和宝娟,蓝苗儿和蓝芳儿也常来玩耍,绣阁人多,就略显得有些拥挤。

上元节甜酿落水病倒,每日屋里药香不断,探望者往来,加之甜酿常伤心垂泪,云绮不耐烦日夜听她哭泣,爱呆在自己生母桂姨娘处歇夜,后来大半日子,都是甜酿一人独住小绣阁。

桂姨娘常劝自己女儿:“你有自己的屋子不住,每日来倚着姨娘,让祖母看见,倒要说你不守规矩,还白白把那么一座楼都让给了你二姐姐。”

云绮年岁比甜酿小两岁,心思却直白许多,皱眉跺跺脚:“二姐姐日里夜里都要哭一场,我不耐烦劝她。娘这里阔敞又人多,在绣阁里只得宝娟一人伺候,姐妹们一起玩完,时常还要自己收拾屋子,我不要住绣阁。”

又道:“反正王姨娘跑没了,东侧厢空出来,索性我去跟祖母提,搬到东侧厢去,离姨娘近些,屋子也大些。”

桂姨娘听她这么说话,伸手捂住她的嘴,皱眉轻喝她:“你瞎说什么,什么跑了没了的,这等胡话你也能瞎传,若让人听了去,传到你祖母耳里,你祖母非得打你不可。”

“明明是姨娘和蓝家婶娘说悄悄话,被我听见了……”云绮推开自己娘捂嘴的手,“王姨娘是故意跑的,身上带了好多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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