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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瑜想,这大概是青梅竹马了。

凌漪一封一封翻着读者来信,对苏瑜说:“要不咱们把信给穆扬送过去,这些信或许可以给他些勇气,让他放弃现在的职业。”

苏瑜下意识地问道:“方穆扬现在在做什么?”

“在饭店当服务生。”

“服务生?”

“培训班结业后他就待业在家,我爸爸推介他到报社工作,虽然暂时没有编制,但不久肯定会有的。可他非要去做服务生。”

苏瑜不解,“这是为什么?”

“大概有了家累的人对工资看得比较重吧,去外事饭店做服务生肯定比报社没编制的工作工资高。其实他要缺钱,我也不是不能帮忙。”

“就为了工资?方穆扬没这么短视吧。”苏瑜并不觉得方穆扬把钱看得重到这地步。

“结了婚的人总是有些身不由己。选择了什么样的伴侣有时就是选择了怎样的人生。自己不想去,有时也会被爱人推着去。”凌漪很为方穆扬惋惜,同时也为自己庆幸,幸亏她没在父亲恢复待遇前,急着结了婚,离婚总是麻烦的。但这庆幸里也有很多遗憾,当她终于不再用为生存发愁,有能力也有精力报答方穆扬的时候,他却不给她机会。

“我倒觉得他这个人,别人做不了他的主。”苏瑜想起方穆扬在制帽厂工作的妻子。

方穆扬去外事饭店当服务生这件事,太出乎苏瑜的意料,因着好奇,苏瑜决定陪凌漪走一趟。

凌漪不仅为方穆扬带来了咖啡豆,还给他带了一个煮咖啡的摩卡壶。苏瑜没有凌漪这么隆重,只在来的路上买了些橘子。

她们只知道方穆扬住哪栋楼,到了费霓家楼下,苏瑜看见一个年轻女人要和她们一起进楼,便问她知道方穆扬家住哪儿么。

汪晓曼粗粗打量了下眼前的两个女人,稍微矮些的那个很漂亮,但高傲得过了头,问路竟然不看她,只把眼睛去捕捉不远处的松树,好像她来到这儿完全是个错误。高个的女人用字很简练,也算客气,但语调冷冰冰的。她从两人手上的手表,衣服的料子和肩上的背包猜出她们这身行头不菲。她很喜欢高个女人的派力司西装裤,冬天这裤子穿在身上也一点都不臃肿。

“你们是小方的同事?”

“算是吧。”

汪晓曼对她们二人颇为不满,不就是外事饭店的服务员吗,有什么可傲的。

“你们饭店福利很好吧。”

“什么饭店?”

凌漪知道眼前人把自己当成方穆扬的同事了,这让她很不快,便说:“我们是出版社的,给方穆扬送读者来信。”

汪晓曼想起以前费霓说过她家丈夫是画画的,没想到竟出了连环画。她心里想,费霓还挺沉得住气。画画有稿费,在外事饭店还有份工作,这小方一个月不知道挣多少钱,没准比他们家老徐还多。这才对,费霓这么精明,怎么会嫁给一个真的什么都没有的人。

她问向她问路的人:“小方画的什么?”

苏瑜说了连环画的名字。

因这两个人态度冷淡,汪晓曼也缺乏指路的热情,到了家门口,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门,“喏,这就是小方家。”

走廊大半被厨灶给占了,两旁还堆着煤饼。凌漪对这个房子不能说是陌生,在她父亲恢复待遇前,她也曾和家人住过类似的房子,正因为曾住过,她想起了那些艰难时光,愈发觉得无法忍受。

但同样的格局,苏瑜发现方穆扬家的门和门口的橱柜比旁人家都要更干净一些。

房内的琴声透过门缝钻出来,凌漪敲门的手因为这琴声停顿了下,但最终还是落在了门上。

费霓听见敲门声出来开门,今天她在衬衫外穿了一件蓝白黑相间的毛衣。之所以是好几种颜色,是因为制帽厂员工每年可以不用券不用票买一个帽子,四年四顶的毛线帽凑成了这件毛衣。

不知情的外人很难看出,她是把帽子拆了给自己织的,只能看出这件毛衣费功夫。

费霓先注意到的凌漪,因为比较熟,她发现一个人得了意眼里的光都会宣告这件事,原来一个突然从低处回到高处是这样一副样子。去年这个时候,凌漪还黯然得很。另一个,报了名字后,费霓马上把她和方穆扬的连环画对上了号,她在连环画上的封面上看到过苏瑜的名字。

凌漪问费霓:“穆扬在吗?”

“他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们是给穆扬送读者来信的,他的连环画很受欢迎,最近每天都有来信。”

费霓听说这个,连看凌漪也顺眼了些,她笑着说:“他一会儿就回来,进来坐吧。”

苏瑜打量着这小小的房间,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墙角的钢琴,她问费霓:“刚才是你在弹琴?”

费霓笑笑:“随便弹弹。”

“什么曲子?”

“贝多芬的田园。”说完又补充道,“前几年这个就允许演奏了。”

苏瑜没发现琴谱,便问:“你不用琴谱就能弹吗?”

“其实我来来回回就弹那几个小节。”

苏瑜很欣赏费霓的诚实,她把带来的东西递给费霓,费霓道了谢,拿出香蕉放在桌上请她们吃,又说:“我去给你们沏茶。”

凌漪说:“谢谢,我不喜欢喝茶,不用沏我的份。”

凌漪发现,他们的日子比自己想象得过的好不少,这样的房间竟然放了一架琴。来这房间的人,很难不注意到高架床和下面的书桌柜子,凌漪从未在木器行看到过这样的床,不像苏瑜,她马上猜出这是方穆扬自己打的。

苏瑜问这床是从哪买的。

费霓还没回答,凌漪就说:“这一定是穆扬自己做的,他在乡下当知青的时候就经常做木工。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是他设计的。”

这里面有夸张的成分,虽然方穆扬确实画了设计图,但最后成形并不是完全依照他的设计。他的设计在乡村太不合时宜,而且缺少材料。

凌漪看见了椅子上的小像,那像上的人不难看出就是费霓,她知道这椅子也是方穆扬打的。

这个家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方穆扬的家。她记忆里的方穆扬的卧室总是有一种散不掉的松节油味,这个味道从画布飘散到整个屋子,地面上堆满了碟子,各式各样的颜料,他的卧室都是画,画完的没画完的正要开始画的……后来方穆扬下乡,她也时不时在他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方穆扬亲手为这个女人打造了一个家,但这个家竟然没有松节油味。在这样一个干净整洁得过了分的家庭,方穆扬大概只能画赚钱的连环画,油画是画不了的。赚完稿费,还要去外事宾馆赚第二份钱。这个小房子容允许钢琴占这么大的面积,却容不下提琴。

她记得,方穆扬提琴拉得很好。

她多少为方穆扬感到委屈,这样下去,他的才华一定要被毁了的。

因为凌漪不爱喝茶,费霓只好请她喝白水。

凌漪又问费霓:“穆扬还在饭店做服务生?”

费霓嗯了一声。

“我和穆扬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你们经济上困难,随时可以跟我提。我能帮一定尽量帮你们。”

费霓马上说:“谢谢,不过我们没有任何困难。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当然好。”凌漪又提到报社的工作,“我爸爸推荐穆扬去报社工作,暂时没编制,但很快会有的。刚去工资虽说不如去饭店,但我觉得还是报社的工作更适合他。选择工作不要看一时得失,还是要看得长远些。穆扬的长处在画画,服务生实在不适合他。我实在不能想象他为了生活去做服务生,这在以前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在方穆扬做服务生前,费霓也难以想象,但她从凌漪嘴里听到了质问的味道,她凭什么质问她?

费霓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为了钱逼着他去做服务生了?”

“我没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费霓借用了凌漪的话:“没有当然好。”

“我不清楚原因,但我觉得服务生的工作不适合他。”凌漪看着费霓微笑,“你说呢?”

凌漪的话很温和,但费霓却听出了里面的不满,她没想到方穆扬曾有去报社工作的机会。方穆扬放弃去报社工作,选择当服务员……她当然是不赞成的。

当着凌漪的面,费霓仍保持着微笑:“你和方穆扬多年的朋友,难道不了解他的脾性?你怎么会认为他去饭店是为了生计,就不能为了积累创作素材吗?他又不是一直要在那儿做下去。”费霓特意给方穆扬留了个话头,如果他还愿意去报社工作,就说他素材积累够了。

她虽然讨厌凌漪现在这副面孔,但于公,方穆扬的能力去报社工作绰绰有余,于私,凌漪欠着方穆扬的大人情,方穆扬接受她的感恩也是人之常情。她不能因为自己对凌漪的偏见,就妨碍方穆扬的前途。

她信得过方穆扬,自信方穆扬不会和凌漪发生什么故事。即使发生了,她也认了。方穆扬过得不好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凌漪并没碰费霓的白水,她从带来的盒子里,取出咖啡豆和摩卡壶,放到桌上,“这是我给穆扬带的,喝咖啡可以提神,平常可以用酒精炉。”她笑道,“你要不会煮的话,我教你。”

第69章

费霓听凌漪要教自己煮咖啡,笑道:“方穆扬要想喝咖啡,他自己就煮了。一会儿等他回来,我给你问问他会不会煮,他要不会,还要辛苦你教一教他。”

凌漪没料到费霓会这么说,脸上的笑有点儿僵。

费霓又问凌漪:“你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出版社?”

去年她专程请凌漪来看方穆扬,她才屈尊纡贵来一次,之后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今天却不请自来了,一口一个“穆扬”叫得她头疼。既然她总是提她和方穆扬的旧事,费霓不介意帮她回忆一下她是怎么上大学的。

凌漪不知道费霓为什么问这个,直言说是。

“如果方穆扬当初在知青点不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别人,大概应该现在也在出版社工作。凌漪,你说是吧。”

凌漪一听,她开始后悔让苏瑜一起来,为防费霓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她只能继续附和费霓说是。

费霓又对凌漪说:“你也知道这个名额对于方穆扬是多么重要,当时他把名额让出去,就只能在乡下和乡亲们一起挣工分,遇上天灾,饭都可能吃不饱,现在做服务生好歹能够挣工资,温饱不成问题。要说惋惜,你那时候更应该替他惋惜。”费霓笑道,“凌漪,你当时一定很为方穆扬难过吧,毕竟他丧失了那么好的一个机会,不光喝不上咖啡,连糖水可能都喝不上。我们家虽然现在不喝咖啡,但他的糖水我是管够的。”

不过方穆扬并不怎么喝糖水,费霓想,他没准真喜欢凌漪带来的咖啡也说不定。如果他真爱喝,他就用凌漪送他的摩卡壶自己煮去吧,她可不伺候他。

费霓本不想跟凌漪提旧事,归根究底那是凌漪和方穆扬之间的事情。但凌漪找上门来展示她的优越感,费霓便不得不提醒她。

凌漪的脸越来越红,想掩饰都掩饰不住,费霓的话直捣她的痛处,她没法回答。

她又想起那些在乡下的难捱时光,那些日子太苦了。她在乡下受苦磨了一手水泡脚疼的不能下地还要坚持着去挣工分的时候,费霓这种人正在厂里好好的上班领工资。就因为费霓的父母比她的父母平庸无能,前些年费霓这种人就能过得比她好,优秀反而成了一种罪过,被排斥、被打击。那时候要不是有方穆扬,她真不知道怎么挺过来。她小的时候,别人因为她漂亮可爱都捧着她,去照相馆照相都是免费,因为照相馆要把她的照片放在橱窗展览。她的童年很快乐,最不快乐的都是因为方穆扬,她主动找方穆扬玩儿,方穆扬总是都懒得理她,只有一次方穆扬主动找她要给她画像,方穆扬要求她抱着自家的小猫,结果她枯坐了半天,入画的只有她怀里的猫。到了乡下,方穆扬好似变了一个人,对她不再像往日那样爱答不理,他是射入她黯淡生活中的一束光,但这束光因为方穆扬住院熄灭了。

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费霓这种人靠着贫苦出身过好日子的时期快要过去了。

凌漪想说方穆扬想去出版社她家也能够帮忙,她愿意尽己所能帮助方穆扬,只要费霓不因为嫉妒拦着,但有苏瑜这个不相干的人在场,凌漪不好这么说。

凌漪不想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打开包取里面的信,一封封数着,“这些信加起来得有一百封了。“

但苏瑜并不准备让这个话题结束,她问凌漪:“方穆扬把自己读大学的名额让给了你们知青点的人?”之前凌漪跟苏瑜说过,她和方穆扬是一个知青点的。

凌漪有点恨苏瑜的多嘴,有费霓在,她怎么能否认。

凌漪轻轻嗯了一声,她想费霓一定在心里笑话她。她们俩都清楚地知道方穆扬把大学名额让给了她,而她却不敢在第三人面前承认。

是,费霓家庭不如她,工作不如她,但只要费霓提起旧事,她就永远低费霓一头,因为方穆扬确实把大学名额让给了她,而她欠了方穆扬这么大人情,他住院的时候,照顾他的,除了医院的护士,就是费霓。一旦费霓提起这个,无论自己有多么大的苦衷,别人只会认为她忘恩负义。

可她欠的是方穆扬的人情,关费霓什么事?如果方穆扬不落难,费霓有什么资格跟方穆扬结婚?

但这些话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苏瑜还要继续问,方穆扬的归来适时解决了凌漪的危机。

方穆扬去邮局取了包裹,出邮局他给自己买了画纸颜料,又去商店给费霓买了一件双面穿棉猴。费霓只有一件棉袄,两件罩衣轮换着穿,她还缺一件棉衣。买完棉猴,他顺便又给费霓买了一个羊绒披肩,平时也可以当围巾。费霓的围巾本来很长,因为要给他织坎肩,愣是把长围巾拆了,只剩短短一截,围起来多少有点儿奇怪。

费霓一开门,就看见方穆扬手里抱着一堆东西。方穆扬把盛披肩的纸包递给他,让她去试一试。他又把棉猴袋子给了费霓,“这个棉猴是两面穿的,可以当两件衣服,我会买东西吧。”

袋子上的店名告诉费霓这件衣服价格不便宜,塑料袋子这种有碍环保的廉价货,此时在国内还是个稀罕东西,一般店里并不提供。

他出去这么一趟,身上的钱恐怕都要花光了,算什么会买东西。

可有外人在,她只好给足了他面子,说:“你确实很会买。”

方穆扬刮了刮她的耳朵,“不试怎么知道我会买?快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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