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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雷终究还是一个人离开报恩寺的。云裳还要打理鬼谷子赈济灾民的资财,得频繁往返于南北之间,不可能跟秦雷回去,但她许诺会在冬天落雪以后,到温泉山庄去为永福公主诊治,自然也可以陪秦雷住一段。是以他也说不上多遗憾,派了一小队黑衣卫随扈,又把几处谍报科的联络暗号告诉了带队的沈乞,嘱咐他务必保护好乔小姐的安全。

而乐布衣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也许两人今ri的见面本就是偶然,所以他也没有跟着秦雷一起走。

“布衣,布衣……”往温泉山庄去的马车上,秦雷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这让陪着他的许田有些想法,他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家伙,便闷声问道:“王爷,便是馆陶先生,也没见您那样对他。”

秦雷斜靠在长椅上,却没有回答许田的问题,而是微笑道:“小田啊,我是对你有期许的,所以你要多看多想,将来才好大用……”许久不见的大用,对于没听过的人,总会好似一支强心针的。

许田乃是因着在南方历次行动中表现卓著,更兼是黑衣卫的老人,被秦雷擢升为黑衣卫副统领,兼着斥候队率,这才进入了王府的核心圈子,是以之前并没听过被秦雷用滥了的‘大用’。闻言果然激动起来,正襟危坐等待王爷教诲。

便听秦雷淡淡笑道:“你家里也有园子,应当知道每种瓜菜都有自己的习xing。譬如黄瓜丝瓜喜欢爬到高处,架在架上才能长的痛快;而芋头、山药这些却要钻进土里,埋得严严实实。至于萝卜韭菜白菜之类的,对时令、土壤、ri照的要求也各不相同。一个小小菜园中尚且需要分门别类、区别对待,更何况是更复杂的人的。”

说着坐起身子,轻声道:“给你举三个人的例子,一个是铁鹰、孤的第一任侍卫长,他因为jiān人陷害,在上京陪着孤王平白蹉跎了五六年的光景,归国之后自然想哪里跌倒的,哪里爬起来,把失去的都补回来。若是孤让他留在府中,仍旧当他的侍卫长,他必然二话不说,尽忠职守,甚至比石敢要做的还出sè。但这样他必然不会快乐,也无法发挥出最大的能量。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人浪费了。”

许田使劲点点头,安静的听秦雷继续说道:“再就是你说的馆陶,他本身也是个极傲的人,也因此在齐国同样浪费了十多年,把最好的青春光yin都搭进去了。现在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是无比的珍惜,也存着给齐国那些不待见他的大人们一个响亮耳光的想法,所以他收起了自己的骄傲、磨平了棱角,心甘情愿的在孤麾下效力,从不显示自己的特殊。”

许田赞同道:“馆陶先生与刚在齐国见到时,确实是天壤之别了,记得他那时候,总是白眼看人,张嘴就要嬉笑怒骂,现在却是平和多了。”说着好奇问道:“那这位乐先生是否也会如此呢?”

秦雷摇摇头,微笑道:“乐向古此人傲骨天生,有陶潜之风,不会为了五斗米折腰的。”说着呵呵笑道:“此人字布衣,便是告诉孤王,他志不在朝堂,纯粹是帮忙罢了。这种人骨子就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德行,所以孤王不能给他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所能给予仅尊重尔。”心里还加了一句,真是惠而不费。

许田知道王爷在教他如何统御手下,肃然受教道:“属下愚钝,多谢王爷指点。”秦雷点点头,温言勉励几句,便蜷进中长椅中不再说话。许田见王爷乏了,便放轻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马车出了中都城,又向西南行了一个时辰,外面的黑衣卫敲门上车禀报道:“嘉亲王世子在道边求见。”秦雷活动下身子,对许田轻笑道:“这老小子定然是被他爹撵来的。”

果然,一脸疲惫的秦玄侑见到秦雷,便叫起了苦:“殿下啊,我家老爷子知道您要从这路过,从昨ri起便叫我在这候着,未曾想昨ri只有公主殿下的銮驾,却到今ri才等到您。”

秦雷干笑几声,抱歉道:“京中俗务缠身,是以让永福她们先行一步,让皇叔久等了,罪过罪过。”秦玄侑虽然一肚子怨气,却又不能那秦雷如何,又发几句牢sāo,便引着秦雷下了官道,沿着一条乡间路,往嘉亲王养生的庄园去了。

此时已是深秋,天地间一片萧索,树上光秃秃的,田间收割了秋粮,刚点上的冬小麦还未发芽,裸露着黄乎乎的土地,没有一丝美感。大秦辈分最高的亲王府邸,就坐落在这荒凉的天地间。

嘉亲王早接到了禀告,亲自到门口迎接秦雷,近一年不见,老亲王明显苍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腰板也微微佝偻起来。秦雷赶紧扶住老亲王,两人说笑着进了庄园。

ri已正午,府中早摆好了宴席,请隆威郡王用膳,嘉亲王阖府子侄陪着。大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几杯酒下肚,再叔叔大爷一通叫,更是热络亲近,自然宾主尽欢。

用了膳,嘉亲王便请秦雷先去小憩一会儿,秦雷昨夜与云裳卿卿我我,絮絮叨叨,虽未曾真个xiaohun,却也一宿没睡,jing神头确实有些不济,因而也就随了老人家的好意,跟着秦玄侑去客房歇息。

他一觉睡到ri头偏西才醒过来,jing神果然大好,在府中宫女的服侍下洗漱更衣,这才跟着等候多时的秦玄侑去了书房。

两人在门口便看到嘉亲王在挥毫泼墨,便轻手轻脚进去,立在一边屏息看着。老王爷笔下的是一副写意丹青,画的是架上丝瓜:两三根细细竹竿撑起的丝瓜架上,七八片墨绿的叶片下,结着四五根肥大的丝瓜,瓜尾上还开着一朵朵小黄花。

两人进来时,这幅丝瓜图已经基本成型,老王爷正拿着一支细湖笔看似随意的在纸上勾勒着,画出来的线条蔓蔓舞动,观之杂**无章。不一会,嘉亲王长舒口气,搁下手中的画笔,再去看那些线条,稍微粗些的成了丝瓜的蔓茎,而那些细的,则成了丝瓜的卷须,立刻让原本有些单调的画面生动丰满起来。

秦雷适时的发出赞叹声,拊掌笑道:“皇爷好雅兴,好丹青,更是好意境啊。”

嘉亲王抬头招呼秦雷坐下,呵呵笑道:“殿下谬赞了,涂鸦之作而已,当不得夸奖。”又指着画幅左上角的留白道:“这里还差点什么,请殿下赐字如何?”

秦雷心道,不是磕碜我吧?嘴上忙道:“叔爷说笑了,就我那手鸡爪疯,实在是拿不出手来的。”

嘉亲王‘哦’一声,戏谑笑道:“王爷是瞧不起我老头子了?您的墨宝就连东齐书法大家颜行玺看了,也说:‘字好、诗好、人更好。’”

秦玄侑也笑道:“是呀殿下,谁不知道颜大家最是挑剔,轻易不开口夸人的,殿下的墨宝能被他夸奖,咱们整个中都城都跟着脸上有光啊。”东齐号称礼仪之邦,诗书传国;南楚更有华章之美,文辞无双;在这两国面前,孔武有力的西秦,却是有些自卑的。

秦雷见推脱不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提起一支湖笔,悬在空中却犯了难。到底写什么好呢?他倒不怕字写得不好,露了怯,自从拜诗韵为师后,他每ri都要按她的要求临柳公权颜真卿的碑文,从无一ri懈怠,再加上他本就聪明,勤练不辍之下,简单写几个字还能应付过去,不至于贻笑大方。

但秦雷也算在庙堂上浸yin过一段时间的人了,自然不会认为嘉亲王就是请自己题个字那么简单,那是要为接下来的谈话开个头,顶个调的。

所以这个词不能太张扬高调,也不能太过媚俗。沉吟片刻,便有了主意,但见他凝神静气,轻蘸浓墨,悬笔于留白之上,手腕潇洒晃动之间,七个满含乡土气息的行楷大字便跃然纸上。

“须知瓜菜半年粮!”父子俩同时跟着秦雷的笔端念道。再看那副丝瓜图,与这句题词果然十分贴切,相得益彰。

但关键还是这字画中蕴含的东西。按说此时作画,总逃不出花鸟虫鱼,山水仕女之类的窠臼。但嘉亲王偏偏要在这萧索的深秋,画上几个枯竹上的大丝瓜,并不是老头馋了,而是在试探秦雷能从中看到什么?

若是他能欣喜于硕果累累,写些欢愉之语,便说明他是个乐观开朗之人。

若是他能看到这秋实之后的严冬,写些感伤之词,便是个居安思危之人。

若是他能看到诗情画意,那便说明……这位王爷脑壳坏掉了,说胡话呢……

但秦雷给出的回答是,‘须知瓜菜半年粮’,他不仅从这秋实背后看到了漫长的隆冬春荒,还进一步思索了如何应对的法子。却要比单纯的悲悯要上乘得多。

嘉亲王低声念叨几遍,拊掌赞叹道:“这字让人看着踏实、安心,放心。王爷未及弱冠,却已阅尽世情,胸有千秋。更难得的是毫无年轻人的虚浮夸张,难得的实实在在啊!”说着捻须欣慰笑道:“果然是字好诗好人更好,实乃我大秦之福、皇室之福啊!”说着高声吩咐秦玄侑道:“快把殿下的墨宝送去裱糊,老夫要悬挂在书房之中。”

秦玄侑笑着应下,捧起画,装进画匣之中,便端着匣子告辞出了书房,把地儿留给两位王爷说话。

嘉亲王拉着秦雷到偏厅用茶,坐下后又仔细打量他一番,越看越是欣喜,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浓。亏着秦雷的脸皮厚度可观,才没被他看羞了。看了好久也看不出花,老爷子这才收回目光,苍声笑道:“王爷可比一年多前看着出落多了。”

秦雷呲牙笑笑,摸摸下巴道:“可不,您看,那时候下巴跟个扒了皮的鸡蛋似的,现在倒好,成了长了毛的小鸡仔了。”那毛茸茸的下巴,确实像个刚孵出来的。

嘉亲王被他逗得前仰后合,哈哈大笑一阵,才喘息道:“殿下却要少逗老夫大笑,说不定哪会就笑得背过气去了。”怕秦雷误会,又补充道:“微笑即可……”

秦雷笑着点头应下,又听嘉亲王有些索然道:“殿下是成熟了,我们这一代也快要入土了。”

秦雷忙温声安慰道:“叔爷老当益壮,自然会松鹤延年,切莫说些不吉利的。”

嘉亲王摇摇头,望着秦雷轻声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已经七十有九了,早已经知足,至于什么时候去见先帝爷,却不在乎的。”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但一字一句仍清晰的传到秦雷耳中:“老夫一个安乐王公,去了倒不打紧,但有一个人一旦不在了,咱们老秦家的天可就要塌了。”

秦雷沉默片刻,轻声道:“皇祖母?”

嘉亲王点点头,沉声道:“我这位老嫂子从十七年前力挽狂澜起,就一直是咱们秦家的定海针,现今虽然在深宫中颐养天年,但她的影响却没有稍减。”

秦雷面sè逐渐郑重起来,这是他几天来第三次听到别人提起文庄太后。一次是在丞相府,文彦博说他除了文庄太后,谁也不信。第二次是在报恩寺,乐布衣说他除了文庄太后谁也不服。而这次,嘉亲王干脆告诉秦雷,皇族没有谁都不能没有那位老太太。

老王爷话锋一转,苍老的叹息道:“但是我这老嫂子年前就要过喜寿了,虽然身体康健得很,但老夫进宫请安的时候,也常常跟我说起感觉天不假年了。”

秦雷皱眉道:“皇祖母养生有道,长命百岁也是可以期待的,叔爷过虑了。”即使认同嘉亲王的话,他也必须出言反驳一下,否则便是不孝。

嘉亲王呵呵笑道:“就算老嫂子真个能长命百岁,殿下就真个忍心看着一个仈jiu十的老太太仍要担负着庇护皇族的重任?”说着幽幽道:“就算真个忍心,难道真个放心吗?”

秦雷已经知道老王爷把自己请来作甚了,点点头,沉声道:“叔爷有什么要训导的,尽管直说无妨,孩儿听着就是。”

嘉亲王笑道:“呵呵,年轻人却是受不了老家伙的啰嗦。好好好,那就长话短说。我问你,有没有胆量接过老太后的担子?继她老人家之后,给我们这些龙子龙孙,先皇苗裔们撑起一片天地来?”

秦雷面sèyin晴不定的变换一阵,才轻声缓缓问道:“叔爷认为我够资格吗?孩子自觉还太稚嫩了些。”见老王爷仍捋着胡子笑望着自己,秦雷只好摆手认输道:“好吧,我承认我装嫩,但您老总要说明白可以给到我什么资源,让我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总不成什么也不给,就让孩儿挑起这副担子吧?”

说完,觉得自己语气有些不恭,又加了一句道:“孩儿一向觉得,两个肩膀扛着头,就已经很累了,却不感再胡**加担子……”又一本正经道:“孩儿还要长个呢。”

老头子不禁莞尔,面带笑意道:“殿下说的很有道理,人要管好自己就已经很累了。”面sè渐渐郑重道:“但是你生为皇子,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却也不能推卸你的担子。”转而又柔声道:“不要担心自己做不来,我们这些老家伙会全力帮你的。我们这些老王公虽然都老不中用了,说话也没几个人听。但家里的孩子还是不敢违逆的。”

秦雷抬头望向嘉亲王,幽幽问道:“又是太后她老人家派您来的?”

嘉亲王面sè一滞,呵呵干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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