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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迟在楼梯上站着还未动,紧跟着又有人进了门。

是罗小义,一跨进门他就道:“嫂嫂,千万不要误会。”

他刚才看见他三哥走的,还以为他们夫妻是吵了架,又心知他三哥不喜多言,特地过来解释的。

栖迟双手收在袖中,也不说话,只听他说。

罗小义道:“那女子是皋兰都督当初送来作陪的,也不能说是坏心,讨好三哥的罢了。今年已发话给他说要带嫂嫂来了,料想他不敢做这种事,想必是那女子来惯了又自己过来了,反正不是三哥自己找的。何况三哥对那女子似不大中意,我日日与三哥在一处,就没见那女子进过他房的。”

他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很明白了。

说一千道一万,他三哥没碰过那女子,还不够吗?

然而眼前的栖迟依旧只是站着,不发一言。

他有些急了,嗓子里干咳两声,尴尬地压低声音:“嫂嫂要如何才能信三哥,他浑身上下的钱都投入军中去了,哪有闲钱养女人啊。”

若非出于无奈,是不真不想这么说。

这也太叫他三哥没颜面了。

栖迟抬袖遮了下唇,否则便要忍不住露笑了,而后才说:“所以他身无闲钱,于我倒是好事一桩了。”

罗小义笑得更尴尬:“正是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总觉得叫他三哥失了脸面。

毕竟也是个位高权重的大都护,别的权贵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他三哥是个特例,本就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忍心定性都没话说,没那等花天酒地的习性,又逢上北地如此境况,真是权贵里过得最惨淡的一个了。

栖迟看他脸色,便知他也是无奈才说了这番出来,不难为他了,点了点头说:“我心中有数,你放心好了。”

罗小义松口气:“我想着嫂嫂与三哥还不知道有没有揭过那钱的事,可别又闹僵了,既然嫂嫂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

说完才又出去,到门口还回头看一眼她神色,确定无事才走了。

栖迟目送他出去,转身踏上楼梯。

直到阁上,她在层栏边站定了,往下望出去。

望见了伏廷远去的身影。

男人军服贴身,收束出宽肩窄腰的一个背影,身如劲松。

她看着,想着罗小义说的话。

其实早已猜到了。

他一个大都护,真与那女子有了什么,直接收入府中就好了,又有谁能说什么。

他却没收。

如他这般的男人,若那么容易就能攀附上,那她倒也不用如此费劲了。

她手指拎起来,隔空点住他的背影,轻轻的,圈了一下。

似是将他彻底圈牢了。

唇边不禁有了笑。

“家主。”

身后,新露和秋霜到了。

栖迟回神,敛了笑,收回手,说:“走吧,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一路而去,隐约的乐声越来越近。

新露和秋霜当先而行,至房间门口,一左一右,打起了门帘。

屋内原本三三两两的乐声顿时一停。

栖迟提衣迈步而入,抬眼看见一个女子跪坐在案席上,发绾斜髻,罗衣彩裙,脸上敷得雪白,一双细细的眉眼,颇有风情。

又看到她身前,那里摆着一架凤首箜篌。

新露正要开口亮出家主身份,不想却叫她抢了先。

她膝行两步,下拜:“一定是三哥的夫人到了,贱妾杜心奴,问夫人万安。”

新露和秋霜闻言都冷了脸,竟有脸叫大都护三哥,几乎同时去看家主。

栖迟却神色自若,一句话便看得出这女子的心思。

是想叫她气恼罢了。

按照罗小义的说法,这称呼无非也是从罗小义那里听来的。

这个叫杜心奴的,竟是个聪明人。

她朝秋霜招一下手,唤她过来低语了几句。

秋霜听完,快步出去了。

栖迟这才走去案席上,敛衣而坐。

杜心奴便退让到下方去了,万分恭谨的模样,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也不想挑什么错,轻轻扫了眼那架凤首箜篌,开口说:“听说你精通箜篌,可能为我弹奏一曲?”

杜心奴一怔,抬了头,这才看清这位大都护夫人。

案席上的女人身罩猩红披风,乌发云鬓,肤白胜雪,下颌微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

出乎她意料,竟然是个貌美的。

她一个外人,并不知内情,只是见以往那位大都护每次都是孤身而至,便猜测他一定是对原配夫人不满意。

可眼下看,这等容貌,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再转念想,方才一激,本是想惹这位夫人动怒,好博一个恭顺的名声,或许能叫大都护怜悯,收在身侧。

偏偏眼前这位夫人没动怒。

不仅没动怒,还神态平和,端坐着,似是真想听曲的模样。

杜心奴一时琢磨不透,只好脸上堆出笑来,答:“贱妾唯此一道能拿得出手,夫人既然想听,自然遵从。”

说罢膝行至凤首箜篌旁,双臂抬起,轻轻抚弄。

乐声倾泻,潺潺不断。

时而绵绵,时而铮铮,空灵飘然,若山间回风。

栖迟只听了个开头便觉此女技艺精湛。

漫长的一曲。

直到快结束时,秋霜返回了。

后面还跟着两个仆从,各抬一只箱子进来,放下后便垂手退了出去。

杜心奴手抚着箜篌,眼已瞄到那两只箱子。

又瞄一眼案席上端坐的女人,心中揣测着她的用意,手一划,收了尾。

栖迟点头,说:“赏。”

秋霜掀开只箱子,从里面取了一匹红绡出来,放在箜篌旁。

杜心奴心中诧异,才知道这箱子里装的竟是这等昂贵的轻薄丝绸。

她转了转眼珠,问:“夫人这是做什么?”

竟会赏她?

她险些要怀疑这位夫人是不是忘了她是来与她争宠的了。

栖迟淡笑:“你有此技艺,当得此赏,拿着便是。”

这是真心之言,纵然她身为县主,也很少听到这样精彩的箜篌曲。

只说此女的造诣,她确实是心悦诚服的。

她此行轻装简从,所带多是飞钱,这些还是刚才叫秋霜去她名下最近的绸庄里取来的。

杜心奴良久无声。

她已发现,这位夫人与她所想一点也不同。

栖迟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便知她在想什么。

也不多言,只说:“可还有拿手的,尽管弹出来吧。”

一旁新露和秋霜相视无言。

家主这是怎么了?

这可是明着来攀搭大都护的人,什么也不做也就罢了,竟还打赏,仿佛就是来听听曲的。

伏廷再回到顶阁里时,远远就听到一阵悠扬乐声。

他立在楼梯前,停住。

想起了之前站在这里的女人。

又想到她那一句“这是你说的”,不禁嘴角一抿。

心说仿佛怕他会反悔一样。

一个他自己毫无印象的人,可能连话都没说过,既然已经交给了她,她还有什么好信不过的。

想到此处,他抬眼上望。

那乐声还没停。

没有其他动静,听不出那女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抓着衣摆往腰后一掖,跨步上楼。

房间凭栏,一扇开阔的窗。

雕花窗棂的上方有一处窗纸裂了,尚未来得及补上,露了一个缺口。

伏廷身高,站在那里,两眼正好能透过缺口。

室内满是箜篌声。

他的目光落在案席上,看着那个女人。

她微微斜倚在那里,唇边带笑,眼睛看着弹箜篌的女子,只专心听着乐曲。

又看到那箜篌女的脚边,已经堆了一摞的红绡。

他倚着墙,抱起双臂,眼盯着室内。

心说这就是她的处置之法?

……

又是一曲停了。

栖迟再度开口:“赏。”

秋霜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将红绡放去那女子的箜篌旁了。

杜心奴垂下双臂:“夫人厚赏,我再无可弹的了。”

其实是被惊住了。

这样昂贵的薄绸,在这位夫人眼里却好像根本不值钱,起先是赏一匹,而后是两匹,三匹……

眼下那两箱都快全成她的了。

大约她不说停,还会源源不断地受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已心生忌惮了。

栖迟自案席上坐正,叹一声:“可惜,既然如此,那只能说些别的了。”

话说完,便见眼前的杜心奴跪端正了,头低着,后颈至肩都拉紧了一般。

她心中好笑,是吓着人家了不成?

其实她已很收敛了,是因为对此女只有一面之缘,尚不知对方心性如何,倘若是个爱财的,见她出手太阔绰,误以为大都护府无比富裕,反而会愈发的缠上来。

但听到现在,却又觉得能沉心琢磨出如此精湛乐技的人,必定也是有些心性的。

她问:“你一年所得乐资几何?”

杜心奴一时没答。

是在想该如何回答。

栖迟没等她答案就又开了口:“不论你所得几何,说个数,我给你十倍,你领钱而去,可自行安排此后生活。”

她手臂搭上靠垫,坐舒适了,又缓缓道:“或者,你真是对大都护匆匆几面便生了爱慕之心,要誓死追随,也不是不可。我将你买回去,此后只要得闲时你在我身旁弹上几曲,便可衣食无忧,不用以色侍人,自然也就不用担心有朝一日会色衰爱弛。”

杜心奴抬头看着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照她的意思,买自己回去,是为了伺候她的,却是近不得大都护的身了。

栖迟看着她的脸色,柔柔补一句:“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

一室无言。

新露和秋霜原先虽有不忿,此时却又释怀了。

这就是她们家主的做派,早已习惯了。

许久的安静后,霍然传出一串笑声。

是杜心奴。

她笑了好一阵,连手掌都拍了两下:“夫人是贱妾平生见过最有意思的人了。”

栖迟也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是出手最大方的。”

杜心奴又笑两声:“自然也是最大方的。”

叫她随口开价,再加十倍的,当真是顶大方的一个了。

她收起笑,拜下去:“贱妾愿领十倍乐资而去,此后专心事乐弄音,再不纠缠。”

栖迟不意外。

如她所料,这是个聪明女子。

她经商时见识过太多苦出身的女子,天底下有那么多可怜人,若非走投无路,有几个愿意看别人脸色去以色侍人。

何况那还是个对她不闻不问的男人。

她朝旁边看一眼。

秋霜和新露便马上领人出去了。

杜心奴临走前又拜一拜,看了看她的脸才离去。

栖迟听久了,也累了。

她捶两下发麻的小腿,从案席上站起来,走出门。

踏着楼梯下去,转过身,便看见了站着的男人。

伏廷站在楼梯旁,身姿笔挺,眼看着她。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见那个杜心奴被带走了,站在他身前,说:“人我已送走了。”

“我看见了。”他说。

她心思微动,问:“我处置的如何?”

如何?伏廷想起先前所见,薄唇轻抿。

有风度,有涵养,出手阔绰,不急不躁,几句话就将对方打发了。

兴许别人还对她生了感激。

连他也心生佩服。

但见眼前的女人在等他回应,开口却故意说:“善妒。”

栖迟眼睫颤一下。

确实,身为一个正室夫人,不管如何,到底还是把人送走了,的确算不得贤良淑德。

她瞄着男人,他身前的军服沾了路途的风尘,翻折的领口灰蒙蒙的,贴在结实的胸膛上。

她手指动一下,轻声说:“便当我善妒好了。”

伏廷看着她。

没想到她还大大方方承认了。

下一刻,胸口上多了根手指。

女人的手指点在他胸口处,她说:“反正你身边除我之外,不可能有旁人,来一个我还会再送一个,来十个我就送十个。”

伏廷看着那根手指,紧了腮,目光转到她脸上,牢牢盯着。

敢对夫君这么放话的,他头一个见,竟有些想笑。

他嘴一动,又想激她:“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夫人?”

栖迟忽然收回了手。

是因为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应当是新露和秋霜回来了。

她眼看着他,猜不透这男人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暗暗咬一下唇,低声回:“不错,就凭我是你夫人。”

她在他身上如此付出,他日终是要收回本的。

岂会叫别人摘了硕果。

这男人,还有这男人背后的一切,除她之外,谁也别想染指。

新露和秋霜到了门口。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伏廷手按一下胸口,仿佛她点的那一下还在。

回想她方才的眼神,有些后悔故意激她了,倒叫她生出几分认真来。

随即又想笑,是没想到,她还会有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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