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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只是一种形式,对匈奴人来说,和亲可以向天下昭告停战,是他们安全返回草原的保证,如今这比一切事情都重要,对大楚来说,和亲能够尽快解除晋城之围,皇帝的性命毕竟还悬于敌人之手,每多等一个时辰,天下人都不可能安心。
只对极个别的人来说,和亲不仅仅是形式,也是切切实实的改变。
崔昭离城,就此摆脱姐姐平恩侯夫人,也摆脱了崔家乃至整个大楚的羁绊,但是离城的一刹那,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恐惧,那是对传说、对异族、对另一个世界的恐惧。
她连自己的夫君是谁都不知道,匈奴人一方只是承诺必定会从大单于最喜爱的几个孙子当中挑选一位,因为竞争激烈,所以无法提前泄露姓名。
身边的丫环听到许多传言,据说匈奴人对平晋公主既好奇又害怕,所谓挑选夫君只是推辞,事实上是谁都不敢娶,都以为非得大单于本人才镇压得住,更有传言说,大单于以孙子的名义娶妇,等新娘一进营,他自己就会笑纳……
丫环不用跟去匈奴,庆幸自己还能留在大楚,匈奴人不讲礼仪廉耻,什么出格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平晋公主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崔昭就这样胆战心惊地来到匈奴营中,抱着大不了一死的悲壮心情,几名楚使引导她完成一项又一项仪式,既要遵守楚地的传统,也得接受匈奴的风俗。
最后一项仪式比较古怪,新娘被提前揭去盖头——随便一名匈奴人揭去,那肯定不是新郎——然后就在她的面前,三名身披羽毛与兽皮的老者,绕圈跳舞,嘴里似吟似唱,周围的一大群匈奴人时不时应和几声。
看到许多匈奴男女跪下磕头、亲吻地面,崔昭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的成婚仪式,而是一次严肃的驱邪。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崔昭的心一点点下沉,同时还很纳闷,匈奴人明明这么害怕自己,当初为何又要点名和亲?难道大单于真要鸠占鹊巢强娶自己?
崔昭不在意。
新婚帐篷显然经过精心布置,崔昭按照几名匈奴妇人的安排,盘腿坐在软床上,花了多半天才做好的头饰大都被摘去,换上匈奴式的头巾,上面同样缀满了珠宝,更加沉重。
妇人们同样做了一些类似于驱邪的事情,退了出去,留下新娘一个人。
崔昭想起东海王的话:新郎若是来得早,意味着此人不仅地位高,而且很在意新娘的感受。
匈奴人好酒、好热闹,通常要闹到后半夜甚至凌晨才允许新郎进入洞房,新郎若能摆脱众多贵人的纠缠,必定地位不低,而且急于见到新婚妻子。
崔昭默默计算,现在应该是二更,如果三更天新郎还不到……
帐篷帘子被掀开,一名匈奴男子走进来,比崔昭预料得还要快,可她一愣,难以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夫君。
她分辨不清匈奴人的年纪,觉得此人应该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说不上英俊,但也绝不丑陋,身上甚至有几分文雅之气,在匈奴人中间比较少见,但他穿着甲衣、带着兵器,一点也不像新婚之人。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匈奴男子开口了,说的竟然是楚语。
崔昭呆呆地看着丈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匈奴男子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了妻子一会,面无表情,说不清满意与否,他开始一件件地解下身上的兵器,劲弓、箭矢、腰刀、短刀、匕首……然后是一件件皮甲与衣裳。
崔昭心中一紧,她与冠军侯成婚时间不长,又没什么感情,同床次数寥寥无几,对这种事仍然有点害怕,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声问:“你会说楚语?”
匈奴男子点头,“一点儿。”
“你、你叫什么名字?”
匈奴男子却没有回答,只穿小衣走到新娘面前,“脱掉衣服。”
“嗯?”
“脱掉衣服。”匈奴男子命令道。
崔昭伸手去摘头巾,可是双臂微微颤抖,一点劲儿也用不上,头巾偏偏沉重无比,像是压在头顶的一座山。
匈奴男子帮她摘掉头巾,扔在一边,顺势抓住她的双手,说:“大家都说我熬不过三天,可我不怕,我要当你的丈夫,还要带着你平安返回草原,到时候再不会有人说你是灾星。”
崔昭看着那双坚毅深沉的眼睛,心里生出一股感激,同时确定无疑,这人在匈奴人中间地位很高。
这个夜里,迟迟不肯进入洞房的新郎是大楚皇帝。
晋城的成婚仪式早已结束,场面很大,也很隆重,一点也不输于匈奴人,韩孺子只在最后阶段出面,与新娘拜天地。
大概是为了讨好大楚皇帝,新娘完全遵循楚地风俗,盖头一直没摘。
礼官册封她为贵妃,名字一长串,礼官仍能念得抑扬顿挫,韩孺子听过一遍,一个字也没记住。
仪式结束,新娘被送进洞房,作为新郎的韩孺子,却回到大厅里继续处理政务。
晋城与外界的联系得以恢复,需要皇帝处理的奏章摞得比人还高,这只是一部分而已,还不能让别人代劳。
好在有赵若素帮忙,中书舍人说是皇帝身边的人,平时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将奏章送到太监手里,难得见到皇帝本人。
韩孺子比较欣赏赵若素,正好刘介去向邓粹传旨、瞿子晰等人还在匈奴营中,于是命他留下,随时待命。
韩孺子最初只是想将赵若素当成顾问,很快就发现此人的本事不只是记忆力超强,见识也很高,完全不像是普通的吏员。
“洛阳王坚火的奏章陛下应该优先批复。”赵若素建议道。
丑王不肯接受朝廷的官职,他在洛阳时,是在瞿子晰手下做事,瞿子晰一走,他变得无名无份,许多事情难以,在奏章中他却没有诉苦,只是介绍了一下安置流民的进展。
进展不是特别顺利,夏季已到,仍有不少流民滞留在洛阳一带不肯返乡,韩孺子能猜出原因,最重要的还是缺钱、缺车,北方战事一起,这两样更缺了,曾经做出承诺的洛阳商人,一发现皇帝不稳,立刻捂紧了钱袋。
“朕该怎么办?封王坚火为官?还是向河南郡下达严令,要求他们必须配合?”
赵若素拱手道:“依臣愚见,不如传旨斥责王坚火,让他待罪立功。”
韩孺子笑着摇头,“王坚火乃是豪侠,吃软不吃硬,给他官都不当,朕这边传旨责备,他立刻就会转身逃进江湖。”
“不然,王坚火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千千万万流民的性命仰仗于他,他断不会轻易放手。”
“这样的话,朕更不应该责备于他。”
赵若素与皇帝还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唯唯地应声是,不再开口。
韩孺子看了一会公文,抬头说道:“这里没有外人,赵大人尽管畅所欲言,无需对朕隐瞒。”
赵若素这才道:“王坚火身上无官,不能以官威行事,袋中无钱,不能以财富压人,手中无兵,不能以强力服众,唯有侠名在外,天下皆知。可是对安置流民来说,侠名却是个负担,陛下对他的看重与信任,更是雪上加霜……”
“嗯?”
赵若素立刻跪下,韩孺子示意他起身,“你说。”
“豪侠必须讲义气,王坚火既然得到陛下的看重,就不能独享,而要与朋友分享,他若同意,就是背君,他若不同意,就是忘友。这种情况下,他想利用自己的侠名做事,反而更难。”
韩孺子若有所悟。
赵若素等了一会,继续道:“陛下若是严厉责备一下王坚火,让天下人以为洛阳丑王陷入困境,则王坚火更容易拒绝别人的求助,也更好开口要求各方帮忙。”
“就像落难的谭家?”
赵若素点头。
韩孺子想了一会,笑道:“赵大人高见,只是……王坚火能理解朕的用心吗?”
赵若素每次开口回话都要拱手,从不失礼,“天子选人、用人,当然要多加考验与磨练,王坚火若能理解,则诸事顺利,若不能理解,陛下又何必固守一人?不如早换大将,以免贻误战机。”
韩孺子沉吟片刻,“好,那就由赵大人代朕拟一份问罪圣旨。”他重新打量赵若素,“想不到朕的身边也是藏龙卧虎。”
赵若素立刻后退两步,又要下跪,被皇帝止住,他说:“微臣冒昧陈言,幸得陛下首肯,怎配得上‘龙虎’?”
韩孺子笑道:“赵大人过谦了,不如再‘冒昧’一下,说说匈奴人何时才会解围北去?”
“这件事陛下不应该问微臣,自有他人知道得更清楚。”
“哪位?”
赵若素拱手不答。
“她是匈奴人。”韩孺子立刻明白了。
赵若素再次拱手行礼,仍然不答,意思却很明显,正因为新贵妃是匈奴人,才最有资格回答皇帝的疑问。
韩孺子轻叹一声,“皇帝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
赵若素道:“天下确有闲云野鹤之人,自己逍遥,却无益于他人。帝王为万民所仰,也得心系万民,一身束缚,自然闲不下来。帝王至重,唯其至重,乃得自由。”
“一身轻的帝王,不是傀儡,就是昏君。”韩孺子心里有点高兴,虽然仍然受困,但是此行并非全是坏事,赵若素、邓粹、众多文官武将……人才原来就在皇帝眼前,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将近四更,韩孺子终于回到洞房。
新娘已经在床边独坐了几个时辰,自己掀掉了盖头,听到开门声响,扭头看过去。
“是你?”韩孺子大吃一惊,明明记得那是个难记的匈奴名字。
金垂朵站起身,一脸怒容,刚要开口说话,无巧不巧,桌上的蜡烛燃尽,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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