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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ript>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寒冷。

“王妃,”桔梗儿搓着手钻进马车,“王爷说今儿中午就在这里歇脚了。外头风大,您披了披风再出去。”

她一进来就带进一股子冷风,薄荷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抱过披风来:“王妃可不能大意了,听说西北到了冬天连耳朵都能冻掉呢。”

“那也不是现在。”桃华失笑,“这才十月,没有那么可怕。真说起来,西北那边冬天比京城也冷不了多少。”只不过那边的设施肯定没有京城好,到时候既没有地龙,炭盆可能也不足,就难免要遭罪了。

马车停稳,桃华才掀开车帘,沈数已经大步过来了:“多穿些衣裳,这里是野外,风大。”

桃华笑着抬手给他看:“已经被裹得很严实了。”身上的袄子裙子,都是用那回沈数送来的皮子做的,裹得她自觉已经变成一只毛球了。

沈数看她一副行动不便的模样,忍不住也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将她扶下来:“这些日子都委屈你了,等到了定北侯府好生歇歇。”

“这也不算什么。”桃华不很在意地摆摆手。想当年闹*的时候整个医院都枕戈待旦,相比之下不过是赶个路并且沿路收购药草罢了,还有郡王妃的身份摆在那儿,实在算不得辛苦。只不过她自穿越过来就不大做这种事,一时还有点不适应,稍微瘦了那么一点是真的。

沈数看看那明显变尖了一点的下巴,没再说什么,只是拉了桃华的手道:“在马车上坐着也闷,这里空旷,我带你跑跑马?饭食总要过一会儿才能备好。”

“好呀。”桃华欣然。上辈子什么交通工具都坐过,可没骑过马。这辈子嘛,蒋家就算能养得起一匹半匹马,也没有马场让她学骑术,更不必说那等拉车的马,跟沈数这边从西北带回来的骏马完全没有可比性。

此刻后面的几辆马车陆续驶近,都停了下来。蝉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抬眼就看见沈数翻身上马,将桃华搂在身前,一抖马缰小跑着往前头去了。

沈数身上穿的还是红衣。他从前的衣裳多是青蓝玄黑之色,除了郡王常服之外,也就是为了成亲做了几件红衣。本想着过了成亲的头三日就罢了,谁知这会儿都快到西北了,他几乎日日穿的都是红衣。

蝶衣也从车里下来,见沈数一骑绝尘往前去了,不由得诧异道:“王爷怎的不歇着,又去哪里?初一十五他们也不跟上!”她下车晚,沈数的马头已经调过去了,并没看见前头还坐着一个桃华。

初一和十五的确都没跟过去。这一带基本上全是平地,一眼能看到天边去,并不怕有什么尚未发现的危险。王爷带着王妃去跑马,他们两个跟上去做什么呢?当贴身侍卫的,可不能这么没眼色。

蝶衣也就是随口一说。沈数弓马娴熟,一个人跑跑马也不算什么。她瞧着沈数的背影,心思又转到另一件事上去了:“奇怪,王爷这些日子怎么爱穿红了,得赶着再做几件才好。”

蝉衣冷冷地道:“这事儿自有王妃管,你操的是哪门子心。”沈数有眼疾,素来不爱穿红,这红衣定然不是他自己要穿,必然是蒋氏挑出来给他穿上的,为的是她也穿了红,两人相配。可她是明知道沈数有眼疾不可见红的,仍旧要这般安排,究竟居心何在,是欺负王爷认不出来么?

蝶衣微愠:“不是你说我们是伺候王爷的,纵然如今有了王妃,也不能全都推给王妃,自己偷懒么?”怎么道理都是蝉衣说的,轮到她这里就总是有错?

蝉衣被噎了一下,心里还想着那两个并坐一骑的红色身影,没注意蝶衣的脸色便道:“我是说这做衣裳的事儿都是王妃操持的,你就不用瞎操心了。”

蝶衣顿时恼了:“我原就是给王爷做衣裳的,王妃用不用我,我都得操心,也不用你管!”说罢一扭头走去初一十五那边说话去了。

蝉衣反应过来,方觉自己失态了。欲待去向蝶衣解释几句,蝶衣已经走开了,众目睽睽之下,让她再追过去解释,又觉得抹不开脸,只得罢了。转眼看见蒋家带来的丫鬟们已经开始凑到火堆边上去煮汤炖菜,说笑之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顿时又觉得心里一阵不快。然而那毕竟是桃华带来的陪嫁丫鬟,她虽是郡王府里管事的人,也不好去随便管束她们,只能憋着口气转身也走开了。

桃华和沈数当然不知道后头有这么一番口角。两人同乘一骑,在旷野上奔跑了小一刻钟,沈数才勒停了马,由着它自己低头去吃草,一手搂了桃华的腰,一手指指前头:“再走一天,就能看见边关了。”

桃华极目望去,只觉得野旷天低,虽然到处都是枯黄一片,风刮在脸上冷硬逼人,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却也是别有一种情致,足令人心胸开阔,眼界为之一宽。

“西北与江南果然大有不同。”

沈数抬手替她拉上斗篷的风帽:“西北风大,仔细些。”

桃华双手拉住帽子:“也不知疫情现在如何了。”他们这一路上到处征集药草,难免也耽搁了一点时间。前头虽然有侍卫快马先赶过去送信,但信上所讲的事情,也不知定北侯会不会相信,又能不能照着做好。

“放心。”沈数知道她的担心,“殷忠行是舅父最信任的人,由他去送信,舅父一定会重视。”

桃华叹了口气:“只可惜——”她下意识地想转身往来路看看,背后的车队里已经有好几车药草,然而到了西北,疗效如何尚未可知,很有可能她其实救不了多少人。

不过转身之后,她看见的却不是车队,而是沈数:“我知道,你会尽力,这就够了。”

桃华微微仰头,看着沈数平静的脸。

沈数的面容很年轻,然而眼睛里却有些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东西,偶尔会闪现出来,譬如此刻:“西北每年都有人在战事之中死去,他们不是被北蛮人杀死的,而是因为伤了之后缺医少药,只能慢慢地死去。”

他眼里有浓重的悲哀,声音低沉:“每次战事过后,军营里都如同地狱一般。很多军士没有死在战场之上,却死在了营地之中……”

桃华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他的手。那种惨状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虽然战场她没有去过,但曾经参加过一次地震救灾。那个时候医院还有足够的药物和人手,现场仍旧血肉横飞,看得她这个中医颇有些心惊胆战。那些外科的同事们一台接一台手术地做,有些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就累得直接睡过去。

相比之下,西北军营缺医少药,更没有外科手术的条件,因为受伤不治而死去的人,可能比直接战死沙场的更多,那种残酷和悲哀,桃华觉得自己不敢去想像。

沈数低头看着桃华的眼睛,从那里头他看到了一种真正的理解。同情与理解,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不能真正理解的人,同情也是隔着一层的。

“你都明白,是吗?”沈数苦笑。所以才给他那个止血散的方子,所以才告诉他番椒的用处。原来在他们还彼此陌生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理解一切了。

“我明白。”桃华认真地点头,“西北的郎中太少了。军中需要更多的军医和护——护理人员。”

“军医是有的。”沈数笑了笑,却有几分讥讽,“不过,有本事的人都不会愿意留在医署的。”不说去京城,就是再往关内走走,随便去哪个地方,给那些富贵人家看病,也比在军中日子要过得快活得多。于是剩下来的,不是医术差劲,就是想着如何在军中采购药物的时候揩油。当然了,因为定北侯对这样的人查出来就会想办法弄死,所以现在西北军中此类人已经几乎绝迹,剩下的就是医术实在不怎么样的了。

桃华摇了摇头:“不是那种军医……”应该是战地救护队那种,医术未必要多么精通,但熟悉急救措施。虽然这不能从本质上解决手术条件的问题,但一定可以减少死亡人数!

“王爷——”远远传来的呼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初一飞马而来,脸上有点尴尬,“午饭做好了,蝉衣让我来请王爷王妃回去用饭,午后还要赶路……”十五这个家伙不讲义气,嗖的一下自己跑了,让他来干这种讨人嫌的活儿。

刚刚他远远就看见马上两人正对视着,虽然王妃那个姿势看起来挺辛苦的,但丝毫不影响两人之间似乎浓得化不开的感觉。那会儿他就开始后悔自己实在不该接这个差事,但蝉衣说的也对——天寒地冻的,王爷跟王妃空着肚子在外头喝冷风——王爷倒也罢了,王妃可是南边人,本来到了西北就怕水土不服,再不注意,病了可如何是好?

桃华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一直扭着身子有点累,顺势转回去活动了一下:“那就回去吧。”

“也好。”沈数调转马头,“等到了西北,我教你骑马。”

“嗯。”桃华摸摸面前的马鬃,马儿从鼻子里喷了一声,不是很满意地晃了晃头。

沈数笑起来:“这家伙脾气大着呢,等你跟它熟悉了就好。只是我若不在,你仔细不要靠近它。”他这匹马是军中良马与野马□□所产,身高腿长,奔跑起来如同疾风闪电一般,胆子也极大。但相对的,野性也就更强一些,当初他驯服它的时候,它还是匹半大的小马,也很是费了一番力气。之后这四五年里,人马不离,才能让它如此听话。不过也就是对着他,换了别人,即使是一直伺候它的马夫,有时候都拿它毫无办法。这么大的马蹄,蹬上一脚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大的脾气。”桃华又轻轻摸了一下那蓬松的马鬃,看马儿又喷喷鼻子,不觉好笑。

沈数也伸手过来拍拍马颈,马儿顿时一声长嘶,不待扬鞭就轻快地撒开四蹄,往营地跑去。

“真是聪明。”桃华忍不住夸奖一句,“叫什么名字?”

“小黑。”

“就叫这名字?”桃华哭笑不得,“明明这么高大的马……”取一条狗的名字吗?

“刚来的时候还没这么高。”沈数也觉得好笑。那时候随口取了个名字,现在想改,这马儿已经不认了,就只认小黑这一个名字。

两人一路说笑着回了营地,果然走在最后面的几辆装药草的车也赶了上来,营地里弥漫着菜汤和煮干肉的气味,虽然不是特别好闻,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也让人觉得温暖而有食欲。

“王爷,十五捉到两只野兔。”蝶衣兴奋地端了两只烤得金黄油亮的兔子过来。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在城镇中时还可以买些新鲜菜蔬,若是在野外就只有肉脯干粮凑合了。天气已冷,野兽也踪迹全无,难得十五运气好,居然发现两只兔子,虽则调料简单,但总是鲜肉,也好换换口味。

沈数随手取了一只小的:“这一只你们拿去分分。”撕下一条后腿递给桃华,“这时候的兔子还肥得很,烤来吃正好。”

蝉衣远远看着,低下头用筷子拨了一下碗里的干饼。这也是桃华让人在头一个镇子上大量购买的,饼既干且硬,但泡在肉汤里就可口许多,还不易坏。不过即使比普通行军干粮可口,蝉衣这会儿也觉得食不下咽。

“姐姐——”蝶衣是个不大记仇的,虽然片刻之前还跟蝉衣闹过些不快,这会儿又全忘了,端了小半只兔子过来,“给。”

“你吃吧。”蝉衣又拨了一下碗里的饼,“我吃这个就行了。”

小时候两人刚进定北侯府的时候,蝉衣就总是把饭菜里的肉留给蝶衣吃,所以蝶衣倒也习惯了,熟练地把兔子随手一撕,小的那块给了蝉衣,大的自己啃了起来,含糊地道:“明儿就能到边关了。也不知道现在府里怎么样。”

蝉衣没什么胃口地戳着那块肉:“还能怎么样,这时候有疫情,侯爷要防着北蛮是不用说,夫人肯定忙得不行。”

蝶衣乐观地道:“等王妃去了就好了。”

蝉衣冷笑了一声:“去了又怎样?你没瞧见么,人还没到西北呢,这想去分功劳的都带来了……”

蝶衣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几辆运送药材的车围成一圈,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在火堆边上坐着,吃着饭目光还不停地往马车上打量。

这一路上,大家已经都知道了,这位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刘之敬,已经跟王妃的娘家妹妹定了亲事,明年就会成亲了。

蝶衣不很在意:“反正是治疫,多个人手总是好的。而且这一路上我瞧着,他也从来不提自己是王妃的妹婿,更不上来跟王爷套近乎呢。”这一队都是办事的人,若是有人偷懒那是立刻就会发现的。刘之敬并不拿自己与沈数是连襟来显摆,反而兢兢业业,每到一地去征集药材,他都十分积极,仅就这一点来说,实在没人能挑出他什么毛病来。且他还善于讨价还价,术算又好,连邬正也称赞过。

蝉衣冷笑了一声:“你懂什么。他又不懂医术,不过是看着王妃定能治平疫情,所以来捞那现成的功劳罢了。”

蝶衣有些为难。蝉衣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按说一个翰林院的庶吉士跑到这里来治疫,确实搭不上边。且有了前次蓝田洛南两县疫情被治平之事,众人都觉得郡王妃此次前往西北,定然也能治平疫情,跟着来自然是稳捞功劳。

可是不管怎么说,刘之敬总是来出力的,他也确实是在兢兢业业地干活,即便是来捞功劳,这功劳他也不是白拿的。遭灾的是西北,蝉衣这样评论,就未免有些刻薄了。

刘之敬在火堆边上坐着,只觉得浑身都酸疼。他是个读书人,虽然家中清贫,衣食上是差些,但体力活却是少做。这回一路跟到西北,吃得差些路上冷些他都不觉怎样,只是这天天在车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还要搬运药材,倒真是让他有些吃不消了。之所以现在看起来还这么精神奕奕的,都是因为前方那个功劳在等着的缘故。

这一路上,不是没有人用猜疑的目光看他,若是从前,他早就转头回京城去了,这次也都忍了下来。后来众人见他踏实肯干,又从来不自己提起跟沈数的关系,甚至无事都不上前搭话,才慢慢将他当成了队伍中的一员,总算不会对他侧目以视了。

譬如说扎营用饭,沈数和桃华那边的饭菜自然会好一些,但他是从来不往那边去的,时常会有丫鬟过来给他送些额外的饭菜,也都被他分给了同行的人。如此一来二去的,倒也为他换了些人缘来。

有人捧着碗也坐到了火堆边上,刘之敬转眼看去,乃是太医院此次派去西北的太医之一,姓顾名丛。太医院派了四名太医前往西北,其中两人以筹备药材为名拖在后头,要等惠民药局将药材准备完毕才动身,另一个半路上拖拖拉拉,只有顾丛紧跟着沈数一行。如今征集来的这些药材,都是经他辨认挑选的。

“顾太医。”刘之敬冲他点了点头。

顾丛也冲他点头一笑:“刘翰林。”两人这些日子吃在一起忙在一起,都是累得一脸憔悴,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这些药材也不知能不能解一时之急。”刘之敬没话找话说,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想到前方就是疫区,他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跟顾丛这个内行说说话还觉得安心一点。

顾丛转头看着背后的几车东西,微微摇了摇头:“不好说……”若是换了别人,他是不会接这话题的,不过这位是郡王妃的妹婿,还给西北疫区捐赠了银两,一路上又十分勤谨,顾丛觉得跟他还是可以说实话的。

“这话怎么说?”刘之敬当他是不相信桃华,略略有些不快,“郡王妃可是治好了蓝田洛南两县的疟疫。”

顾丛也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刘翰林不知道?”他是在皇帝那里听到了一点风声,“西北的疫症,只怕是极难治的。”

刘之敬一怔:“顾太医这是什么意思?”极难治?难道郡王妃也治不好?

顾丛发觉刘之敬原来不知底细,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含糊地道:“太医院是群医束手……”

“群医束手,所以才要郡王妃出手啊。”刘之敬追问道,“顾太医的意思是说,郡王妃也治不好吗?”

“郡王妃自是比我们医术高明。”顾丛匆匆把碗里的饭扒光,连忙起身,“我吃完了,刘翰林请自便。”

刘之敬见他逃也似的走开,心里不由得疑惑起来。一时疑心顾丛是嫉妒桃华有意动摇军心,一时又怕顾丛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思索良久,终于还是起身往沈数和桃华那边走去。

沈数久在军中,吃饭跟打仗似的快,桃华虽然极力想让他吃得慢些,但十余年的习惯哪里那么容易改变的。桃华才吃了一半,沈数已经结束战斗,在旁边看着她吃了。

“就不能慢些……”桃华无奈,“长此以往,于胃肠无益。战时也就罢了,平日里还是该注意些。”

沈数含笑点头。其实平日里若是慢了,到了战时又如何快得起来?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目光一转看见刘之敬,忙道:“刘翰林过来了,似乎有话要说?”

自出了京城,刘之敬还是头一回凑过来,桃华原本对他印象并不好,但见他一路上十分出力,态度也不由得转变过来,道:“请他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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