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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原本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断然也不愿承受主公的怒火。

想清楚了这一点,其他事情也就全想通了。

“怕什么,”他说,“牵招突围这事,其中多有诡诈。”

“……将军?”

淳于琼冷冷地说道,“你们可曾听说,牵招与陆廉有旧?”

诸将面面相觑起来。

在他们玩笑般的闲聊里,陆廉可能与大半个中原的武将都有旧,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曹操的,孙策,刘表的,吕布的,但这种玩笑到了自己家武将头上,显然是出乎他们意料的。

与很多人“有旧”的陆悬鱼已经暂时将牵招忘在脑后了。

当牵招与她交割过战马和伤员,并沉默地向北而去时,前军营中的士兵已经从臭气熏天的行军榻上爬起来,疲惫地接过一碗肉汤,一块胡饼,大口吞咽着他们平时难得尝上一尝的美味,然后束紧腰带,拎起武器,向着晨光下的乌桓大营而去。

陆悬鱼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双方的战斗仍然在继续,步兵在攻打营寨,骑兵在两翼骑射,一旦步兵打开了一个口子,骑兵就准备冲上去拿马蹄子奋力地踩烂敌人狗头。

但她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狐……狐伯讴,”她喊了一声,“你觉得呢?”

狐鹿姑有点不太开心,“将军,在下姓刘。”

“好,好,刘伯讴,”她很好脾气地改口,“你看我军马兵如何?”

这个脸上有点高原红,一穿戎装就显出两条罗圈腿的匈奴小黄脸上前几步,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将军,战马乏了啊。”

另一旁的小司马立刻虚心求教了,“刘兄如何一眼便看出来?”

“你看那些马,脖子转来转去,”狐鹿姑指着远处正骑射过一轮,调转头来重新准备冲锋的并州骑兵,“你再看看那些骑士,跑不到一轮便要低头叱骂几句。”

小司马竖起耳朵,“仅此两项?”

“他们虽不是草原上的匈奴人,但也都是身经百战,能在马背上吃喝拉撒的老兵,”狐鹿姑说,“他们都快要制不住自己的马,岂不是一眼便能看出来?”

“让他们先歇一歇,”陆悬鱼说道,“派人去请张将军回来,我有事同他说。”

太阳其实还没有爬到中天。

但并州军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不来源于蹋顿是一个多么悍勇的敌手——那位大单于的确悍勇,数次领亲军击退他们的进攻,但对张辽来说,还不足以影响到他。

他所感到的疲惫来自于焦虑。

文丑军的俘虏之中是有几个参军的,他们不仅讲清楚他们是从乌巢而来,甚至也将濮阳城下的大军也一并交代出来。

晚则数日,早则片刻,濮阳一定会有信至,如果是求援,已经能令他们喜笑颜开——但更可能的是向他们预警,濮阳城已经失守。

但即使是求援,陆悬鱼也没有办法再分出另一个自己。

她能先胜文丑,再胜蹋顿,已经是全力以赴在这十里路上往返,将自己的一股兵马当做两股来用,如何还能一边与蹋顿对峙,一边再回援濮阳呢?

因此张辽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攻破乌桓人的大军,只有这样,才能为她多留出一点周旋与休整的时间。

当他得令返回中军,跳下马走向她时,他身上的一层灰土和干涸的血痂也簌簌地落到了地上,这让他犹豫了一下,又跺了跺脚。

于是有人捷足先登,拿了一封急信递给了她。

阳光照在大纛上,而她站在旗下,面容正好被阴影所笼罩住,身边又有一群人簇拥着她,自然看不清她读信时是什么神情。

但张辽走过去时,她已经读完了那封信,将丝帛重新装回袋子里,握在手中,微笑着看向了他。

“咱们胜券在握,也不必攻得那样急。”

她说这话时,不仅脸上带着笑容,声音都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轻松,就好像她不是在指挥一场战争,而只是同他观看史书上的胜败兴亡。

她似乎听不到战鼓声声激昂,看不到士兵们高呼她的名号冲向死亡,她甚至也看不到他脸上身上那些长槊短戟所留下的痕迹。

她只是清晰地在下令,要骑兵暂缓攻势,仅此而已。

于是张辽看着她那张并不怎么会撒谎的脸,什么都明白了。

“将军将大部骑兵撤回来便是,”他说道,“我自己领数百亲军再去冲阵,不破蹋顿,誓不回还!”

陆悬鱼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多加小心。”她说。

他的那些亲随也已经很疲惫了。

当他们下马时,腿也忍不住要哆嗦一下,于是就有人一不小心,摔在地上。

但在将军严厉的目光下,他们狼狈地爬起来,重新站好。

将军沉吟了一阵,看向了他们,“尔等离家许久?”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出来,好像有半年了?

但将军的神情让他们意识到,他问的不是那个剧城的“家”。

他们在那里娶妻生子,盖房置产,久而久之,他们几乎也忘记了自己的来处。

他们好像生来就在剧城的“朝食坊”,他们的亲人故旧只有同袍,他们的回忆也只有寥寥。

“吕将军总对咱们说,待大汉清平,咱们就能击退胡虏,回并州老家去。现下已击退鲜卑,乌桓大半部族也已溃退,”张辽说道,“咱们再赢下这一场,那些占据并州的胡虏,便再无壮丁可用了!”

“儿郎们!”

沉寂的并州老兵中,忽然爆发了一声怒吼!

他们是以决死之心上马的,他们冲向的似乎也不是那个近在咫尺的,燃烧中的大营,而是他们遥远的家乡!

在另一个冀州名士的家乡,正有人忙忙碌碌地从高门大户中往外抬箱子。

那些箱子有新有旧,但总归都是精致的,气派的雕花木箱,因此抬出去时家中女眷见了心疼,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有小妇人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嚎哭,这多少就有点吸引眼球。

抬出来的箱子越来越多,围观群众也越来越多,见到那小妇人啼哭,便更加指指点点起来。

偏偏家中仆妇婢女那么多,谁也不敢上前阻拦,于是直哭到家主回来才稍停了一停。

这位山羊胡的中年文士见她这副模样,立刻跺脚将她拉回府中。

“倚门啼哭成什么样子!你这浑然不知羞了!”

“妾不知羞!”那小妇人扬起脖子,尖声道,“这都是好丝帛好绸缎!一匹千文也不止!你竟都给了出去!家中女眷衣不蔽体,还知什么羞!”

“你既是妇人,有手有脚,如何不能纺线织布?!”

“妾的手脚是父母给的!妾若想嫁个田舍汉,也不嫁你审正南了!”

审配额头上的青筋就跳起来了。

“此战关乎明公问鼎中原!我现下用些家产,将来又不是不还回来!”

“这天下乱了多少年,谁听说过主公打仗,还要变卖谋臣家产?!”她气得嚷道,“你将家产都拿去充军资!大汉可有你这样的臣子!”

这个质问一点也没难住审配,“我非汉臣。”

他家的悍妇愣了一会儿,“你非汉臣,又是什么?”

“我是明公之臣,”审配冷冷地说道,“莫说家产,便是我这颗头颅,也是明公一人的。”

第425章

敌军终于现了疲相。

两翼的骑兵似乎已经撤了,南侧奴隶营外的敌兵也见少,于是乌桓人终于可以吐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这一口空气并不清澈,也不新鲜,它炙热,因此吸进肺里只感觉到一股火烧火燎的钝痛,至于其中的焦糊和恶臭则完全被交战双方忽略掉了。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昨天烧过一次的栅栏,明明已经泡在水里,今天竟然还能再燃起一次火光,然后终于变得漆黑而酥脆,在某一匹战马的践踏之下,连一声巨响都发不出,就轰然倒地。

他们在营地里留了几口井,起初有奴隶在匆匆忙忙地打水灭火,后来奴隶渐渐不敢在混战中上前,于是被头人点齐人口,再由士兵在后面用长·矛驱赶上前。

这些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奴隶里有汉人,但也有许多是匈奴人,鲜卑人,其余杂胡,甚至某个战败部族的乌桓人。当他们还在奴隶营时,他们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和血统而拉帮结伙,互相仇视。

但现在这种仇恨的眼神已经不存在了。当他们被驱赶着上前,再在汉军一轮齐射的箭雨中倒下时,他们的身份变得非常统一,再也不需要分清身份,甚至不需要分清彼此。

他们被扛着藤牌的乌桓人统一垒起来,代替栅栏,成为了新的防御工事。

那其中甚至也有死去的士兵,但乌桓人也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踩着他们父兄尚未冰冷,尚未僵硬的身体,咆哮着同青州军战斗!

在这座反复被争夺,反复被践踏的大营内外,他们都是如此战斗的,他们都不再关系自己脚下到底是自己的同袍还是敌军!

这片被烈火与鲜血反复洗礼过的原野呈现出一种黑红交织的色泽,但它最终还是归于混沌的红褐色——

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

蹋顿解开皮囊,用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他的喉咙又一次疼痛起来,并且疼得让他几乎无法开口说话,那根细而软的鱼刺似乎令他的喉咙彻底肿胀起来,于是喝下这口清水时,流经那处伤口的清水似乎一瞬间化为伸进喉管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伤口上。

等到清水落进胃袋里时,它们变成了鲜血,滚烫沸腾,让他几乎想要将它们再重新呕出来。

但他仍然克制住了自己,并且将冰冷的目光从北方收回。

已经过去两天了,乌巢的援兵还没有到。

没有主力步兵,没有骑兵,甚至没有一个穿过敌阵,满身是血冲进大营的信使。

如果能够见到那个信使,蹋顿想,他一定要用双手将他扶起来,再高声称颂他的勇气!于是整座大营的士兵都会知道,他们的援军马上就会来了!

但他望向北方,穿过烈火与焦尸,他能看见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青州兵,那些拿着武器,衣服的领口和袖口滚了红边,彰显刘备“汉室血统”的青州兵。

他们夜以继日,不知疲惫,不知恐惧地守在那里,每一次他带着自己的亲军冲上前,他们就会向后退去。

蹋顿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他只要将他们逼退,就立刻返回自己的中军。

于是片刻之后,青州兵又一次拎着弓·弩,扛着长牌,提着长戟地冲上来,一次又一次,直到他身边的亲军越来越少,而青州兵仍然闪着冰冷的两只眼睛,在烈火中不断地向他靠近,靠近!

“大单于,他们在渐渐退去,是援军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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