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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虽然平原与徐州两点成一线只有八百里,并不算很远,但考虑到中间有曹老板的兖州隔着,谁也不敢从曹老板的大本营门口狂奔而过。因此还是必须先往东走,绕路北海,再南下去徐州。因此他们的行动路线就比较特别,相当于是从徐州的后方跑过去。

虽说徐州境内动荡不堪,但他们一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士,而那些因战火而四处逃难的流民却没有这样的护卫,所以该向谁下手,趁火打劫的流寇山贼清楚得紧。

因而这一路对他们而言倒是十分平静,不要命下手的一次也没有。

他们不断南下,在徐州未被波及的地区绕行穿梭时,消息也就不断变得密集起来。

好消息是——曹操围困郯城十数日后,果然因粮尽而退;

坏消息是——青州兵退回兖州时,走了一条十分奇异的路线。

众所周知,兖州在徐州西北方向,若要退兵,也当往西北而去,但曹孟德选了一条南下的路,他绕行去攻伐了取应、睢陵、夏丘,一路大捷,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南下去淮南打袁术时,曹操终于又退回了兖州。

于是在平原城与黑刃闲聊时的那个设想,此时终于可以拿出来验证了。

——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

——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待他们路过夏丘时,青州兵已经退干净了,因而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返回,那些多半是在逃难中被冲散的人,听说战争结束,便连忙赶回了故土。

但夏丘城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大到房梁、窗棂、门板,小到陶罐、竹筐、干柴,至于金帛财物和猪羊米粮就更不必提。

然而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因为青州兵为这个城市留下了无穷的尸体。

当她骑马尚未走进这座小城时,便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而后则是满目的血迹。

那些尸体死状各异,有些死得很轻松,有些死得很痛苦,但没有哪具尸体是穿着衣服的,无论男女,都那样赤条条地挂在房前屋后,或是叠在路边。

于是那些陆续返回的人就开始在尸山血海里一个个的翻找,翻找他们的父母兄弟、爱侣儿女,他们茫茫然如游魂一般,眼睛里流着血一样的泪,在这座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里,将每一具毫无尊严的尸体翻过来看一看,面目是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身上有没有自己记得的胎记,如果没有,就继续在这座站满亡魂的死城里寻找,如果找到了,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可以将衣服脱下来,盖在那已经永不能开口,向他微笑的亲人身上,再将他拖出去,抱出去,扛出去,寻了城外的一处荒地,将他埋葬。

这样的城池已经不再区分昼夜,没有守城的士兵,没有执法的城尉,自然也没有更夫来报告时辰,也不适合住人,因而他们一行人露宿在了城外,得以看到许多人日日夜夜的城里城外徘徊,不停将亲人的尸体搬出去安葬的情景。

虽然现在已经寻不到一块棺材板,但那些活下来的人还在努力尽自己最后一分心意,于是当陆悬鱼穿梭在田野间时,便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葬仪。

有的人要捏泥偶,简陋得看不出五官,却也那样珍之重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楚地的风俗,他们要为亡者送去劳役僮仆,我大汉高祖起于沛县,这个风俗最为普遍;

有的人披头散发,打着一杆旗幡,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于是简雍便告诉她:那是信道的人,他们在呼名聚亲,想要将亲人的亡魂从黑夜茫茫的荒野上唤回,送他们去天上神明住的地方;

有的人在路边撕着衣服嚎哭,将手中的陶罐打得粉碎,还要继续敲打铁锅,于是简雍便告诉她:这些是吴地的人吧,听说他们认为鬼是有知的,能害人,所以想要将鬼吓跑吧,哪怕是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

还有些人默不作声,将写满字的黄纸压在石头底下,于是简雍便告诉她:没想到还有太平道的人,这些人相信鬼卒,他们要将人的一生功过写在黄纸上,而后才能将亡魂送往九泉;

“多奇怪啊,”这个平时一直在说说笑笑的文士注视着这片荒野上的人们,“要是平日里,这些人遇在一起,怕是早就打起来了,可你看他们,像是互相谁也看不见谁一样。”

“先生,”她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夏丘又不是什么名城,为何会有这么多不同籍贯的人来这里?”

简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慢地开口。

“那是关中与京洛地的流民,听闻陶恭祖仁德,因而不远千里前来依附。”

他的声音在耳旁回响,又好像在整片荒野上回响。

“他们躲过了董卓,躲过了李傕郭汜,却没躲过这一场。”

在葬礼的最后,似乎不管是哪里的人,都会拿出一件衣服,站在这布满坟茔的大地上,向着北方呼唤着他的亲人,那被称为“腹衣服”,原本应当是被死者穿过的,可是这些死者几乎没有剩下什么衣服,于是生者只能拿出自己的衣服,期盼着只要曾经被亲人触碰过,沾染了他的气息,就能令亡魂顺着这熟悉而亲切的气味返回到他的身边。

“阿母——回来啊!”

“阿耶——回来啊!”

“夫君——回来啊!回来啊!”

这样一个夜晚,是谁也无法安眠的。

她在帐篷外走来走去,却一点也不觉得孤独。

因为荒野上还有人在,一整夜地坐在坟前,或是继续忙忙碌碌地点着火把,在城内寻找一个希望。

他们也不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们与所亲所爱之人就在一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她踩着长草与泥浆,顺着那条曹兵退去的土路慢慢地走,路边也有尸体,一具叠着一具。

天色将明时,她忽然站住了。

路边的草丛里有两具尸体,身量未足,看起来一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那个少年的后背上露着一个血洞,扎得很深,不仅刺穿了他,还将他身下护着的那个小女孩儿也一并刺穿。

但即使如此,那个少年还是徒劳而用力地护着怀里的女孩儿……那并没有什么用。

大概是他的妹妹吧,她想。

她就那样站在两具尸体旁边,盯着看。

直到黑刃不解的声音响起时,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三郎是怎么死的吗?】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

【的确,和他很像。】

“小郎君,你在看什么呢?”

这突兀的声音让她惊醒过来,当陆悬鱼抬头时,她看到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站在她身边,笑嘻嘻地盯着她看。

她衣衫不整,满脸的泥巴与血迹,可是笑得那样开心。

“别看他们,”她说,“这是好事,他们都去享福了,都去了!我儿也去了,虚空破碎,万物飞灰,都去了好地方呢!光留下你我这样的人在这里受罪。”

她说着说着,脖子便得意地扬了扬,那幅神情像极了蕃氏。于是陆悬鱼忍不住便接了话。

“你的孩子,去哪里了?”

妇人那双慈爱又欣悦的眼睛望向了天空,包含着一个母亲最大的骄傲与期盼,于是她也跟着向上看了过去。

天亮了,云间透出了一丝光。

第100章

陶谦暂时还未回到徐州,因此简雍是在郯城与他会面的。

这人具体长什么样她是没见到,毕竟无论是从身份的角度来说,还是社交技巧的角度来说,她都不太适合跟这种大佬打照面……况且要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整个徐州被曹操一口气屠杀掉了几十万人,“泗水为之不流”,陶谦的情绪有多崩溃可想而知。

但崩溃完还得打起精神来做事,比如说曹军撤退时四处放火不说,还经常用尸体填井,于是官吏还必须得发动民夫慢慢清理填埋尸体,再重新掘井,否则那些被污染的水源来年将带来可怕的瘟疫。

几年前的瘟疫带来了黄巾之乱,徐州好不容易平定下来,这几年里也勉强称一句乐土,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流民慕名而来,现在又变成一地碎瓦颓垣了。

她在徐州暂留的这几日很少说话,几乎不出门与人交际,只偶尔在城外走一走,看看那些百姓的模样。

因而十天之后,大概也就是出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回到平原城时,小郎满眼期待地伸出了两只爪子,她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徐州好玩吗?好看吗?地里长什么?”他拽着她的衣角,圆圆的脸蛋上两个酒窝,满心满眼都是期待,“带回什么东西啦?”

她低下头,看着小郎,小郎抬起脸,盯着她,看她没吭声,于是那两条细细的眉毛就扭在了一起,整张脸都显得委屈极了,但还忍着,没有立刻哭出来,似乎想要等一等,看看她会不会回心转意,从身后变出一包糖来给他呢?

然而直到四娘忙忙地跑来将小郎拽走,董白和同心迎她进来,陆悬鱼还是那样沉默着没有吭声。

“小郎必是以为你既出了门,必定跟那些货郎似的,带什么好吃好玩的物什回来,”同心说道,“小孩子家的,哪里知道世道艰难,路途险阻呢?郎君这一路可还平安?”

还挺平安的,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董白看了看她的脸色,想了一想,“听说徐州大乱,民皆散走,想必……”

也不完全是这样,她想,也有很多百姓并没有“散走”。

他们在井下,在河里,在断壁残垣间。

也在天上。

不过这样的沉思没有持续很久,她们俩看到她这样沉郁的神情,立刻换了个话题,先讲了讲城中最近的琐事,比如说刘备遣来的仆人每天都会来两趟,刚开始来得有点敷衍,后来好像有点想给阿草当干爹,于是劈柴打水都变得非常积极了;比如说自她走后,李二坚持不懈地进行他那脱单计划,但至今没有进展;又比如说……秋收的季节过去了,大家满怀期待地种起了冬小麦,她租下的那块田地也不能免俗,活计都交给李二去做了,但她出城时发现李二并没有做那个,而是靠着那张坑蒙拐骗耍心眼的嘴在一家肉铺寻到了份短工,于是得来的工钱除却雇人种地,额外还能剩一笔藏下来,真是太神奇了。

正讲到李二的钱有可能藏在哪里时,小郎“蹬蹬蹬”地又跑过来了。

“你没带好吃的回来!”他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将它掰开,一边往里塞什么东西,一边有点不满地嚷道,“下次要记得呀!”

……然后就跑开了。

……她低头看看,是一块饴糖,因为被这熊孩子犹犹豫豫握在手里好一段时间,边缘都已经化掉了,因此放在手里黏黏糊糊的,看起来有点像那个不能言说的东西。

董白和同心的表情都有点微妙,董白立刻就想要起身去端盆清水过来帮她洗洗手,但她摆摆手,将那块化了一小半的饴糖拿起来,塞进嘴里。

“还挺甜的。”她看看那两个小心翼翼盯着她的姐姐妹妹,想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确实挺甜。”

为了让她说的话更可信一点,她还舔了一下掌心的那点糖汁。

……于是同心和董白的表情就更裂开了。

回到平原之后,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懒洋洋的状态,同心要照顾孩子,阿白要教小郎识字,四娘觉得织布缝衣做家务才是正事,但除此外也愿意跟着阿白学几个字,李二白天出门赚钱,晚上跑回来吃顿饭说不定还想偷偷溜出去。

而她是全家除阿草之外最有特权的人,她什么活也不做,麦子也不管了,园子里最后的几颗白菜也不管了,每日专心致志地四处乱转,在城内转时就徒步走,城外转时偶尔就骑骑马,每天都会去县府闲逛,有人要去军营送个口信时,她一般就抢着代劳了。

军营自然也对这位“隐于市井”的剑侠有所耳闻,因此都待她十分客气——关张麾下的兵营尤其客气,因而她仔细观察的这段日子里,发现了不少值得注意的新东西。

比如说,刘备麾下约有七千兵马,但其中五千人是田楷调拨到平原的,只能算是借给刘备,不能算刘备自己的兵;

他还有不到三百的骑兵,由赵云统领,但这支骑兵,以及赵子龙本人都是公孙瓒借给他的,也不能算是刘备自己的兵;

这两座兵营阵容齐整,虽比不上高顺的陷阵营兵精粮足,铠甲齐备,但看起来好歹也是正规军的模样。

而关张统领的那支兵马相比较而言就十分寒碜了。

他们驻扎在城西的一个小田庄里面,约有千人左右,每日操练也还勤快,但这支军队不仅全是步兵,而且其中七八百人都是矛手,这就很奇葩了。

哪怕不算大汉正规军才有的强弩,一支军队最基本也该有刀手、弓手、长牌兵这些兵种,矛手该有只藤牌做配套防护,但关张这支千人队除了长矛之外,还有一部分刀手,除此外只有护旗兵才配藤牌,这看起来就……

岂止不像正规军,简直比山贼好点不多。

再看看这些士兵衣衫褴褛的模样……的确比山贼好不到哪去。

她有点好奇地去打听了一下军需到底为什么惨到这个地步,一个小军校是这么回答的。

“郎君岂知,一支矛头不须五斤铁,城中随便一个铁匠都能打出来,而一柄环首刀至少十斤铁不说,锻打起来又极易折,不是熟手岂敢接这个活的?纵他敢接,也寻不出那些铁石,因此自然是矛多刀少。”

……就这还能打架的?她听得有点反应不过来,小军校揣度她的神色,便立刻又加了一句。

“郎君休小瞧了去,那等啸聚山林的蟊贼多半还只有长棍呢,比起来我们这已经不算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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