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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待兵马走过,他悄悄返回来时,看到有鸟儿在那块碑上落着,似乎在啄什么东西。

那几只鸟真是讨厌极了!这个孩子嚷嚷道,将军赏他的饼子被它们吃了小半块不说,还在上面拉了一泡鸟屎,呸呸呸。

可那到底是一块饼子,擦干净了,掰下来吃一小块,剩下的藏在怀里,他能吃好几天呢!

“你的父母呢?”她问道,“他们在哪里?”

“阿耶和阿兄被捉去了城里,”小孩子立刻说道,“听说那里需要人做工!”

“阿母呢?”

那张泥潭里滚过的脸愣愣地看着她,嘴巴张开了一会儿,嘴唇哆嗦着,“我阿母……”

那个孩子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但两道冲洗了脸庞的泪痕比什么话语都清晰。

于是她立刻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她温和地说道,“过几日淮安城就会被我们夺回来,你阿耶和阿兄都会回来的。”

“真的?!”

她点了点头。

“那将军为什么不去攻城?!为什么还要北上?!”

“害了你全家的人在北面,”她说道,“我得带着我的士兵追上他。”

“追上他!”那个孩子有点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尖利极了,却仍然抖得厉害,“追上他!”

“是的。”

那个孩子从小声呜咽,忽然变成了一种想要压抑,却无法压抑住的号啕。

那是惧怕吗?是仇恨吗?那里面有欣慰,或者是期望的泪水吗?

“他们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那个孩子在哭声中,还在断断续续地问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阿母?!为什么要劫了我阿耶和阿兄?!为什么要烧了我们的房子?!”

这些问题其实都可以用“坚壁清野”来回答,于禁不想在淮安城附近留下任何能为敌军服务的平民,不想留下任何攻城也许用得上的材料。

在这个时代,这个人的名声并不算坏,她想,他并不嗜杀,他杀死的,仅仅是那些他认为应当去死的人而已——至于那些人是不是一辈子辛辛苦苦守在田里,老实巴交耕田种地,养活父母妻儿的农人,他们有没有自己的人生,他们想不想这样悲惨地死去,于禁并不在乎啊。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她安抚地说道,“等我们打败他们……”

“他们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个小男孩大声嚷道,“我听说他们已经来了三次了!”

那双因为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因而凹陷下去的眼睛在悲愤地盯着她,等待她说出点什么来。

因此陆悬鱼沉默了很久。

“他们再也不会来了,”她说道,“如果兖州人想来徐州,他们要放下兵器,要和和气气,像你的邻人那样,像那些走在乡间的货郎那样,像一个大汉子民对另一个大汉子民原本该有的态度那样,我们才允许他来徐州。”

小男孩似乎听不懂这样的排比句,但他仍然被她认真的态度说服了。

“那,那就好,”他抹了一下花猫似的脸,“将军,你明天要继续往北吗?你们是在路上打仗吗?”

“嗯,嗯,”她不准备说很多,只是点点头,“大概是在路上打仗的,但也可能在路边打仗,这都不一定的。”

“往东北去二十多里,有个泥沱林,将军得小心点!”

“……什么东西?”

“那里远看是林子,长了不少树,其实里面都是泥地,可深着呢!几年前陈庄有人往那边去探亲,孩子贪玩,跑进林子里,据说就陷在里面,找不到了!尤其早起还有毒瘴,吓死人了!将军,你得多留心……”

小男孩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讲着“本地乡下人才知道的冷门地理知识”,她一边注意地听,一边思维发散了一下——

于禁呢?他知道吗?

第264章

秋夜渐长。

他们在巢湖旁扎寨那会儿,寅时天光已经乍亮,湖面上泛着橙红与墨蓝交织的波光,渐渐那一段橙红色的朝霞间透出金光时,早起换岗的士兵正可以迎着那抹朝阳舒展一下筋骨,去湖边看一看网子里是不是钻进了几尾鱼。待确定了朝食有没有一点加菜之后,再慢吞吞地去帐篷里躺下,而那时他的同袍们尚在酣梦之中。

但现下也是寅时,士兵们默不作声地从榻上爬起来,穿好衣衫,踩上草鞋,再用破布将腿绑得紧紧的,最后才掀开帐帘,一个个出门时,外面的火把还在劈啪作响,散发着桐油焦糊刺鼻的气味。

透过火把的阵阵黑烟,天幕间仍有许多星星不肯离开,仍旧居于高天之上,冷酷地注视着这座已经苏醒,即将整装开拔的军营。

在经历了疲惫的行军一日后,这个时辰起床无疑是痛苦的。

但还有比他们更痛苦的人,比如枕戈待旦,根本无法睡得踏实的太史慈,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士兵,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精神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

但好在他们坚持到了黑夜的降临,也好在于禁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不愿意在十分有把握的前提下安排夜战。

士兵们埋坑造饭,朝食是两个饼子,以及一碗肉汤,里面有煮过之后像泡水的纸一样口感的肉干,也有些艰难从沼泽地里带出来的羊,宰杀之后,那些羊肉来不及炙烤,切个稀碎就扔进了锅里。

因此这一锅肉汤浮着血沫,又膻又腥,难吃极了。

但士兵们吃得津津有味,连那些血沫也很珍惜地一起喝了下去,或许他们其中有些人是吃不惯这种味道的,但谁也不会如此娇气地表露出来。

这样一顿丰盛的朝食代表了即将来临的大战,因此多吃一点肉,就多攒出一分力气,也就多了一分活下来的把握。

至于那两个饼子,老兵们倒是不忙着立刻吃掉,而是只吃了一个,留一个揣在怀里。

“打仗时吃得太饱可不行。”他们这样交头接耳。

当灶坑里的火被熄灭,所有的物资都被装在车上,士兵们举起旌旗,拿起武器,准备跟着她继续出发时,陆悬鱼难得地停了下来。

“我有话要对你们讲,”她说,“今天咱们要打于禁,我原以为此人不过尔尔,因此分了三千兵给太史将军,要他去诱于禁出城击之,但他的确很强。”

在她身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抹浓稠而凝重的深红。

士兵们沉默地看着他们的将军,这支即将开始行军的长队如同林中的树木,风一吹,只有衣衫擦过的沙沙响声,寂静得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不过也仅此而已,”陆悬鱼说道,“他难道能胜得过我么?”

她看着麾下那些士兵,那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因此已经不能承受高强度作战的士兵,“你们杀得了曹仁,就同样能杀得了于禁,但这一仗与往常不同,你们必须听从我的命令——”

“我们都听将军吩咐!”

“将军要小人去死,小人也绝不迟疑!”

“不,”她说道,“我不要你们死,我要带着你们活着回到青州。”

“将军!”

“将军!”

“必胜!”

“必胜!”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亲随,忽然一笑,“去为我寻一架马车。”

太阳慢慢自林间升起,照亮了叶片上的露水,偶尔有鸟儿踩了一脚枝叶,晶莹剔透的露水便在叶片的抖动下轻轻跳了跳,然后顺着脉络一路向下,落在了高坐轺车的陆悬鱼额头上。

她抬起头时,正看见那只鸟儿舒翅膀,一声清鸣,自林间飞起,向着东北的方向一路飞去。

那里有种特殊的气味,那是盛宴的气息,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野兽、飞鸟、昆虫向着那里而去。

那正是她要去的方向。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于禁与太史慈已经简单地将自己的阵型整顿好,于禁还剩四千出头的战力,而太史慈这边则更惨一些,只有两千堪堪能战的士兵,剩余因为伤势过重,已经留在了后面的帐篷里。

当阳光洒落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战场上时,战鼓一声接一声,士兵的脚步也一步接一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张辽策马来到太史慈的身侧,见此情景并不慌乱,只低声同他说了一句。

“刚刚有斥候报信,将军将至,”他说,“最多不过一刻。”

太史慈猛地看向了他。

这一夜士兵们睡得也许并不踏实,而他则完全不曾入眠,因此两只眼圈立刻染上了一层青黑。

“那三千兵马久战疲敝,尚不及我领出的这一支——”

“所以将军要输给他看,”张辽轻轻地说道,“子义只要一心守住,我来从旁襄助便是。”

那张英俊但十分憔悴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一缕神采。

尽管因为这片战场上有双方的骑兵斥候往来巡逻,陆悬鱼不能写信同太史慈讲明,但只要她带来了这样一个口信,他便立刻明白了。

于禁并没有将全部的兵力都用在围杀太史慈上,尽管他很想这么做,但斥候报告说陆廉的兵马将至,他必须留出一支预备队来应付她,防止腹背受敌的困境发生。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斥候都不能接近那支兵马,仔细看一看士兵们面貌如何,士气是高是低。尽管他抓到的俘虏声称陆廉带的士兵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伤,但于禁仍然认为不能掉以轻心,他因此派了十几名斥候去探查,但每一人只要近了二百步内,便会被射落马下!

陆廉身边竟有这样的神射手!

但那些俘虏却又都否认了,他们说军中若论剑术,自然要推陆廉,但若说射术,那只有太史慈是独一无二的高手,现下太史慈就在这里,陆廉身边哪里又出来一个高手?

那也许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十几名,甚至几十名神箭手的把戏,于禁这样不确定地想,心中又升起了一个猜测:

陆廉既然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军中有什么事怕他看出来。

但他们远道而来,士气低落,兵卒疲惫已经不是什么需要掩饰的事了——那她到底在掩盖什么呢?

想起之前从淮水大营里逃出来的那些兖州兵所说的——

“陆廉亦身受重伤,可惜被她的士兵救回去了!”

自那一仗到现在,还不到十几天,她若真是濒临生死,勉强被救回来,只歇了这几天便能上战场了不成?

“将军——!”

“青州别驾陆”字样的旌旗慢慢从田野间的尽头升起。

她的士兵走得不疾不徐,但那面旌旗一瞬间便给了太史慈这边士兵无穷的勇气!

“将军来了!”

“将军来了!”

“将军在这里!”

于禁猛地转过头去,眉头紧皱,注视着那面旌旗——陆廉竟然有这样的声望,这的确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那些士兵经历了昨日的苦战,勉强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似乎只要他轻轻巧巧挥兵向前,他们便会一个接一个地颓然倒下,再也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可是现下只是见到了那面旌旗!这些身上的血迹尚未干涸的徐州兵便从身体深处迸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他们在嘶吼着迎击面前的强敌!哪怕身受重伤,哪怕鲜血将要流干——可是只要还剩最后一滴血,只要能等到将军的到来!他们就一定能从这场战斗中活下来!

于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眯起了眼睛,仔细查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兵马,他很快发现了一点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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