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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
想了半天,她还是没想出来该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躬身行了一礼。
“既如此,小弟过几天再来看望。”
陈定已经没有“几天”可过了。
这几乎是整条东三道上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的痢疾越来越严重,已经不进水米数日,起也起不来,更不用说下地行走。之所以还在队伍之中,是因为蕃氏是这条街道上的大姓,她总有几个兄弟帮一把手,将陈定放在推车上,推着走一日,换一人再走一日。
这样的时日无多里,陈定的脾气迅速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野蛮。
当初在雒阳城时,陆悬鱼作为他家的邻居,时常能听到的是蕃氏变着法儿的教训老公,孔乙己则低声下气,讨好求饶。
连打桶水回来稍慢些,蕃氏都能毫不留情地收拾他一顿,这位平时端着点儿架子,但十分注意体面客气的破落士人是个“气管炎”,几乎是整条街上都知道的事,甚至已经到了大家连提都懒得提的地步。
……羊喜虽然也惧内,好歹少夫人待他还有三分客气,不肯当着别人的面,高声下他的面子。
但蕃氏嗓门亮起来的时候,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所以,这个一只脚已经无可挽回地迈进死亡的陈定,这个脾气暴躁,时常骂些污言秽语,甚至见谁骂谁的陈定,这个性情大变,几乎令人感到陌生的陈定,并没有真的惹到哪个邻居。
大家只当他已经神志不清,谁也不愿同他较真。
陆悬鱼出了帐篷时,远远看着陈三郎端了一盆衣物回来了。
除了挨骂不吭声的蕃氏之外,这孩子除了要照顾母亲,每日安营扎寨时还要忙着为他的父亲清洗衣物,短短十数日,也已经瘦得快要脱了相。
见她过来,陈三郎停了脚步,放下木盆,恭敬又客气地行了一礼。
……大概自己真的是情商低,她想,她竟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
夜色渐深。
干柴越来越难捡,因此家家生过火,吃过饭之后,都会迅速将火堆扑灭,收拾未烬的干柴装起来,留待明日再用。
营地很早便陷入了一片漆黑,偶尔有人打鼾,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低声哭泣。
但听到哭声也不必大惊小怪,自从离了雒阳,几乎每一处营地,每一个夜里,都能听到这样的泣声。
区别只在有人是醒着哭,有人在梦里哭。
这样的夜里,也会有小动物跑过来想偷点粮米吃。
她背着弓,靠在树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周遭的响动。
一只草虫出了声,其余便慢慢开始在林间应和,灌木丛中还有许多窸窸窣窣跑来跑去的声音。
远远传来三更鼓声,草虫似乎也暂静了一刻。
营地里却传来了响动并不大,但十分奇怪的声音。
似乎是什么重物在地面慢慢拖行。
十分吃力,十分小心。
她睁开眼望去,从帐篷里爬了出来,小心翼翼向着营地外而去的,正是陈定。
他在往东爬,但东边是一片刺柏,她出入尚要小心,一个不慎便要刮破衣衫,陈定这样的状态怎么能爬过去呢?
“……陈大哥?”
趴在地上的陈定抬头望向了她,眼里带了一丝惊慌失措,又连忙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莫出声。
“……你要去那边做什么?”她小声问。
他双手抓了一把泥土,似是想用力坐起来,但最后还是又趴回在地上了。
“劳你,扶我去那棵老树下,”他喘着气说道,“我有要事。”
今夜难得既没下雨,又没乌云。
群星洒下一片星光,虽然黯淡,却宁静又悠远,望一望便令人不觉忘记今夕何夕,此地又是何地了。
陈定坐在那棵枯树下,费力地喘了半天的气,却怎么也喘不匀,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她坐下来,坐在他身边。
“陆郎君,”他费力地说道,“这些日子,蒙你照顾,我很感激。”
……这也不算什么。
但即使是她这种粗神经的人,都从这一句话里听到了不祥的意味。
他一双眼睛已经没有多少神采,却平静了许多。
比往日里那个有点端着架子,被她吐槽为“孔乙己”的陈定更加平静。
“我那般出言不逊,你却仍不同我计较。”
“我生病时,脾气也暴躁。”她想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这也没什么。”
陈定摇了摇头,他坐在草丛里,周围一片寂静,他的声音越也来越轻。
“我有件事想求你,可成么?”
她的眼眶有些发热,但仍然点点头。
“陈大哥请说。”
“我妻有舅姑兄长照拂,又有郎君友爱邻里,我是不必挂牵的。
“这些日子,她细心照顾我,憔悴许多,只希望她早早忘了我这恶言恶语的无用之人。
“只是三郎年幼,若将来品行不端,盼郎君能直言斧正。”他恳切地说道,“莫令他似他父亲这般好高骛远,终究庸碌无为。”
她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答应你,但陈大哥素有学识,怎么称得上庸碌无为呢?”
他缓慢地眨了一眨眼,摇了摇头。
“我年少时,曾立志报效国家,匡正纲纪,年长后只想功名富贵,荫妻封子,功名既不成,又羞于出外做事,不曾种过一粒米,织过一尺布,亦不曾有半分益处于友朋亲邻。
“而今回首,这一生一事无成。”
一身泥土,发髻凌乱的陈定坐在那里,似乎在回忆自己这辈子的许多事,脸上有悔恨,亦有愧疚,但最后还是长叹一声,重新看向了她。
“陈定愧对先人,求郎君将我下葬时,以发覆面,黄泉路上,我亦铭感五内。
“还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模糊得就快要听不清,但那两只眼睛离开了她的面孔,定定的看向东方。
她不得不凑到他的耳边,听他最后的叹息和哀求。
“求郎君……令我头颅向东……离雒阳……再近一些……”
第31章
陈定死了。
如果是在雒阳城,他大概会被埋在京郊的父母身侧,年年岁岁,得享子孙祭祀。
然而在潼关脚下,所有人都疲惫至极,没有力气去为他送别,甚至也没有力气为他多流几滴眼泪。
在这条通往长安的漫长道路上,死亡已经频繁得令人感到麻木了。
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失去亲人、知交、故旧,其中有的人死得略有一点体面,得以穿着衣服,裹着席子下葬;
还有些人没那么体面,撂在林间的浅坑里,只有孤儿寡母为他洒一捧土,但也还算过得去;
再差一档的,衣服也会被人剥了去,尸骨也会随意丢弃在路边或是水里,看那赤条条的,被鱼儿或是野兽咬坏的模样,有人会觉得心酸,但也有人觉得眼馋极了;
因此即使这样的归宿也算不得是最为悲惨的,还有些人连尸骨也没有,悄悄便消失了,不知进了谁的肚腹里,至少能让那人今夜得一个饱足。
因此能如陈定这般,不仅穿着衣服,裹了席子下葬,亲戚们甚至能凑出一段麻布给蕃氏和三郎,为他披麻戴孝,落在许多人眼中,简直羡煞人也。
林间雾气氤氲中,有人唱起了哀歌,很快便有人跟着唱和。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路过的百姓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有些驻足看了一会儿,甚至还有人跟着低低的唱和。
但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一瞥,继续背着包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去。
这样体面的葬礼,谁不夸他好命呢?
阳光渐渐升了起来,雾气开始散去。
蕃氏最后看了一眼丈夫的坟墓,她那张憔悴而苍白的面容上带着谁也看不懂的神情。
“我们走吧,”她说,“该上路了。”
过了潼关,离长安就近了。
傍晚安营扎寨时,一直在押运官府物资队伍中的张缗抽空跑回来一趟,问了大家一个十分重要,但谁也没想过的问题。
“算来路上大约再得十几天,便至长安了。”他如此开了场,“诸位可曾想过,当选何处落脚?”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住在咸鱼斜对门,之前在十常侍之乱时差点被盗匪打劫的一位街坊开了口,“董相国将我等迁来,难道不是早有安排?”
于是张缗那张因为路途颠簸也瘦了一圈儿,但仍然显得十分珠圆玉润的脸就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名牌包子。
“相国他……”他斟酌了一下,“他可能……可能日理万机……他……”
大家仍然有点发愣的盯着张缗看,终于李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雒阳百万之众,皆被他迁至长安,他竟毫无谋算不成?”
小心谨慎的张属吏从来不回答这么危险的问题,但他用那张包子脸对着李二,无言地点了点头,大家顷刻便明白了。
“那公卿们又居于何处?”
“贵人们自然有所安排,我等怎能与其相提并论呢?”
“若当真如此,我等岂不是要流落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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