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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泰尔斯被基尔伯特和姬妮用严肃的表情请出闵迪思厅时,他还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二十几天来,泰尔斯第一次踏出闵迪思厅的杉木大门,看着那架熟悉的深色马车,他一脸疑惑。

“基尔伯特会跟你解释。”姬妮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他心里紧张,她一甩手上的马鞭,轻盈地跃上驾座,简短地回答:“你所要做的,就是立刻上车。”

泰尔斯懵懂地转过头,中年贵族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个登车凳,轻轻摆放在地上。

“请吧,小先生。”

“姬妮女士不喜欢坐在车内。抱歉,您得忍受像我这样的老头子与你同车。”基尔伯特试图释放幽默的努力彻底失败,连两匹马都能感觉出他的心事重重,有意地避开他。

这是……怎么了?

怀着不安和忐忑,泰尔斯踏上登车凳和马车踏板,回头看了一眼闵迪思厅的护卫们,只见他们并没有要随他离开的意思。似乎感觉到泰尔斯的目光,以乔拉为首的剑士纷纷垂首示敬。

“他们不会跟我们走——一驾马车,这样更低调些。”基尔伯特淡淡道。

泰尔斯看看两人无比凝重的神色,忍住刨根问底的欲望,仅仅问了一句:“我们这次出发……还会回来吗?”

“取决于陛下的意志,”基尔伯特的语气有些沉重,“恕我无礼,但我们必须尽快出发。”

事情居然这么严重?

泰尔斯不再多话,干脆地坐进马车,紧随其后的基尔伯特轻轻关上车厢门。

昏暗的车厢内,依然是二十几天前的深红色沙发,沥晶点缀的玻璃,九芒星纹章装饰的车厢,以及微微发光的夜明涂料。

姬妮的马鞭轻快而有节奏,然而车速却比上一次基尔伯特驾驶时快上许多,当然,也颠簸许多。

马车的上下颠簸中,基尔伯特看着月色下的闵迪思厅渐渐消失在窗外,肃穆地看着泰尔斯。

“时间紧迫,我拣选重点说。”

除了在密室里的谈话,泰尔斯从未见过基尔伯特如此严肃,这让他心情忐忑。

“埃克斯特王国使节团,预定在新年前后到访星辰。”中年贵族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泰尔斯眯起眼,努力回忆着这二十几天的大陆史地。

埃克斯特王国。

终结之战的人类英雄,耐卡茹·埃克斯在北地所建立的国家。

北方巨龙,英雄之国,西陆之刃,星辰的北部强邻。

基尔伯特严肃地继续道:“北境传来急报:三天前,埃克斯特使团在南下中央领的路上……被尽数劫杀,无一幸免。”

泰尔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遇害者包括六名埃克斯特贵族,以及……摩拉尔·沃尔顿王子。”基尔伯特叹出一口气:

“他是埃克斯特国王兼龙霄城大公,努恩七世的独子,沃尔顿家族的继承人,下一任龙霄城大公。”

男孩倒抽一口凉气。

西方大陆第一强国,国王的独子,及领地继承人。

被劫杀在星辰境内?

“包括随行的星辰贵族在内,现场没有活口,线索全无,只有以遇害者的鲜血,在地上浇灌而成的一行血字……”

基尔伯特直视着泰尔斯的双眼,面带忧色地微微点头道:“星辰若在,帝国永存。”

璨星王室的家族格言?

泰尔斯一怔。

“这种拙劣、幼稚,明显就是嫁祸和挑拨两国矛盾的手段……”泰尔斯仔细思考着这件事的性质,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问:“真的有用?”

“很不幸——有用,而且很糟。”基尔伯特低声道。

很糟?泰尔斯心中一凛。

马车驶出了暮星区,进入国王大街,向着中央区驶去。

国王大街是永星城最大的街道之一,人流仅次于中央区以北作为交通枢纽,各国商人店铺云集的星聚广场,以及西城门侧下层居民们聚集的大集市。

与下城区和西环区还以火把和动物油灯照明的道路不同,国王大街上点亮的,都是仅次于东城区规格的不灭灯,路上渐渐多了许多行人,从卖艺的吟游者,轻声吆喝的店铺商贾(有些做夜晚生意的店铺,如成衣店和钟表店还开着门),到贵族们来去匆匆的家仆,往来应酬的官员,甚至也有真正的贵族乘马车或步行经过。

在这里,他们的马车毫不起眼。

坐落在暮星区与中央区的交界处,国王大街上非富即贵的阶层比例极高,相比起泰尔斯见过的星聚广场和大集市,这里显得较为保守和安静,少了前者的那股人声鼎沸的嘈杂热闹,和后者的那种本地市侩的粗鲁俗气,但即使在这里,道路的两边还是时不时能看见衣衫褴褛的乞丐和流浪汉,呻吟着向路人伸手。

幸好,马车所装的是单向玻璃,不虞被外面发现车里的动静。

但泰尔斯的心神此刻都在基尔伯特的话上,对这些街头景色都是匆匆一眼扫过。

前外交大臣的话语继续在耳边响起:

“关键在《要塞和约》。”

“血色之年的尾末,埃克斯特入侵,断龙要塞沦陷,从北境、崖地、西荒到东海,大半个星辰陷入战火。兵少将弱,王国几至绝境,刚继位的陛下甚至考虑,要征召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入伍。”

基尔伯特长舒一口气,目光出神,似乎想起当年的烽火岁月。

“出于西陆诸国对北方巨龙的恐惧,以及东陆夙夜和翰布尔两国对西陆事务的关注,我们在外交上全力斡旋,争取诸国干涉,最终逼得埃克斯特的兵锋不得不原路退回,签订和约,埃克斯特甚至被逼迫着吐出了在血色之年以前,在星辰所占领的一块荒地。”

“我是当年《要塞和约》的签字人,对此再清楚不过。”

泰尔斯眼睛一亮:“我们输了战争,却赢了谈判?”

基尔伯特点点头,脸上却不见轻松:“这才糟糕——与其说这是一份和约,毋宁说是一份屈辱记录。”

马车又往前驶出一段,路上多出了不少乞丐,有的甚至向着身为驭者的姬妮伸出手,但冷着脸的宫廷女官一概不理,马鞭越发轻快。

“在节节胜利,土地财富触之可及的时刻,被诸国联合逼迫休兵甚至割地,这种失败比输掉战争还可耻——埃克斯特的不少领主们,特别是南部与星辰接壤的大公们都愤怒不已,以至于《和约》甚至一度动摇努恩王的统治。这十年间,巨龙与星辰的关系一直在冰点之下,加上北境新发现了大批沥晶矿藏,东海又有着富蕴油源的深海鲸群……”

基尔伯特叹出一口气。

埃克斯特,一个仍在形成中的国家和民族——泰尔斯在心底道:需要战争来磨砺出整个国家共同体。

“埃克斯特的领主们,至少与我们接壤的三位大公,都在虎视眈眈地期待着战争——他们渴望着十二年前唾手可得,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大批土地、资源与财富。”

基尔伯特摇摇头,看向窗外,眼里透出悲哀:

“所以才有埃克斯特使团的来访,他们对重修《要塞和约》一事势在必得,更想重订两国边境线。”

“而现在,使节团在到达永星城之前,就被劫杀在半途——你能想象,当消息传回埃克斯特时的景象吗?”

马车颠过一块不平的路面,整个车厢震动了一下。

泰尔斯眉头一皱:“你认为是埃克斯特国内的领主们,策划了这起劫杀?就为了——挑起战争,争夺领土和资源?”

基尔伯特抬起头,他的目光在这一刻非常吓人。

“比这还糟。”前外交大臣冷冷地道:“埃克斯特采取的是选王制度,由大领主投票,共举国王——最近数十年里,沃尔顿家族已经在王座上坐了足足三代的时间——而努恩七世绝非人见人爱的美人。”

泰尔斯恍然道:“所以,这是埃克斯特部分领主们,对外索求资源,对内争取换王的共同需求?”

“近了,小先生,再往前一步,往前一步。”基尔伯特悉心引导着王国唯一的璨星血脉,淡然道:

“在使节团遇刺到产生后果的这段时间里,这件事的压力,将全部负荷在凯瑟尔陛下的肩上。如何决断,怎样回应,是战是和,方式如何,强硬软弱,光荣屈辱,一切的责任都由陛下承担——从现在开始,星辰所有的贵族,都会把目光牢牢盯死在复兴宫。”

“你的意思是?”泰尔斯疑惑地问着——哪怕再天才,他也并不在贵族规则的情境里,不能理解这件事情的意义。

那一瞬间,基尔伯特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而深刻,让泰尔斯捉摸不透。

“首先,这件事的处理虽然复杂,但无论是战是和,陛下都逃脱不了冷血无情、不恤民众,或软弱可欺、辱没星辰的指责,这会极大打击陛下以及璨星王室,在国内的声望和权威。”

泰尔斯的瞳孔猛地缩小——他开始理解“比这还糟”的意思了。

“其次,要处理这件大事,无论军事调动还是国家决策,都需要远超王室直属领地的力量,需要整个星辰的上下协作,领主配合,这意味着——陛下必须获取领主们,特别是六大豪门和十三望族的全力支持,而这绝非毫无代价!”

代价——泰尔斯心神一震——比如,星辰至高国王的下一任人选?

“再次,战争有利有弊,不仅仅带来危机,也带来星辰国内的权力重洗——经过战争的洗礼,弱者淘汰,老朽失位,强者得生,生者更强——部分领主们迎来末日,另一部分,则得到新生。”

在基尔伯特的灼灼眼神下,泰尔斯呆呆地坐在马车里,感受着颠簸和震动。

“最后,王室无嗣,星辰已经十二年没有继承人了,”基尔伯特的声音陡然升高:“有什么会比一场迫在眉睫的王国危机,更能逼迫着陛下提早选立继承人,为可能的战争,留下后路呢?甚至,一旦在此次危机中,某个德高望重的家族做出了顺服民望的举动,凝聚中小贵族的支持,谁知道他们能不能成为下一个璨星,下一个王室?”

沉默。

泰尔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他听懂了基尔伯特的意思。

只是他被烧脑而细思恐极的事实所震动,久久不能释怀。

基尔伯特看着他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

但愿,这种数千年来,残酷而血腥的游戏,不会把这位聪明而具有天赋的小先生吓退。

过了好半晌,泰尔斯才哑然地开口

“所以,这不仅仅是埃克斯特方面的意愿:战争和换王。也是星辰国内许多人的意愿:角逐王室。”泰尔斯艰难地补出最后的结论:

“使节团遇刺,是诸多政治因素合力的结果……是在两国野心家们的默契下,必然发生的事情……”

“是吧。”泰尔斯吐出最后两个字,用的是肯定句。

基尔伯特担忧地看着他的状态,犹豫间眨了眨眼,还是开口道:“鉴于目前王室的态势,您的存在和亮相,无论在国内面对众领主,还是在国际上面对埃克斯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为您的安全所计,我会向陛下建议,推迟承认您的……”

“值得吗?”泰尔斯没有在意基尔伯特的话,他轻轻地出声,打断了中年贵族。

基尔伯特眉头一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期待并盼望战争的到来?”泰尔斯无力地问着。

“这不是什么棋盘上彼此吃子计数的游戏,”泰尔斯缓缓地闭上眼睛,捏紧拳头:“这可是战争,是两群活生生的人,面对面站着,合理合法地,彼此剥夺生命,直到一方被剥夺殆尽的……战争啊。”

“他们经历过血色之年的灾难,为何还是有人期待着战争?”

“就为了一顶王冠?为了在残破枯朽的王国里,在贫瘠饿殍的土地上,在麻木不堪的人民中享受权威与权力?然后艰难惨淡、提心吊胆、疑神疑鬼地统治上二十几年,再把同样的不幸,强加给自己的后裔?”

“值得吗?”

基尔伯特想要回答,却一时语塞。

没有答案的泰尔斯神情低落地摇摇头。

然而,这大概就是历史。

人类行为的历史。

车厢内又是一阵沉默。

马车驶离国王大街的繁华,车外的乞丐越来越多,姬妮不得不动用马鞭吓走他们。

“这不只是战争,”基尔伯特面有忧色地看着他的学生,轻声道:“这是政治。”

“我们都是以权力为目标的赌徒。”

“土地和人民,不过是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

“胜负之间,不过是筹码的转移。”

“这就是贵族与国家的游戏。”

泰尔斯抬起目光,无奈地轻笑一声:“是啊,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权力的游戏,群鸦的盛宴。”

但我不喜欢这样。

他的内心,一个声音小声地道。

泰尔斯的余光转移到车窗外,那里,一个乞丐脸色愁苦地伸出手,摸向车轴。

看看这群王都里的乞丐,泰尔斯低沉地想道:这已经是一个残破不堪的王国了——

等等!

马车路过一盏明亮的不灭灯,泰尔斯双目聚焦,瞬间看清楚了那个乞丐的手。

那是一双粗糙而布满茧子的双手。

但茧子不是均匀地分布在他常见的,劳动者和乞丐们手掌惯常触摸和负重的区域,反倒是——集中在拇指和食指,以及虎口附近。

他的大脑马上转动起来。

他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也见过这样独特的茧子。

娅拉·萨里顿。

泰尔斯一惊,转向另一个乞丐,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基尔伯特!”

中年贵族疑惑地看来。

只见泰尔斯不动声色地道:

“不对劲。”

“这些人不是乞丐。”

男孩深吸一口气:

“他们……他们是……”

约德尔嘶哑的声音自虚空中幽幽传来,接过他的话:

“是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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