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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婆在一群人突然出现在庙里的时候就察觉了,不过她那会儿在挑谷子,腾不开手来照看这群外乡人。

至于他们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些什么‘三百年前’,土地婆听到归听到,但也没细想。

总归是人家的私事,她一会儿把人送出去就行了。

这会儿陡然听到他们说有两个土地公,土地婆擦开猛地想起自己这几日来心神不宁,在睡梦中偶尔能看到的断断续续的画面――

“对不住,我来晚了……晚了啊……”

“先生已经来得很快了,何晚之有?”

“太晚了,我太晚了,我要是能早点来,他们也不至于全部……”

“先生不必自责,人各有命罢了。”

这些画面并不连贯,一眨眼就变成另外一幅样子:

“你骗我,框我在此三十年!我连出土地庙都做不得!”

“……是了,你最开始已经讲的很清楚,是我想长生,才来当的这个土地神……我他妈现在不想当了,让我死!让我死!”

“八十年了,八十年老子都没跟人说过话了!”

“不行,我得背典籍,不然我连这些全都忘了,我还怎么突破,飞升?”

“终于!终于我研究出怎么托梦了!就算托梦一次要让我沉睡三年,也足够了!”

“我得拜托人找到我妹妹,照顾她。当时带她走的那人说符师一脉有独特的吐息之法,似乎是彭祖一脉流传下来的咒术,活个三百年不难。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过去多少年,她还在不在人世。”

在土地婆的梦中,最后她一直梦到的说话的这人,定然就是一位土地公。

那刚刚那些年轻人所说的‘两个土地公’,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知道些什么?

土地婆的碗掉在地上,让苏苒之他们立即噤声,赶紧去别处讨论了。

到了‘神仙’的地步,就算是土地神这样的小仙,在大限将至的时期,也是会在冥冥中有所感知的。

这就是常人所说的‘气数已尽’。

但又因为土地公婆只有十六户人家在供奉,香火不算多。

因此感知到的总是断断续续的,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梦中那是自己的生死劫。

土地婆到底是一个好奇心不算太强的神仙,她喜欢白纸一样单纯的小孩子,也喜欢勤劳的男人和女人。

她觉得,他们半山村这样的氛围,百姓们再安居乐业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除非地动山摇,导致两天被毁,房屋坍塌,百姓流离失所。

不然他们这两个土地神是一定会在这里守护着村子的。

因此,她完全没把后面她梦到的那个土地公跟自己和相公的生死劫联系在一起。

土地婆见自己把人吓走了,蹲下捡起地上的碗,发现碎是没碎,但是缺了一个豁口。

好让她心疼。

土地公傍晚回来的时候,她还拿着自己碗给他说:“最近可真是有点流年不利,萃了我的‘气’的碗,怎么说豁了个口子就豁了啊。咱这土地啥时候这么结实了?”

土地公一脸的凝重。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破碗,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但他为了不让妻子担心,抬手拈着碗,想要把这豁口抚平。

哪想到手刚摸上去,粗粝的皮就被这豁口被划破了,血顺着碗延滑下去。

这一幕就连土地婆都察觉到了不对。

她说:“这……最近咱们要有血光之灾?”

土地公见她想到了,便点点头:“我在山上搜寻了一圈,发现平常那些想拐走小孩子吃掉的小妖和山鬼基本上都缩在洞里,不出来作恶了。”

对于灵智未完全开的小妖来说,能让他们放弃小孩子血肉的诱/惑,转而龟缩不动。

那定是有其他实力更为强横的妖压着他们一头。

在半山村里,基本上每个大胆的孩子都有过被山鬼‘勾魂’的经历。

在一个人走在荒郊野外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叫自己,千万不要回头应声。

因为你并不知道那叫你名字的是不是人。

只要应了声,就被山鬼给记住了,晚上他就会把魂勾跑。

很多人晚上一睡,再也醒不过来,就是因为魂没了。

若不能在三天之内让神魂归位,那就算是大罗金线,都阻挡不了这个人去见阎王。

当然,这种山鬼勾魂都是小把戏,只要半夜有命中带煞或者命硬的长辈守在旁边,连守七七四十九天,便可破解此术。

大部分没有被破解的,也都是由土地公上山去跟山鬼要人。

只要山鬼还没来得及吃,那么基本上都能要回来。

土地婆把自己那个碗放在一边,心疼的给自家老头子看伤。

“哪咱们该怎么办,去给隔壁天问长传信?”

他们土地公没多少仙气,就是吃十六户百姓们的供奉而生的。

地动都阻止不了,更别说跟强大的妖怪硬碰硬了。

土地公说:“成,那我们这就给天问长传信。”

他不敢出山去天问长,就算一来一回的时间很短,但他也担心那短短时间内,不知名的强大妖物出现,自家老婆子一个照面就没了。

土地公传信是几张树叶拼接在一起,上面用今年新收成的谷子拼凑出一行字:半山村大凶,请求仙长救援。

-

苏苒之一行人到了村口角落,那位内门弟子也恭敬地问苏苒之:“师姐,请问两位土地公,当真不是同一位吗?”

在踏入土地庙之前,他蹲在白雾中,曾凑近了去观察土地庙,而且也观察得分外仔细。

他能看到那供桌上原本应该有两位土地泥塑,但最后从外面看只剩下半具残破的……

可就算这样,也不能避免那半句残破的泥塑,跟刚刚看到那位土地公的泥塑一模一样。

泥塑都不变的话,里面活着的尊神……变的可能性不大。

这位内门弟子最想知道的是,苏苒之到底是怎么能一口咬定两位土地公不是同一位呢?

苏苒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说:“感觉。”

内门弟子:“……”

“我与那位残缺泥塑的土地公之间有感知。”

话音刚落,秦无看了她一眼。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这会儿保护好苒苒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内门弟子并不知晓苏苒之的身份,但能看到她的内门弟子身份玉牌。

再加上掌门对苏苒之现在的态度都可以说得上是尊敬,他这会儿也只能点头。不再继续追根究底。

秦无目光落在苏苒之身上一瞬就移开,随即看向这位提问的弟子。

他跟着人不大熟,最多就是当年在演武场上曾有过几次切磋。

但不难看出,这是一位认死理的弟子。

他说:“当我们在白雾中时,看到的那半边土地公泥塑,能看到下颌处有裂纹,虎口稍微有些扭曲。与刚那位崭新泥塑的土地公不一样。下颌处一般是说话方式不同而导致的改变,而虎口的扭曲则是因为两位土地公习惯性的动作不一样。”

掌门刚想开口说‘星霜是符师,对天道规则的感悟比旁人深,自然有她的道理。’

毕竟不是每一件事都能与时速逻辑严丝合缝的对上。

结果秦无此话一出,不用任何‘玄乎’的解释,就能跟苏苒之的‘感知’合上。

掌门第一次仔细的打量秦无,他对于这种聪颖的弟子,从来都是发自内心喜欢的。

他刚想开口夸秦无,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秦无的名字。

只知道他夫人叫任星霜。

这会儿当着众位弟子的面问名字有点不大好,可要是叫人家‘任先生’,也感觉哪里怪怪的。

掌门只能说:“你说的不错,见微知著,若是能沉下心修炼,以后定有大出息。”

“多谢掌门夸奖,晚辈谨记。”

三百年前的半山村像一处世外桃源一样,蝉鸣、鸟叫声不觉,还有女子敲打衣服浆洗、孩童玩耍嬉闹、男子在吆喝黄牛拉犁的声音。

处处都是生活的气息。

就连阳光照在人身上也是暖洋洋的,映得苏苒之看向秦无的眼神亮亮的。

其中的喜欢溢于言表。

一般在她这么看过来的时候,两人都会相拥着亲吻,秦无会克制的抱着苒苒,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但这会儿,秦无除了被亲自看得耳朵微红,什么都做不了。

掌门人轻咳一声,详细把卷宗上所说的半山村三百年前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苏苒之听完后紧接着说出自己的推断。

“既然如此,那一直镇守着此处,保住着百姓灵魂的应该是后面那位土地公。”

至于前两位土地公婆到底怎么了,不用说大家也明白。

掌门还有一事暂时想不通:“按理说,土地神都是依靠百姓们信仰而存在的,半山村已经不复存在三百年余年,那位残缺的土地公到底是如何做到屹立不倒,还能跟强大的骨龙平分秋色?”

苏苒之之前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她很快想到自己第一次给方沽酒前辈望的气。

那一簇簇的白气中会升腾起玄黄功德之气,逐渐稳固方沽酒的神性。

白气自然就是存在于这片‘净土’上的十六户人家,也不知道上一任土地公在临死前到底做了什么安排。

能让十六户百姓的残魂忘却自己已死的事情,日复一日的种田劳作,把功德之力馈赠给方沽酒前辈。

而百姓们则因为有方沽酒和土地庙的保护,得以安宁的过日子。

这两者逐渐形成一个闭环,骨龙没法撬开其中一点,便只能与方沽酒僵持着。

只不是知道现在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居然被骨龙找到了疏漏,差点连土地庙都给毁了。

但就算现在土地庙还在,但方沽酒肯定也是强弩之末,不然苏苒之他们不会踏入就来到供给他玄黄之气的‘净土’。

而应该是那只有半块泥塑的土地庙才对。

方沽酒应当也是知道,在他修炼有成,能脱离百姓供奉之前,这片净土绝对不能毁。

不然他连带着所有百姓都得魂飞魄散。

这些全都是苏苒之的猜测,事关望气的事情,她绝不能暴露出来。

于是便说:“这个只能等我们救回那位土地公才能知晓了。”

掌门问出后其实也后悔了,苏苒之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么多。

正想着,一位在院中晾衣服的女子看到了他们一行十一人。

对于蹲在自家院墙外的陌生人,她表现出了极度害怕,当即尖叫起来。

尚且留在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出来了,他们见一群人不像是偷鸡摸狗之辈,再加上身上还带着剑,态度稍微和煦了一点。但依然抄着家伙,面带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来村子里做什么?”

那位内门弟子道:“我们是隔壁天问长的弟子,这是我的身份腰牌。我们来这里寻找……”

掌门见他要和盘托出,赶紧打断,说:“我们只是路过你们村,我们准备上山捉妖的。”

这玉牌村民们可能不太认识,但上面的图案就跟天问长那几个字写得一模一样。

“你们当真是仙长?”还有人稍微有些怀疑。

“肯定是肯定是了,他们看着样子都跟咱们庄稼汉不一样。”村民有的心直口快的说。

“就是就是,最后说话的那个可能是他们头头,那气度太超凡了。”

只是外表看起来超凡脱俗,但其实一两银子都用得抠抠索索的掌门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了掌门人这个地步,普通老百姓的夸赞对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感觉。

他微微颔首,对着最开始那位受惊了的女子说道:“我们刚刚只是在讨论该如何捉妖,不是故意在旁边吓你。”

随即,他们拒绝了百姓们的邀请,打算在荒山上到处走走看看,想要找到那位跟骨龙对峙数百年不落下风的土地公现在在何处。

苏苒之也是这个想法,进入到这残魂存在的净土上,她闭目可见的能力可以用是可以用。

但苏苒之此前听过秦无说,当她闭上双目打量的时候,已经踏仙途境界后的秦无是稍微有些感知的。

当初水下那条大黑蛇的在苏苒之闭目打量时,想必也是有所察觉的。

因此,苏苒之才不敢妄用自己的能力,万一这‘视线’扫过去,热得正在跟骨龙生死决斗的方沽酒分心,那么她当真就害人又害己了。

-

这会儿,苏苒之也觉得掌门人选择用脚步丈量荒山是非常正确的。

他们朝着村外走去,穿过那些农田,分明还能看到山上的景色。

但身为外来人的他们,却是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在农田的尽头,他们就像是触摸到了铜墙铁壁一样。

“咱们上不去。”一个弟子说。

“嗯,出不去……”

他们打量着那些耕田的汉子们,好像没人触及到这边界限,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上去。

苏苒之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声,但掌门注意到了她这边,对她说:“你发现了什么?”

她开了口:“土地婆刚刚说土地公上山去了,她一个在土地庙……”

“对,那一定有上山的方法。”

“只是这条路走不通。”

苏苒之抿了抿唇,说:“但愿吧。”

他们问了一位准备回家的汉子,汉子神色间满是错愕:“上山?山上有山鬼的,上山去干什么?”

“我们去捉拿山鬼。”

汉子挠挠头,一脸憨厚地说:“我没上过山……不对,我上过山吧,我记得我小时候上过山,但我已经好多年没上过山了。”

上山似乎已经是他很早之前的记忆了。

就在掌门要放弃的时候,苏苒之客气问到:“那村子中最近有人上过山吗?”

“这个有,我家那个臭小子,今年才五岁,天天吵着上山去玩。”

一个外门弟子追问:“那你都没上山去找你家孩子吗?”

“不用我找,他们自己能回来。咱们村有土地公和土地婆呢!”

话是这么说,大家都能看出男子神色有些僵硬。

他自己好像能察觉到其中逻辑有些不对,但却又反应不过来。

苏苒之说:“我们想上山,得去找小孩子们。”

那位内门弟子问:“可……为什么小孩子能上山?”

苏苒之和秦无默契的对视一眼,说:“我只有一个猜测。”

“说吧说吧,我们都相信师姐和师姐夫。”

师姐夫秦无道:“此处百姓们都是残魂,可能会缺失某段记忆。我猜测,这个世界就是根据百姓们的记忆构建出来的,如果他们剩下的记忆中没上过山,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不会踏出自己的地图之外。”

这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如果还活着,他们一旦有了想出去的念头,那么会很快付诸于实践。

但死了的话,就只能按部就班的重复自己记忆中仅剩的东西。

就算能察觉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对,但也想不处一个解决办法。

至于小孩子们为什么能上山,这个恐怕也因人而异。

有些丧失了对山上记忆的孩子,应当也不会上山才对。

但还是有孩子对幼时爬过的山有记忆,现在就要找到他们,看看能不能带自己上去。

苏苒之一行人重回村子,才发现刚刚那一群出现在土地庙之前的孩子们全都不见了。

问了村民,村民们也很惊讶。

“对啊,人呢,这个点他们爹娘不会叫他们回去的。”

看了一圈后,他说:“你们跟我来,去铁牛家问问。”

到了家里后,孩子的娘在做饭,一家人都没发现孩子丢了。

“可能是在他哥家去了,刚才我还在门口看见呢。”

没人觉得找不到孩子有什么奇怪,山里的孩子野惯了,晚上能回家就成。

女人一听是仙长们要找孩子,当下十分开心:“难道我们铁牛有修仙的资质?我这就去找。”

苏苒之敏锐地发现远处的山有些看不清了。

她说:“起雾了。”

天问长弟子们全都紧绷了起来,对他们来说,‘雾’就等于‘死’。

村民们尚未察觉到危机,说:“奇了怪了,大中午的怎么会起雾,太阳……太阳下去了……”

不知不觉中,那些亲切的虫鸣鸟叫全都消散了。

苏苒之面色凝重:“我们得保护好村民。”

有他们在,才有信仰,才能支撑方沽酒在骨龙压制下不落下风。

村民们在神色渐渐僵硬下来,他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每个人依然站在原地,保持着刚刚的动作。

大家自发的把村民们挪到土地庙跟前。刚刚还跟他们说话的土地神这会儿不见了,殿内空空如也。

掌门说:“只要等骨龙来,就给他们拍下求救符。”

“是!”

骨龙来的比大家想象中更快,他牙齿上染着血,龙骨边还有被撕破的小小的衣服。

苏苒之不惧狂风,直视着骨龙。

骨龙粗粝的鼻息喷在众人脚下,他似乎察觉到人数不对,而且里面还有不少生魂。

骨龙一张嘴,一堆碎泥土从他齿缝中滑落。

半截泥做的手握着一个豁口的泥碗掉下来,在众人面前摔成好几瓣。

这是土地婆的碗。

刹那间,亮光四起,求救符拍亮了一片。

“不自量力!”

骨龙嘶吼一声,大口一张,琉璃碎掉的声音响彻众人耳边,那些光柱也都被白雾淹没了。

掌门怒吼一声,拔剑而起:“恶妖尔敢!”

然后他被骨龙一爪子拍飞出去。

“弱小。”

那只碗已经碎成两瓣,断裂面有一道蜿蜒的血线。

苏苒之脑海中蓦然出现方沽酒当年的声音:“前辈……仙长,在下、在下打算在此勤加悟道,等修为突破到更高一层时,摆脱泥塑桎梏……”

方沽酒说的是:“那时,我就有办法压制骨龙了。”

骨龙拍飞掌门后,他牙齿间又漏出一条半死不活、巴掌长的鱼,还有好些谷子。

很显然,孩子们在去给土地婆婆钓鱼时,被骨龙吃了。

同时身亡的还有赶过去保护他们的土地婆。

掌门没料到这骨龙力量居然强大到如此地步,他用了可以增强实力的丹药,继续跟骨龙缠斗在一起。

因为掌门不要命的打法,骨龙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在这期间,其他弟子们重新拍求救符。

苏苒之则捡起半边碗,把那谷子收起来,吹走上面的灰尘。

然后,她把谷子放在碗中。

秦无似乎懂了苏苒之的意思,接过碗,说:“供贤德七年新收粮食给土地公方沽酒!”

他话音刚落,苏苒之也将功德蕴含在声音中,说道:“方前辈,《道间即事》中写方寸怡怡无一事,粗裘粝食地行仙。您不是已经悟透其中道理了吗?”

怎么还不突破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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