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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梵现在何处?”

静默了片刻后,皇帝一边随口问道,一边捧起了书案上的茶盅,茶盅挡住了他半边脸庞,让他看来高深莫测。

岑隐就答道:“臣将杨梵囚于西桂苑的地牢中,杨梵已经招认。为圣驾安危,臣把杨三公子、杨五姑娘等杨家一众随行人都请到了西桂苑,只等皇上旨意再行处置。”

一听到“杨五姑娘”这四个字,皇帝一阵心神荡漾,眼前不由浮现杨云染那窈窕的身形……

皇帝眸色更深了,心口火热。说来杨梵虽然犯了错,可是美人何辜!

岑隐见皇帝似有不舍,便继续说道:“皇上,还有一事……事关杨五姑娘……”

皇帝微微皱眉,挥了挥手,道:“阿炎,你先下去吧。”

封炎从善如流地抱拳:“是。”

他俯首的同时,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起来。他这件事办得这么漂亮,蓁蓁一定会高兴的吧?!

封炎退下后,皇帝淡淡道:“阿隐,你有话就直说吧。”

岑隐沉吟了一下,这才含蓄地缓缓道:“臣之前请杨五姑娘去西桂苑暂住时,厂卫无意中从杨五姑娘的贴身丫鬟身上搜到了一味药……”

药?!皇帝眉头一动。

岑隐继续道:“曹千户对药理有几分研究,发现那是‘玉生香’。”

听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双目微微瞠大。

“玉生香”是药,却不是什么用来治病的药,服下玉生香,女子的脉象就会发生改变,产生如珠滚玉盘之状的滑脉,所谓滑脉即喜脉。

这种药与身体无益,可是数百年来后宫之中却屡见不鲜,时常有嫔妃为了争宠,服下此药假装育有龙胎!

皇帝好一会儿没说话,额头、手背那凸起的青筋无声地宣示着他心底的愤怒。

后宫三千佳丽,皇帝自然是见惯了女子之间的争风吃醋,有些小事对皇帝而言,无伤大雅,然而,皇家子嗣是大忌,不容一丝混肴!

杨云染她这是把他当猴子耍呢!

皇帝霍地站起身来,冷冷地丢下一句:“你看着办。”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皇帝已经自己挑帘出去了,只留下那数以千计的琉璃珠子串成的珠链在半空中躁动不安地跳跃着……倒映在岑隐彷如一汪幽潭般的瞳孔中。

那一串串珠链渐渐归于平静,书房里也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岑隐站在原处,他转头看向了窗外。

庭院中的晚菊掩不住颓败之色,秋风中,片片金色的花瓣随风飞起,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岑隐伸手穿过窗户随意地折下了一枝残菊,放在鼻尖嗅了嗅。

晚菊灿烂如金,却在那妖冶夺目的美人映衬下,黯然失色。

秋风愈刮愈猛,吹来层层叠叠的阴云,遮天蔽日,黄昏的天空越来越阴沉,那些还在猎场的人唯恐暴雨来袭,陆陆续续地提早回了猎宫。

然而,没等老天爷降雨,一场无形的风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猎宫袭来。

“什么?!皇上下旨夺了庆元伯府的爵位?……这怎么可能呢!”

“谁让杨家出了不孝子呢!官匪勾结,收受贿赂,还真是胆大包天了!”

“可是……杨家姑娘不是正得圣宠吗?”

“皇上这次龙颜震怒,已经责令那杨五姑娘去圆华寺剃度,为杨家祈福赎罪。”

“这么说来,这杨家算是完了……”

随着众人的窃窃私语,皇帝的这道旨意像是长了翅膀般在天黑前就传遍了整个猎宫,猎宫上下都知道庆元伯府以教子不严为由被皇帝夺了爵位,杨二老爷杨梵被夺了差事,就连杨云染都不能幸免。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毕竟昨晚杨云染还因为怀了龙子得了皇帝的怜惜,连杨家似乎都要因此鸡犬升天,这才一夜过去,风向竟然又变了。

细思起来,“收受贿赂”之罪可大可小,往年皇帝也以罚银的方式惩戒过几个受贿官员,基本上都是轻轻放下。

可是,“官匪勾结”恐怕就犯了皇帝心中的忌讳……

当楚青语从贴身丫鬟连翘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一时有些懵了,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乱哄哄的。

“啪!”

青花瓷茶盅从她手中滑落,直直地摔在了青石板地面上,无数碎瓷片以及热茶水飞溅开来,不仅弄得她脚下的地面一片狼藉,也溅湿了她的裙角,淡青色的布料因为沾了水变深了不少,那一滩茶水渍看来尤为突兀。

“姑娘,您没烫着吧?”连翘紧张地问道,然而楚青语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怔怔地僵坐在那里,俏脸褪去血色,眼底思绪翻腾。

怎么会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啊!

楚青语在心里反复地喃喃自问,一遍又一遍。

杨云染将会是诞下太子的人,怎么会被送去圆华寺?!

明明庆元伯府至少还要辉煌十年,直到那场狂风骇浪搅得整个大盛天翻地覆……

一切都变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楚青语惶惶不安地绞着雪白修长的手指,双眸死死地盯着绣在裙脚上红艳似火的朱槿……

如果一切都变了,那么封炎又会怎么样?!

想到封炎,她心口砰砰砰地加快,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膝头的裙裾,将原本平整簇新的裙子捏得一团皱。

没有了楚青辞,却来了一个端木绯……那么,如果楚青辞犹在的话,端木绯还有机会趁虚而入吗?!

佛曰: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万事皆有因果。

难道说……这一切超出她预料的变化真的都是因为楚青辞早死了半年引起的?!

忽然,一阵微凉的晚风猛地自窗口吹了过来,吹得窗扇“咿呀”作响,那声音凄厉得好似一声歇斯底里的悲鸣般,惊得楚青语浑身一颤,猛然惊醒过来。

“姑娘……”连翘收拾好了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又给楚青语上了热茶,目露担心地看着她,“奴婢服侍您换一身衣裳吧?”

楚青语正心烦着,哪有心情换衣裳,挥了挥手想打发连翘,但是话到嘴边却想到了什么,面色又是一变……

对了,她差点忘了“那件事”,杨家是在“那件事”后如日中天的,一时风头无人可及。

虽然现在杨家一时被皇帝夺了爵,却并没有走到绝路,宫里还有杨惠嫔,杨家几个儿郎的差事也没有受到影响,所以,杨家势微应该只是一时的,杨云染必然能够再回来!

就如同杨云染本来应该在万寿宴后就进宫的,之后没两个月就传出了喜讯,如今她虽然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却还是在这个时候怀了身孕,结局终究没有变。

是以古语有云:殊途同归,其致一也。

还不能放弃杨家!

想着,楚青语的眼眸变得坚定起来,嘴角微微翘起。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未免不是一个机会!

楚青语急忙吩咐道:“连翘,赶紧收拾几件皮毛披风,还有准备些银……”

她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忽然想起这次出行并没有多带银子。

楚青语心里懊恼不已,无奈地朝梳妆台上的梳妆匣子看去……如今也只能临时整理些首饰了。

内室中随着楚青语的吩咐而忙碌了起来,连翘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

夜幕早已经完全落下,屋子里点着几盏宫灯,将里面照得灯火通明,一直到深夜都没有熄灭。

这一夜,暴雨来袭,雨珠敲打在瓦楞、窗格、树枝和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连绵不绝。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直到黎明旭日冉冉升起,方才停歇。

天方亮,楚青语就披着一件水绿色的斗篷离开了自己的院落,行走在猎宫中蜿蜒的青石板小道上,朝猎宫外走去。

雨后的清晨,空气很是清新,四周空荡荡的,一片宁静祥和。

猎宫的正门口,一辆朴素的青帷马车早已经候在了那里。

小丫鬟搀扶着杨云染就要上马车,一旁还有四五个禁军待命,显然是要“护送”杨云染前往圆华寺。

楚青语远远地就看到了杨云染的身影,急忙加快脚步,出声唤道:“杨五姑娘,请留步。”

杨云染原本提起的裙裾又放了下来,转头循声望去,见楚青语快步朝自己走来,脸上难免露出一丝意外。

“杨五姑娘,”楚青语走到杨云染跟前停下,微微一笑,“我是特意来给你送行的。”

闻言,杨云染不由微微动容,“多谢楚三姑娘的好意。如今也唯有你还惦记着我……”

这才短短一天的功夫,杨云染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何为人情冷暖,想当初她春风得意时,多少人围着她曲意讨好,如今一遭落难,那些人不是避她如瘟疫,就是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没想到楚三姑娘这个时候还愿意来送自己一程。

楚青语轻声慢语地宽慰道:“依我看,姑娘不必太过担心,皇上只是一时义愤,方才迁怒与你,等过两天皇上气消了,定会很快接姑娘回宫的。”她声音轻柔,语气笃定。

杨云染的心堵得很。

她芳华正茂,当然不甘心就这样面对青灯古佛,度过一生!

她想求见皇上,可是东厂那些阉人却阴阳怪气地说什么皇上不会见她的。

这怎么可能?!

皇上那么宠她,总说她肤若凝脂,娇媚可人……若是能见到皇上,哪怕是看在她腹中孩儿的份上,皇上也一定会收回成命的!

“寺庙清苦,还请姑娘收下这些……”楚青语从连翘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亲自递向了杨云染。

“这我不能收……”杨云染越发感动,面上仍有几分迟疑。

楚青语直接把包袱塞给了杨云染的丫鬟,然后道:“杨五姑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姑娘且忍一时,再看他日!……这些就当我暂时借姑娘的便是。”

楚青语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算是里子面子都做全了。

杨云染也就不再推辞,福身谢过:“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姑娘不必多礼。”

楚青语急忙扶住了杨云染,却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轻声道:“楚三姑娘,我有一事想请姑娘帮忙……”

不远处的凉棚下,坐着几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把刚才的一幕幕都收入眼内,忍不住皱了皱眉。

“大皇姐,这楚三姑娘和杨五姑娘倒是颇为‘投缘’啊!”涵星语调古怪地说道。

舞阳和涵星得知杨云染要被送走,就特意拉了端木绯来这里瞧热闹,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楚青语来送杨云染。

舞阳心里巴不得以谋害公主之名降罪杨云染,然而,世事不能两全,她更不希望涵星差点被流匪掳走的事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岑隐借着处置杨梵的机会,送杨云染去寺庙青灯古佛,也许是最合适的处置方式了,一方面保住了涵星的清誉,另一方面也让那杨云染和杨家得了教训!

这一次,她和涵星等于又承了岑隐的恩惠。

舞阳眉宇紧锁,沉声道:“辞姐姐没了以后,宣国公府这一代姑娘的名声都要毁在她楚青语一人手里了!”

舞阳完全没有压低音量,这话也传入了不远处的楚青语耳中,她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颤。

楚青辞,又是楚青辞!

为何她做了鬼还要这么阴魂不散!

楚青语的拳头紧紧地攥在了袖中,冷哼了一声后,对杨云染道:“杨姐姐,这世上总有人喜欢落井下石,殊不知风水轮流转,不知道将来谁会求到谁!”

楚青语同样没有压低声音,甚至还蓄意拔高了嗓门,舞阳三人自然也听到了。

舞阳面沉如水,正要开口,就见身旁的端木绯放下茶盅,抬眼朝楚青语看了过去,如点漆般的眼睛清澈明亮,说道:“落井下石自然比不上楚三姑娘的雪中送炭。”

她眉眼弯弯,唇边似乎还带着笑意,叹息着又道:“只可惜,这风水再怎么转也转不到杨五姑娘的身上。”

这句话一出,杨云染和楚青语两人的目光同时射了过来,冰冷似刀,尤其是杨云染,她此刻心情正糟,还想好生谋划一下,偏偏这端木绯竟然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在咒她吗?

杨云染忍不住脱口道:“端木四姑娘,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端木绯轻轻笑了,“那杨五姑娘,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明日有两个宫女卖于你,只收一两银子,你远远发卖去山里,足能赚个十几二十两’……”

随着端木绯不紧不慢的声音,杨云染的脸色渐渐泛白,眸中露出一抹难以置信。

难道,那件事真的被东厂发现了?

难道,杨家被罚并不是因为叔父杨梵收了贿赂,而是因为那件事?

难怪、难怪皇帝再也不愿意见她……

一瞬间,杨云染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楚青语不明所以,她看了看杨云染,又看向端木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端木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显然,楚青语根本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就敢这么胆大妄为,一意孤行,简直愚蠢至极!

端木绯站起身来,朝楚青语走了过去,直视着对方道:“楚三姑娘,杨家有罪乃是皇上亲口定夺,姑娘这般作为,是觉得皇上不公,还是仗着宣国公府为所欲为?!”

这番话就诛心了!楚青语面色大变,目光像是带毒的剑般刺了过去,恨声道:“端木四姑娘,莫要无中生有,没事挑事!”

端木绯却是甜甜地笑了,“素闻宣国公府自古便有庭训:凡天下事,不可轻忽,虽至微至易者,皆当以慎重处之。楚三姑娘可还记得?”

“……”楚青语完全没想到端木绯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或者说,她根本想不到端木绯居然会知道宣国公府的家训。

“宁与君子为敌,不与小人为伍……”端木绯淡淡地瞥了楚青语身旁的杨云染一眼,“我劝楚三姑娘以后还是谨言慎行得好,免得害人害己!”更败坏了楚家的门楣!

“说得好!”

忽然后方传来一个儒雅的男音,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不轻不重,却中气十足。

一瞬间,端木绯和楚青语皆是身形微僵,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这是宣国公楚老太爷的声音。

“祖父……”楚青语微不可闻地惊呼了一声,身子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祖父。而端木绯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叫着,眼眶一酸,有些湿润。对她而言,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和蔼。

端木绯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循声望去。

几丈外,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正朝这边缓步走来,相貌儒雅,剑眉入鬓,穿了一件太师青暗纹直裰,用竹簪挽发,鬓角的白发清晰可见。

他只是一个淡漠的眼神看过来,楚青语已经觉得仿佛被一只大手掐住了脖子般,几乎喘不过起来。

自小,楚青语最怕的人就是这个祖父。

祖父从来不苛言笑,在宣国公府里,除了楚青辞和长兄楚云寂外,别的兄弟姐妹想从他口中得一句夸奖都难,一个个见了他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

楚老太爷在几步外停下了脚步,原本冷峻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先是对着舞阳和涵星行了礼:“老臣见过大公主、四公主殿下。”

舞阳和涵星皆是还了半礼。

“国公爷。”

舞阳自小与楚青辞玩得好,跟楚老太爷也是非常熟悉,对她来说,对方就是一个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跟着,楚老太爷就看向了舞阳身旁的端木绯,目露赞赏之色,问道:“小丫头,你是哪家的姑娘?”

端木绯心中如浪潮澎湃,小脸上却是笑吟吟地,落落大方地对着楚老太爷屈膝行了福礼,“回国公爷,我叫端木绯,在家中姐妹行四。”

“端木……原来是你啊。”楚老太爷若有所思地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眸中闪现些许笑意,“前几日,从游君集那里赢了一局的小姑娘可是你?”

自己的棋艺可是由祖父亲自教授的。端木绯笑容更深,谦虚却又自得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顶多只能算赢了半局。”

毕竟那局棋的上半局是由皇帝和远空大师所下。

楚老太爷负手而立,笑道:“游君集的棋力虽然逊远空大师一筹,但是在这京中能与他旗鼓相当之人也屈指可数。你小小年纪能有此棋力,不错!”

“多谢国公爷夸奖。”端木绯又福了福身,心里雀跃,感觉就像是回到小时候,当她努力时,祖父就会这么夸奖她。

楚青语却是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了楚老太爷。

旁人不了解楚老太爷,也许只会以为他这“不错”的评价是随口一说,可是她是楚家女,自然知道要得楚老太爷这么一句“不错”有多难……

端木绯不就是侥幸在游君集那里赢了半局棋吗?!祖父竟然对她如此另眼相看!

想着封炎,想着楚老太爷,楚青语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楚老太爷又看向楚青语,眼神微凉,似是叹息道:“我们宣国公府的姑娘倒是不如了……”

祖父竟然这样说她……楚青语的小脸惨白,双目瞠大,感觉脸上像是生生地被人甩了一巴掌般。

“语姐儿,你可知错?”楚老太爷淡淡地问道。

“……”楚青语樱唇微颤,不愿认,却又不敢反驳。

她没有错。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公府,哪怕她不是家里的嫡长女,她也是楚氏女,怎么都不会害楚家的!

偏偏,她知道的那些,不能告诉任何人。

可是总有一天,祖父会知道,她也许没有楚青辞天资聪颖,学什么都轻而易举,可是她却能帮助宣国公府更上一层楼!

看着楚青语那双倔强不服的眼眸,楚老太爷的眼神更冷了,声调不变:“语姐儿,你回去收拾一下,即刻就回京城去吧!”

“祖父!”这一回楚青语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秋猎才进行到一半,这个时候她若是被赶回京城,定会教人揣测她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责罚,以后她如何再继续和京中闺秀往来?!

而且,祖父还在舞阳和端木绯她们的面前这么说,完全不给她留一点面子。

楚青语只觉得舞阳她们的目光充满了嘲讽,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似的,她心中又羞又急,额头汗液涔涔落下。

楚青语咬了咬唇,艰难地认错道:“祖父,孙女知错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现在就回京!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

这次秋猎,封炎将会在一场夜猎比试中被恶熊重伤,右臂差点就废了,幸而他福大命大,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这才保住了他那条胳膊……

她一定要留在这里,她要救封炎!

“祖父,求求您了!”

楚青语焦急地上前了一步,试图去拉楚老太爷的袖子,却被楚老太爷一声“放肆”,直接甩开了手。

楚青语惧于楚老太爷的威仪,惨白的嘴唇轻颤不已,却再也不敢说话,那双乌黑的眼眸闪烁着委屈的水光。

一旁的端木绯、舞阳和涵星皆是沉默不语,四周静了一瞬。

“两位公主,老臣还有事在身,就告辞了。”

楚老太爷对着舞阳和涵星拱了拱手,正要转身离开,却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驻足,再次朝端木绯看去,语气又变得和煦起来:“小丫头,内子时常提起你,说你聪慧通达,等你回京后有空就来国公府坐坐,陪她说说话。”

端木绯竟然认识祖母,还颇得祖母的欢心?!楚青语再次傻眼了,心中五味杂陈,时而酸,时而苦,时而辣……心绪纷乱,连她自己也理不清思绪了。

端木绯根本就没在意楚青语,她的眼里只有楚老太爷,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展颜,笑得比四周的木芙蓉还要娇俏可爱。

“好,我一定会去贵府拜访的。”她急忙应下了,声音清脆明亮。

楚老太爷微微一笑后,就转身走了。

楚青语也顾不上杨云染了,匆匆跟上楚老太爷。她想再向祖父求求情,她现在还不能回京……

端木绯站在凉棚下,笑意盈盈地目送楚老太爷挺拔的身形渐渐远去,心中很是畅快,不是因为楚青语,而是因为等她回京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祖父祖母了!

这大概是今天除了见到了祖父以外,最好的一个消息了!

“国公爷果然是英明神武!”舞阳觉得痛快极了,乐滋滋地抚掌赞道。照她看,楚青语就是该回京闭门思过,免得在这里上蹿下跳平白给楚家惹祸!

“那是自然。”端木绯笑眯眯地颔首道,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的祖父可是这世上最睿智、最公正、最慈爱、最深谋远虑的人!

没有比他更好的祖父了!

端木绯又朝楚老太爷离开的方向望去,小脸上盈满了孺慕之情。

舞阳只觉得端木绯与自己无论是看人待事都再投缘不过,莞尔一笑,看来精神奕奕。

“大皇姐,绯表妹,我们今天去哪儿玩?”涵星笑眯眯地问道。

舞阳斜了涵星一眼,调侃道:“四皇妹,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和我一起玩吗?”

涵星却是笑得更甜了,亲热地挽住了舞阳的右臂,睁眼说瞎话道:“怎么会呢!我一向都最喜欢大皇姐了……还有绯表妹。”

舞阳不以为然地翻了一个白眼,跟着就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姐妹俩笑作一团。

看这对姐妹其乐融融,端木绯也被感染了笑意,嘴角露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她想了想后,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舞阳姐姐,涵星表姐,我们再去踢毽子吧?”

昨天她才学了“盘”和“拐”,接下来也该学学其他的脚法了。

舞阳和涵星瞬间笑意一收,直觉地面面相觑,心有灵犀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同样的意思——踢毽子还是算了吧!

舞阳清了清嗓子,道:“绯妹妹,这一年一度的秋猎如此难得,何必成天踢毽子呢!”

“就是啊。绯表妹,踢毽子回京也是一样的。”涵星在一旁打边鼓。

“这四周好山好水的,莫要辜负才是。”

“没错没错。我们干脆去游河怎么样?”

“今日秋高气爽,正适合泛舟钓鱼……我们叫上云华姐姐和丹桂她们一起吧!”

姐妹俩一唱一搭,极具默契,三言两语就一左一右地忽悠着端木绯往位于猎宫东北方的九秀河方向去了。

直到她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杨云染才在禁军的催促下,失魂落魄的上了马车。

这一日,端木绯她们和云华、丹桂几人都在九秀河一带嬉戏游玩,收获颇丰地带了几箩筐的野生活鱼回去,吩咐御厨做了一席色香味俱全的全鱼宴。姑娘们大快朵颐,一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

玩玩乐乐,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之间不时有一些消息断断续续地传来。

听说,楚青语正午前就离开了猎宫,被宣国公派人强送回京城。

听说,成府和凌府的两位公子同时射中了一头鹿,两方人马吵得差点就打起来。

听说,忠武将军府的韩士睿猎了一头吊睛白额虎回来。

……

待到太阳西斜的时候,圣驾就浩浩荡荡地从猎场归营,满载而归。

高高的猎台上堆满了血肉模糊的猎物,在夕阳的余晖下,那血色似乎更为浓重了。

众人皆是兴致勃勃地来到了猎台附近,今日是秋猎的第三天,按照规矩,皇帝会在今天黄昏对前三天的狩猎中表现最出色之人有所赏赐与嘉奖,不少将门勋贵子弟就等着今日在皇帝跟前露脸了。

皇帝被众人簇拥着来到猎台,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在御座上坐下了,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臣。

一个內侍在皇帝耳边耳语了几句后,皇帝的目光就落在了猎台一角的吊睛白额虎上,眉眼一挑,笑问道:“韩士睿何在?!”

一群年轻的公子中就走出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浓眉星目,身量高挑,一身靛蓝色的戎装轻甲衬得他英气勃勃。

青年单膝下跪,抱拳回道:“臣在。”

两个字铿锵有力,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

“好!很好!”皇帝喜形于色,当着众臣与众位公子的面,就抚掌朗声赞道,“我大盛男儿英才辈出,将来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韩士睿看来意气风发,俯首抱拳道:“承蒙皇上夸奖,末将愧不敢当!”

皇帝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拍着一旁的雕龙扶手,朗声道:“光凭这头猛虎,魁首之名,你就当之无愧!不必自谦。今日朕就赐你大宛宝马一匹,弓箭一副,良田百亩……”

皇帝一口气就给了韩士睿一连串的赏赐,可说是恩宠有加。

韩士睿喜形于色,赶忙抱拳谢恩。

皇帝心情大好,他看向了封炎,状似轻描淡写地说道:“阿炎,你这两天的差事办得不错。这难得秋猎,既然出来了,你也该去好好玩玩才是。朕看韩士睿年轻神勇,干脆明日你就把神枢营交接给韩士睿,进猎场好生玩去吧。”

皇帝慈爱地看着他,如同一个疼爱外甥的普通舅父般。

闻言,韩士睿欣喜若狂,难以置信地抬眼望着皇帝,正要应下,就听少年明朗的声音抢在他之前响起:“皇上舅舅……”

封炎闲庭信步般走到了韩士睿身旁,不服气地对着前方皇帝抱拳道:“韩兄确实神勇,但外甥自认不比韩兄差。”

封炎挑衅地看了韩士睿一眼,“皇上舅舅,韩兄想要神枢营,可得先与外甥比上一比!”

十四岁的少年意气风发,颇有几分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雄心壮志,就仿佛那冉冉升起的旭日般释放出万丈光芒。

御座上的皇帝直直地看着封炎,目光深邃如利剑,看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须臾,皇帝轻轻地抚了下掌,笑道:“阿炎这主意不错!”

皇帝抬眼朝四周的众臣看了一圈,然后看着西方天空即将完全落下的夕阳又道:“今天是秋猎的第三天,按照往年的惯例,第十日为夜猎,干脆这一回就把夜猎提前,谁能在启明星升起前,最先打到黑熊回营地者为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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