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晡食过后,阳羡城内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借习习晚风拂去一天的暑意。

保逸坊内,一名青年男子正侃侃而谈。

他的发髻上扎着一块已经陈旧的巾帻,身上穿的青色直裾也因长期浆洗的缘故有些发白,而且在手肘处还打了一块巴掌大的补丁。

从他的衣着便看得出来,这是一名读书人,但很显然,他现在已经落魄到了买不起新衣的地步。

不过,站在一群粗衣短褐的穷苦百姓之中,他仍然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此时,一名三十多岁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他问道:“杜郎君,韩氏贴出告示招募民夫,我等都想去应募,但又怕朝廷……”

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韩氏招募民夫,包一日两食不说,每日还有二十钱的工钱,大家都想去应募,但又怕韩氏败亡之后朝廷翻旧账。

杜郎君闻言,却是笑了起来:“你等怕陈国朝廷算旧账?那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没有这个机会!”

“韩氏与以前的周迪、留异、陈宝应等豪强作乱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彼等地方豪强,所占不过一郡之地,辖民不过数十万,麾下士卒多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朝廷大军一至,便只有覆亡一途。”

“然而韩氏辖地,只淮南便有数十个州郡,辖民数百万,士卒皆精锐之士,实力比起陈国来,只高不低。”

“如今,韩氏又攻占了南徐州和东扬州绝大多数郡县,陈国疆土已三去之一,被韩氏取代也是早晚之事,你等去应募民夫,绝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让众人都激动起来,改朝换代,每一位新君主上位,都会大赦天下、减免赋税,这对老百姓来说,无疑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消息。

但也有人仍然顾虑:“杜郎君如今在新官府中做官,知道的肯定比我等多……我等去应募的话,韩氏会不会真给钱?”

杜郎君不悦地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了?韩氏据淮南数十个州郡,还会差了你等那一点点工钱?”

有人立即附和道:“杜郎君说得没错,我听人说,韩氏在没去淮南之前,其家财便居三吴之首,年入可达万万钱,这么一点点工钱,别人怎么会赖账?”

“韩氏以前富甲三吴,如今怕是富甲天下了。”又有人插嘴道:“你等怕是还不知道,韩氏的雪花盐行销天下,只此一项,年入便有数万万钱。”

“此外,韩氏的铁器也是质地上乘,名扬南北……”

“这个我知道,今年传到义兴来的淮南将军犁,听说就是韩大将军造出来的!”

“总之,韩氏不差钱!我上月在吴记粮铺干活,听他们说淮南已经施行均田令,人丁能分四十亩田,而且租税只收四成……这是韩氏让利于民。哪像义兴以前的官府,只知盘剥我等!”

此话一出,顿时又引起一片质疑。

“杜郎君,何大所言是否确实?”

“确实!”好不容易等众人安静下来,杜郎君才颌首道:“淮南如今的田租确实只收四成,而且租种五年之后降至三成,除此之外并无其它杂赋!”

“那赀税呢?”

“无论家财多寡,只要不交易便不收税。”

众人又迫不及待地问道:“杜郎君,那韩氏既已取了义兴,为何还不施行均田制?”

“不打败陈军,田分给你等能保得住?”

杜郎君呵呵笑道:“不过,卜总管已经说过了,只等此番击败陈军,就要开始着手丈量土地,最迟在明年春耕前,便要将土地分给你等。”

“太好了!”众人“哄”地一声便叫了起来。

“明日一早,我等便去报名,韩氏早日打败陈军,我等也好早日分田!”

……………………

“这地方正好设伏!”

环首四顾,卜僧念满面笑容地连连点头,对身旁几名军主军帅如此说道。

他们是昨晚才抵达西云阳渎的,破岗渎经小其(今句容春城镇附近)向东至延陵,再经云阳城后一分为二,分别为东云阳渎和西云阳渎。

“此地虽然地势开阔,但草苇却比人还高,正适合军士埋伏,此战,我军必胜!”

破岗渎、云阳渎乃南朝漕运水道,南朝朝廷修缮维护不遗余力,因怕百姓引渎水灌田,就连河道两岸十里内都不允许开垦,反倒是杂草灌木长得出奇茂盛。

亲自看过地势之后,卜僧念连最后一丝隐忧也完全消散,回到曲阿临时营寨,便立即下达了全军疾行前出设伏的命令。

云阳渎专为漕运而开,水深足够,但宽度却不足五丈,不利水军船舰航行。

因此卜僧念并没有按原定计划用金翅大舰阻敌,而是将几条破旧货船拖到河道上凿沉,以此来阻断水路。

按建康邦谍送来的情报,陈军应该已经于昨日起程,最迟今日下午,前军就会抵达云阳渎,时间十分急迫,将领们也不断催促。

一队队的士卒列队小跑出营寨,然后沿着河道继续前进,传令兵骑着马来回奔跑,将一道道军令传达到幢伍。

斥候们也如旋风般呼啸而去,他们不但要打探军情,负责警戒,还要将进入这一段地界的百姓尽数往东驱离,以确保消息不会泄露。

接到所有部队全都顺利进入指定地点埋伏起来的禀报之后,卜僧念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如此急迫且大规模的设伏,极其考验将领的指挥能力和士卒的执行能力,一个不慎,就容易造成混乱,从而贻误战机。

现在看来,经过严格训练并且经历了几次大战的将士,已经能够经得起考验。

与此同时,沈恪的中军也终于通过了破岗渎往东最后一道堰埭。

大军昨日一早便已开拔,午时便抵达方山以南的方山埭,但破岗渎十四道堰埭,上上下下实在是太耗费时间,待中军完全通过后,已经是次日巳时。

站在船头,看着前面排成两行行驶的船队,以及船上那些无精打采的新卒,沈恪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韩家军的战力他虽然没有亲自见识过,但实打实的战果却摆在那儿。

淮阴、小岘、寿阳三役,无一不是硬仗,齐军三战皆全军覆没,而韩军的损失却微乎其微。

面对战力强横的韩军,沈恪左思右量,都觉得自己此番东下没有多少胜算。

但他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反而还得强扯出一丝笑容安抚站在他身后的中军将领。

“攻打京口这一路贼军号称十万,但可战之士绝对不超过五万,攻下城池之后又要留人驻守,以此算来,我军要面对的,顶多不过两三万人。”

这话他已经在众将面前不止说过一次,但此刻他再次提及,众人都还是很配合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左卫军主冯诚笑道:“将军所言极是,我军可是不折不扣六万正卒,就算贼军据城固守,曲阿蕞尔小城,墙高不过两丈,周长不过三里,我军定能一鼓而下。”

一旁的右卫军主魏荼也插嘴道:“曲阿周围地势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大军同时攻城,我军兵力占优,大可四面强攻。”

然而沈恪却收敛笑容摇头道:“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次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如今伐谋、伐交之策已不可取,只有伐兵胜过攻城。伐兵者,兵贵胜,只要击败贼军,曲阿不攻自破,所以,最好的计策便是引贼出城,以我军优势兵力将其击败。”

魏荼蹙眉道:“贼军若不中计,据城固守又当如何?如今贼军势大,若时日拖得久了,怕是于我军不利。”

韩氏三路大军寇吴,总兵力不下十五万,并且离得最近的中路军已经攻占无锡,离曲阿最多两三日的路程。

也就是说,即使陈军将卜僧念围困在曲阿,只要能支持三日,便可等来援军,到时主客易势,陷入险境的就会成了陈军。

这也是沈恪忧虑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等只有两日时间!”沈恪不自觉地又皱起了眉头,“若两日之内贼军不中计出城,便只有强攻一途。”

“前军军帅萧摩诃骁勇有名,传言有不下关张之勇,然千闻不如一见,此番曲阿一战便由他主攻,也让我等见识一下勇名是否名符其实。”

这时,远处有一艘小船逆流而上在几步外停了下来,船上一名士卒拱手对着船头的沈恪大声道:“禀告将军,前军已至西云阳城,接下来如何行走,还请将军示下。”

建康到吴地这一段水路,身为吴兴人的沈恪可说是了如指掌,他略一沉吟之后,便道:“云阳东渎略长而西渎略短,让萧摩诃走东渎,中、后军走西渎。”

亲卫部曲大声传下命令,小船调转头来迅速远去。

“我有些困了,先去舱里小憩片刻,到了曲阿之后再叫我。”沈恪打了一个呵欠,负手转身回了船舱。

昨晚中军过破岗渎,一会上埭一会下埭,他在船上睡得也不安宁,再加上心中忧虑,几乎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哪儿经得起如此折腾?

此时到船头来太阳一烘,顿时便觉得倦意袭来,上了床榻不多一会,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正睡得香甜之时,突然听得一声大呼,将他从美梦中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却原来是他的部曲督沈沛。

“郎主!”见沈恪睁开眼,沈沛便大叫了起来:“不好了,郎主,我们中伏了!”

“中伏?”沈恪头脑还有点不清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这时,一阵喊杀声猛地传入他的耳中。

沈沛又大声叫道:“我们中了贼军的埋伏了!”

这下沈恪终于搞清了形势,大惊之下,他“呼”地掀开薄被便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一边在两名部曲的帮助下着甲,一边焦急地问道:

“云阳渎两岸地势平坦,贼军如何能在此地设下伏兵?”

“贼军躲藏在草木丛中!”

“斥候干什么去了?着实该斩!”沈恪又气又急,差点就一口气没喘得上来,沈沛连忙拍打着他的后背,一边解释道:

“船过了破岗渎后顺风顺水,船速甚快,斥候还没来得及回报,船队便已经抵达此地了。”

沈恪闻言,不由得心下大悔,早知如此,他就应当在云阳城歇息半日,等得了斥候的消息再进军,哪会有眼下之祸事?

若非方才困倦小睡了一会,又怎会酿成如此大错?

然而事已至此,悔亦无用,沈恪急忙吩咐道:“你赶紧去让人传令,让船夫速速将船靠岸,将士登岸列阵御敌!……”

话音未落,就听得船顶和舱壁如下冰雹般“突突突”一阵急响,紧接着,几支箭矢穿过船窗,射进了舱内。

好在船舱够大,这几支箭矢并没有伤到人,但也将沈恪等人吓了个够呛。

看着船板上仍在颤动的箭羽,沈沛和几名部曲连忙将舱中的屏风移过去挡住了两侧窗户。

箭矢射到船上的“突突”声,韩军士卒的喊杀声,以及船上中箭士卒的哭喊声,如同魔音一般传入舱内,令得沈恪和众部曲心乱如麻。

他们都明白,这一次麻烦大了。

韩军占尽地利之便,船上陈军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躲在船舱内瑟瑟发抖。

这时,沈沛走到窗前,从窗缝里往个一看,顿时又是一声惊呼:“不好了,郎主,贼军发射火箭了!”

“这可如何是好?”

躲在舱内敌军发射火箭,若是出舱便会成为箭靶!

战无可战,逃无可逃,沈恪无计可施,众部曲也惊惶失措起来。

“郎主,要不,降了吧?”

“住口!”沈恪脸颊潮红,怒目嘶声叫道:“我随高祖南征北战,舍生忘死,方有今日之高位,况且,你主母和几位郎君尚在都中,我如何能降!如何能降?”

沈沛急道:“可若不降,杀身之祸就在眼前啊!郎主!”

“投降免死!”

“陈主无道!降者免死!”

仿佛是知道船舱内众人心中的纠结,外面的喊杀声突然变成了劝降声,初时还因混乱听不大清晰,但过得一小会,就逐渐变得整齐起来。

“陈主无道!降者免死!”

呼喝声如一道道惊雷,劈在众人心头!

但只要沈恪不降,众部曲便只能陪葬。

“罢了!罢了!”

沈恪双眼微闭,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嘴里却喃喃地道:“我今年六十有一,已经是老迈之龄,死亦不足惜,但我儿正当壮年,我孙未及加冠,不可因我而死。”

沈沛闻言,哪还不知沈恪已生了死念,他翻身跪到沈恪面前,失声痛哭叫道:“郎主!”

“大郎,当年你父随我从军死于沙场,如今你跟我又蹈险境,我实不忍心让你陪葬……”

沈恪伸手抹去脸上泪水,悲色随之掩去。

“我死之后,你可先行降贼,委曲求全,若是回到都中,可转告几位郎君,万万不可为我复仇,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难瞑目!”

“陈,国祚不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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