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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军议隔日清早,金军北洛水河口大营。

作为西路军最年轻万户的完颜撒离喝,原本已经得令要去下游探路,乃是要为下一步军事行动做准备的,却不料一大早便忽然又得到娄室召唤,走到半路上方才知道,前日夸下海口的突合速攻击不顺,夜间又遭突袭放火,虽损失不多,却立足不能,不得已撤兵而归。

败便败了,胜败兵家常事,但等到众将亲眼见到突合速的模样姿态,却多有些失态……无他,突合速脚上被穿了一箭,连鞋子都无法穿,也站不起来,只能躺在中军大帐地上高高翘脚,偏偏头发、胡子又被燎的精光,着实狼狈。

而别人尚好,或有城府,或碍于身份,都不好言语,唯独完颜撒离喝少年时期被阿骨打养在身前,平素骄横,甫一入帐便忍不住当众嘲笑:

“突合速,你前日不还是步战第一吗?如何隔了一日便连路都走不得了?路走不得就也罢了,如何还要剃光了瓢,这是哪家避暑的新法门吗?”

撒离喝一笑,其余诸将多有粗鲁之辈早就憋得辛苦,也跟着哄笑起来。

至于仰卧在帐中的突合速,脚上中了贯穿伤,头发又在昨夜被夜袭宋军放的火给燎了个精光,而且硬生生被下属绑在马上带了回来,根本就是一夜未眠,此时闻言,有心跳起来给对方脑门来这么一锤子,却根本没有力气发作,只能含羞带气,勉力遮掩:

“不要、不要耻笑!”

“好了。”

就在这时,完颜娄室适时出言,轻描淡写一般中断了这场小闹剧,复又盯住突合速正色来问。“如此说来,本来攻击顺利,宋军已经开始溃散,但将要破寨时好巧不巧,因你贪进,挨得太前,所以中了一箭?”

“不错。”躺在地上的突合速尴尬至极。“绝非是俺跟俺家儿郎无能,实在只是巧合……”

闻得此言,原本有些嘲笑之态的其余诸将多有释然之态——毕竟嘛,将军不离马上死,瓦罐不离井口破,这种阵前意外根本就是运气问题,确实非战之罪。

不过,和这些人反应不同,之前一直淡定的军中主帅娄室闻言却反而蹙眉:“若是这般说,宋军应当还是以往那般软弱才对,只是仗着城池与山寨坚固才能勉强坚守?”

“正是如此。”突合速赶紧在地上翘着脚应声。

“那为何宋军晚间敢离开城池、山寨,去花沟夜袭呢?”娄室继续追问。

突合速登时无言。

其实,非止是突合速哑口无言,便是其余诸将也多蹙眉,而娄室问完之后干脆闭口不言,就在帐中端坐,一时若有所思。

半晌,还是副都统完颜拔离速插了句嘴,打破了帐中沉寂:“或许是宋军中有不少本地人,一场夜袭,说明不了什么事情。而且我刚才点验突合速部众,问的清楚,两场小败,不过伤了两三百,少了四五百众而已,等昨夜离散到山中的部众回来,估计也就是四五百伤亡,称不上是什么大的败绩。倒是突合速的伤势……”

众人望着突合速的脚,也是无语。

这个天气,这种贯穿伤,好便好了,坏也便坏了,着实难搞!唯一能确定的便是,这位‘步战无敌’的西军大将,短时间内怕是上不了阵了。

“且在营中歇着,看伤势到底如何。”娄室无奈,也只能出言吩咐。“若好的快便随军继续进发,若真有不妥当的地方,便也不要耽搁,直接去洛交城或鄜城歇着。”言至此处,娄室面不改色,环顾左右。“你部兵马,四十七个谋克,给你七个谋克暂时来随身调用,其余四十个一分为二,二十个归中军调度,剩下二十个……谁去取坊州城?”

闻得娄室如此分派,突合速面色难堪,却也无话可说。毕竟,金国只有世传的猛安、谋克,却无世传的万户说法,万户本质上属于职务分派,主要看资历、出身和顶头贵人的安排。现在他上不了阵,本次出兵的军权暂时被拿去本属寻常,反正伤若好了,人家娄室也绝不会攥着不还他。

不过话说回来,突合速固然无言,其余众将却是跃跃欲试……因为出征所领兵马,直接关乎着战功与劫掠收入,谁不想要这二十个谋克?

只是娄室此人威信颇重,多少年的仗打下来,即便是有军议传统的金军这里,也无人敢在他面前乱吵乱闹罢了。

果然,娄室虽然发问,却在环顾四周后直接指向一人:“撒离喝,你愿去吗?”

撒离喝当即喜不自胜:“都统让我去,我自然愿去!”

“突合速的二十个谋克也与你,加上你自家所领部众,要几日能下?”娄室没有丝毫放松。

撒离喝也严肃起来:“都统要几日?”

“当然是越快越好。”娄室长呼了一口气。“三日可能下城?”

“能!”撒离喝当即应声。

这个时候,绝不能犹豫,哪怕是为了二十个谋克也不能犹豫,何况撒离喝本有自信……他就不信了,自己也能被一发神臂弓射穿脚底板?

“那便去吧。”娄室不做多余言语,直接盯住了另外一将,继续吩咐。“马五……你率本部南下探探路,沿途沿着北洛水建立营寨,若有可能,直接拿下下游百里外的白水城最好!”

一直未吭声的耶律马五直接俯首一拜,便直接出帐去了,居然比撒离喝走的还快。而完颜撒离喝见状,也不再多言,直接告辞去接收兵马。

就这样,一战小挫并未动摇金军战意,恰恰相反,因为这座城的位置对于金军而言,真真是如鲠在喉,所以几乎是即刻便有一支更强大的军队被完颜娄室派遣了出来。

而完颜撒离喝倒也算是擅长总结教训,得了三日期限的他发军顺沮水向西,却是仗着手中兵马颇重,将其部六十多个谋克一分为三……以后军在大营、坊州城中间位置的花沟地区安营扎寨,以作中继;以前军临阵前阴凉处修养避暑,准备即刻出击;与此同时,还有一支部队,却干脆在距离坊州城不过三四里的地方设置了一个新的营地,而且比花沟营地还要大,乃是要充当攻击基地的。

这个举动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因为陕北地区的高原黄土塬地就是这么坑,说是二十里、十里,乃至三五里的距离,远远都能看到对面的人,可实际上若是有一条沟,一个塬台在中间,往往就需要见山跑死马,而这时候提前设置营寨、中继点、攻击基地,对战事的帮助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和昨日一样,战事爆发于下午暑气稍去的后半段时分。

而仅仅是交战片刻之后,完颜撒离喝便意识到突合速昨日败的不冤了,甚至有些佩服起突合速了……因为真打起来他才发现这个战场地形有多坑!

是真的坑!狭窄逼仄的道路上,到处都被挖的坑坑洼洼,金军只能步战不说,关键是行动也极为缓慢,偏偏这些坑洼还不足以到遮蔽远程箭矢的地步,所以随着宋军弩矢迭发,自城上与山上两面夹射,金军从接战时那一刻开始,便要承受单方面的伤亡。

不过,按照以往经验,只要金军顶住伤亡,杀到有效交战区域,宋军便会溃退,所以撒离喝虽然心惊,却还是督师向前,挑选了三个谋克的重甲武士,短兵负弓、散状向前推进……这个选择跟昨日突合速选择基本无二,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其中,重甲是必须的防护;短兵乃是为了尽量轻便,提高推进速度;散装是为了应对远程打击的最佳阵型,也是这个地理状态下唯二的阵型选择(另一个是密集),而这也说明了撒离喝对自家军士战斗力的自得,他显然是觉得,只要有人攻上去,此战便可了结;而负弓自然也不必多言,金军无论马战还是步战,那种重箭都是第一杀伤手段,更是这种情况下尽快进入接战状态的最佳选择。

接下来一刻钟,战事乏善可陈……和昨日一样,无外乎是金军单方面被动挨打之余,奋力突进。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随着金军开始登小桥山后,撒离喝陡然明白了为何突合速要上前督战。

原因有二:

其一,山上随机林立的石头非常过分,这些石头普遍性只有膝盖那么高,却坚硬不可动摇,且山上树木早被砍伐殆尽,金军登山过程中根本没有半点掩护不说,反而要被这些石头给弄得七荤八素……实际上这恐怕正是宋军在路上挖那些不大不小坑的灵感来源了。

其二,来到山前,真真是箭如雨下,矢如风行,和之前路上不同,这个位置和距离之下,宋军的远程杀伤效率实在是太惊人了,居高临下的状态下,神臂弓已经完全可以洞穿除了札甲以外的金军甲胄,而顶着坡度行到半山腰,便是那种葫芦盔加札甲也顶不住神臂弓的攒射了……这种肉眼可见的伤亡,任何一个指挥官都会为之心惊肉跳的。

当然了,前脚之鉴摆在那里,所以尽管远远看着山上自家军士如靶子一般被那些神臂弓、乃至于床子弩给血淋淋的洞穿,完颜撒离喝还是在四百步外一个小丘侧面(为了防备床子弩)一动不动,俨然大将风姿。

必然是大将风姿,撒离喝自幼跟着阿骨打,成年后跟着粘罕,再后来跟着娄室,这大将风姿对他来说简直是初阶必修课。

谁不知道完颜撒离喝是名将风姿,西路军中号称冷面郎君的存在?

于是乎,第一拨金军,足足三个谋克,在这位冷面郎君的冷冷注视下,眼睁睁的就溃败了下来。

撒离喝面色不变,扭头去看身边的一位猛安:“谷赤皮,昨日突合速部属也是三个谋克攻山,一般装备、一般形状、一般路线,宋军也是一般应对、一般工事,结果确实是宋军动摇了?”

这唤做谷赤皮的猛安本是西路军中知名的老成将领,闻言倒是一丝不苟:“好教郎君知道,俺昨日虽万户亲眼所见,万户受伤前,宋人确实已经开始动摇,一线神臂弓手直接弃了兵器逃入寨中,而前面儿郎虽然也有些摇摇欲坠,但着实是在万户受伤后方才撤兵的……”

撒离喝点了点头,依旧端坐不动,只是二次抬手,解下了腰中佩刀给对方:“这把刀是太祖爷爷赐给我的,谷赤皮,你持这刀去斩了这三个为首的谋克(百夫长),让各自蒲里衍(五十夫长、副谋克)代替掌军。”

谷赤皮接令而去,但迎上溃兵,稍作交流后,不杀一人便直接捧着那阿骨打赐刀折返回来,并当众禀报:“郎君,三位谋克连着三个蒲里衍,尽数被射杀在山上……”

撒离喝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这次崩溃乃是军官被尽数射杀,有运气成分,终究不是自家部队战力不如突合速部众;忧的是,这宋军的神臂弓、床子弩在这种地形下的发挥着实惊人,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慌。

但不管如何,撒离喝勉强站起身来,小心窥视了一下早已经窥视了一下午的地形,然后还是得出那个与之前一般无二的沮丧结论——除了绕路外,想破此城,就得是老老实实拿下这个山头军寨。

而真要是绕路,娄室何必让他三天拿下呢?

天气越来越热,人马都渐渐吃不消,战役拖延不得,必须迅速南下到渭水平原,时间格外宝贵。

故此,无奈之下,心知肚明的撒离喝再度下令,乃是重新组织了第二波攻击,并且提前派遣了额外军官参与其中。

但称不上出乎意料,这一次进攻依然以失败告终。

而且,这一次逃回来的金军士卒明确告诉了前来执行军法的谷赤皮,他们这一次已经摸到了宋军阵前不足数十步的距离,而且绝对成功杀伤了最前线的宋军弩手,但宋军弩手虽然慌乱,却居然无一人后退!

很显然,宋军昨日、今日数次战斗胜利后,士气和军纪的确得到了强化,不能再这么用常规路数给宋军添油了。

故此,虽然夏日傍晚时间极长,天气也渐渐凉快下来,但撒离喝闻得回复,沉默片刻后,依然选择了撤退。

然后,他在当夜三更时分发动了夜袭。

但依然失败。

宋军早有防备,城头与山路上到处都是火把和火盆,配合着夏日银河星空将山前空地照的宛如白昼一般……这种情况下,突袭早早被发觉。

而且,夜间宋军远程打击效率固然下降了不止一层,但金军也不是神仙,相较于白日,他们的组织能力在夜晚也明显下降,所以依然无法冲上山坡。

甚至,这一次金军败退之后,回到三里外的小寨,居然发现有不少人遭遇到了近战击伤……很显然,宋军为了确保营寨的安全,在远程压制起效后,为了确保阵地的安全,居然选择了主动反扑,追入暗夜之中,与落后的金军产生了肉搏。

只是当时金军已经大部撤离,再加上夜幕遮掩,没有显得太激烈罢了。

翌日天明,一夜未眠的撒离喝将士气已经低落到不成样子的前线部队后撤,让花沟营中部队上前代替,并准备继续按策略攻击。

但是,等到这位冷面郎君再度来到那个可做遮蔽的小丘后,却是当场失态大怒,再无昨日风姿……原来,宋军昨夜再胜之后,情知此处是战场前金军军官最可能所处地方,却是连夜从山上军寨后面的粪坑里运来了数十桶便溺污秽之物,以至于整个山丘的侧后方骚臭不可闻。

而大怒之后,撒离喝一面下令新来部队持盾缓慢推进,进攻,一面却又让士卒砍树挖土,在山前路上铺设壕沟、堆砌栅栏,俨然是准备一路用土木作业的方式逼到山脚下……当然,也是方便他离开这个小丘、靠前指挥之意。

这还不算,撒离喝复又派遣传令兵回河口大营寻娄室,索要擅射的汉军补充兵,准备以射对射。

除此之外,这位金军万户,还不忘派遣小股部队,试图翻越北面山峦,试图绕到这个山寨后方奇袭。

总而言之,连败之后,又遭此羞辱的撒离喝盛怒之下,乃是要用尽法门,不顾一切前所未有的攻势,试图攻下此山此寨此城了。

当然了,前所未有的攻势,也意味着前所未有的伤亡,宋军连战连胜,杀伤极多,士气早已经不是一开始那般了,面对着金军全面动作,山上、城上并无动摇之态,都开始不惜气力与金军交战。

山寨上继续居高临下集中杀伤来攻山的金军士卒,盾牌虽然有效阻拦了部分箭矢,但等到山下,面对着神臂弓这种宋军最有效的杀伤武器,依然显得捉襟见肘……木盾完全无法阻拦神臂弓,而少数持金属盾的金军固然冲到了极近距离,但面对着早非之前状态的宋军果断反扑,寥寥数人根本就只是死路一条。

一次冲锋之后,数百盾牌反而被宋军缴获。

而城上,尤其是城上固定好的床子弩,早就放弃对金军士卒的杀伤了,转而隔着河集中攻击金军立起来的土垒、木版,试图阻碍金军沿着这条道路修建类似于甬道之类的玩意……床子弩射程可达五六百步,比砲车还远,往往一发中的,便会直接击碎金军仓促而立的工事版块,并让工事附近的金军士卒与辅兵遭遇溅伤。

而绕行的金军小股部队更是虚妄,吴玠怎么可能不做防备?他们辛苦翻过山峦,绕着山寨走了半圈,却绝望的发现其余两面皆无缓坡,却有皆有哨卡,且营寨周边树木早早被砍个精光……犹豫许久,这些金军到底是没敢露头。

中午时分,随着金军三线受挫,也可能是大怒的撒离喝渐渐适应了臭气,金军终于改变策略,金军大部也撤回到了安全距离以外,就地休整,而部分金军在谷赤皮的监督下,也不再强行立栅,而是干脆选择了沿河堆土,以此来防御来自于河对岸坊州城的攻击。

与此同时,撒离喝的求援也终于抵达了河口大营,援军立即被批准,而且即刻出发。

唯独值得一提的是,处置完援军事宜后,副都统完颜拔离速却又主动来见娄室,并提出了一个疑问。

“我是故意的。”

就在前线金军彻底受挫之时,金军主帅完颜娄室却从容失笑。“我知道撒离喝少见挫折,性情骄横,容易被激怒,正如我也知道突合速脾气暴躁,喜欢亲自冲杀在前一般……我就是要用突合速的暴躁与撒离喝的骄横……你想想,若一开始让你或者耶律马五过去,怕是你二人见到那个伤亡,便要求稳了。”

拔离速心中恍然,却不免嗤笑一声:“可若是数日内真就攻不下坊州城呢?如此多的士卒性命,岂不是要白白抛撒了?”

“若真一时攻不下,那就只能分兵在这里,以作锁城之态,然后不顾后路悬危,直接南下了。”娄室毫不犹豫给出答案。“不过,能攻下还是要攻下的,大局之下,士卒性命,乃至你我性命,皆不足一提,抛撒了,也就抛撒了,何况为有用之事而不成,算不得抛撒。”

拔离速面色大变,却最终无言。

中午过后,骄阳如火,天气愈发炎热不堪。

因为之前两日交战不停的缘故,坊州城北沮水对岸的这片狭窄地面上,已经带了一丝腥臭之气,而且有无数嗜血虫蝇盘旋不定。

战场两端三面,双方都在歇息。

不同的是,由于没有撤军命令,金军在将伤员搬运到后方小寨后,依然在此候命,很多士卒疲惫之下干脆直接躲在路边沟壑丘谷之间,随意休整。但这种躲避效果极差,一来阴凉就那些,二来很多士卒身上都有甲胄,偏偏金军军纪极严,无人敢轻易去甲,便是头盔也都不知道是该摘掉还是不该摘掉……摘了太阳晒得难受,不摘却闷得满头都是汗,只好反复摘戴。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宋军俱在城内、寨中安坐,甚至不需要喝太多水……且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统一去除了甲胄,衣着清凉,正在帐中、城下荫凉中假寐。

当然了,战场上还是有些动静的,战场偏东侧的位置,在之前暴怒的撒离喝催促之下,猛安谷赤皮的监视之下,少部分汉军辅兵并没有停止堆土立垒的过程,而宋军的床子弩也时不时的朝着这边突施冷箭……但总体而言,双方似乎都已经疲敝,都在等待傍晚暑气消散。

日头进一步偏西,战场上愈发沉闷,山上军寨中,气氛有些隐隐不对……军寨前面,很多弩手身着甲胄,身前摆放着弓弩,只是在那里闲聊谈笑,还有一些士卒正在山上清理尸首、剥去战利品,这片区域动静还是很大的;然后从军寨中前部吴玠的中军大帐附近开始再往后,相当一片区域内,却安静的有些过了头,明明有很多衣着清凉的士卒在帐篷或者木棚下休息,却几乎无人交谈,只有去固定饮水点饮水时才会低声说几句话,一回去落座便又如哑巴一般。

而端坐在中军大帐中避暑的吴玠也是一个鬼样子,从头到尾根本不吭声。

不过,跟其余士卒不同的是,从中午开始,吴玠便一直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将一顶金军葫芦盔摆在了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任由阳光暴晒……这是夜从金人尸体上剥下来的,上面还有一个的孔洞……然后,每隔一刻钟,吴经略便亲自出去用手抚摸一遍这个带着莫名红白渍迹的金军头盔。

而这一次,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随着吴玠伸手触到头盔,然后本能缩回手来,这位经略使却是精神大振,继而直接对着身边亲卫首领兴奋挥手示意。

亲卫首领见状,却是个能说话,即刻传令,让人取出两面紫色旗帜来,一面整理好,亲自扶着,另一面却在营寨西南角对着吊桥那个位置高高挂起。

见到旗帜挂起,军寨中与城中一时骚动,虽然还是压抑着不说话,但动静却再难遮掩,尤其是坊州城城门楼上也立即挂起了一面红旗以作呼应。

两面旗帜距离并不很远处,放弃了巡视的金军猛安谷赤皮早已经躲在一处土垒之后避暑歇息,此时目睹着这一幕,却是出于一个优秀军官的本能顶着滚滚热浪茫茫然站起身来。其人又看了两眼,然后再回头看了眼身后那些有气无力,一直杂乱着铺陈到不远处小营的金军部队,到底是瞬间醒悟,然后此人即刻翻身上马,朝撒离喝那边而去。

对岸城墙上,一具早已上弦的床子弩即刻瞄准发射,却只是擦着谷赤皮的头顶飞过——这不是谷赤皮背后长眼,而是他的马因为天气缘故,骤然启动之后不过数步,便直接口吐白沫,跪倒在地,然后将谷赤皮整个掀了下去。

但这么一闹,谷赤皮的预警作用已经起效。

滚滚热浪之中,远处捂着鼻子在山丘后避暑的撒离喝看着这一幕,即刻惊疑,然后立即顺着狼狈爬起还不忘以太祖佩刀指向某处的谷赤皮提醒,发现了那两面旗帜,并察觉到了城中和军寨中已经难以掩饰的动静,也是瞬间醒悟。

完颜撒离喝当即下令,全军集合。

然而,军令传下,部队集合起来却迟缓至极……撒离喝左右呵斥,却还是不能让部队行动稍速……没办法,这些女真、契丹、渤海人实在是难以忍受这种暑气,对金军来说,此时此刻,太阳的威力恐怕比之前的弩矢还要惊人。

毕竟,弩矢只有在有效距离射到人身上才有用,说是杀伤迅猛,但真正杀得人也就是数以百计罢了,可此时的太阳却是对整个金军阵地进行了无差别的照射,此地两三千金军全都有些恍惚之态。

天威如斯,人力难敌。

暑气之下,桥山军寨中,一面紫旗自上而下,直扑向前;与此同时,坊州城吊桥也陡然放下,然后一面红旗当先而出。两面旗帜相会于吊桥之前,竟然是经略使吴玠和刚刚升了统制官才一天的王喜一同亲自持盾擎刀在前,而二人身后无数宋军甲士分两路蜂拥而出……

放在昨日,这一幕,必然会让撒离喝惊喜万分,但眼下,不顾危险爬上小丘又匆匆下来的这位冷面郎君却惶恐到了极致。

宋军两面大旗越过一片狼藉的狭窄战场,逼得在此堆土的小股汉儿军狼狈逃窜,却意外的没有大肆喊杀之态,而战场东面,很多金军虽然察觉到了一定混乱、也接到了军令,但碍于视野和暑气,还是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迟缓混沌。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随着宋军驱赶着零散金军涌过那片狭窄战场,亲自持盾架刀在前的吴玠奋力从嘴中吐出一片铁钱来,便擎刀放声一吼。

继而,跟在他身后的七八十精锐宋军几乎是齐齐吐出最终铁钱,随之大吼!

一阵巨吼,宋军阵前,刚刚勉强汇集了七八十人的金军小股部队当即一滞,但很快,随着为首一名持一柄旧刀的金军银牌猛安奋力迎着宋军军阵冲来,这支小股部队还是咬牙奋勇迎上。

然而,随着吴玠速度不减,只是将手中缴获来的盾牌奋力朝着这迎战的金军军官砸去,便直接将原本就步伐凌乱的银牌猛安砸翻在地,继而一刀了断。

而等到吴大捡起对方佩刀,脚步不停,继续冲杀向前,烈日之下,这支仓促试图堵住路口的金军当即溃散。

与此同时,随着身后涌出那段死亡之路的宋军越来越多,吐出的铁钱也越来越多,喊杀之声也是越来越大,然后居然在桥山与坊州城间形成回声,且回荡不休。

早在谷赤皮战死那一刻时便已怔怔立住的撒离喝,此时再不犹豫,却是直接翻身上马逃窜。

而说不清楚是同时发生还有先后次序,被伤亡、暑气消磨到极致的金军不等宋军杀到跟前,也几乎同时失序崩溃,弃械而走……这般形状,与两日前山寨前线那些宋军表现并无二般。

说到底,大家都只是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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